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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鸾 第85节

    两个宫女为了更好上画,却穿着春日的单薄襦裙。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脸庞都没长开,在严寒中冷得瑟瑟发抖,强颜欢笑。

    在凉亭外不远,还有一队御前侍卫严阵以待。

    谢兰胥行礼之后,谢慎从热情地邀他来欣赏自己的作品。

    若单论工笔,确实算得上行家里手,即便不当这皇帝,光靠卖画也能赖以为生。谢兰胥夸了几句,皇帝却并不满意。

    “这幅画朕已经画了三日,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缺了一些灵韵。”他苦恼地望着铺开的画卷。

    “梅花有灵韵,可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宫女有什么灵韵!她们要是本身没有,皇上就是再下苦功夫,也画不出来呀!”怡贵妃说。

    怡贵妃宠冠六宫多年,容貌自然不输任何人,但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一副抹了蜜似的嗓子,不管多少岁了永远像个娇滴滴的天真少女。

    谢慎从笑着看了怡贵妃一眼:“你呀,永远都在拈酸吃醋。”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怪。

    谢兰胥垂眼站在一旁,等着两人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谢慎从放下画笔,终于进入正题。

    “今日你受委屈了。”他说,“朕知道此事背后有敬王的身影,但敬王羽翼已丰,冒然弹劾只会引起朝野动荡。朕不让你继续查下去,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难道不是为了形成一个三足鼎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局面吗

    三足鼎立,最安全的自然是鼎中的事物。

    是皇权,以及握着皇权的谢慎从。

    朝中有人会认为,皇帝将他从鸣月塔召回,是为了偏帮落入弱势的凤王。但是谢兰胥知道,皇帝只是对两足随时分出胜负的局面感到不安。

    召回他,是为了让他成为这保持平衡的第三足。

    他清楚皇帝的想法,因为他确信皇帝和他是同一种人。

    杀人的权柄,除了自己,放在谁的手里也不放心。

    谢兰胥对皇帝的虚伪内心轻蔑,面上却丝毫不显,平静地揖手谢恩。

    “这空出来的中郎将之位,你觉得谁人合适啊”谢慎从问。

    “皇上慧眼识金,臣不敢妄议。”

    “让你说你就说。”谢慎从呵呵笑道。

    “皇上,我的表兄英明能干,你怎么不问问我”怡贵妃撒娇道。

    谢慎从拍了拍怡贵妃,还是望着谢兰胥。

    “臣刚回京都不久,对京中官员还不甚熟悉,但想来能够担任皇上贴身侍卫的,定然是家世能力皆出众的。”谢兰胥说,“既然如此,臣就在皇上的御前侍卫里选一个。”

    谢兰胥抬眼望去,说:“左起第三位,看着有些眼缘。臣觉得他堪当此任。”

    皇帝和怡贵妃向着御前卫队的方向望去,左起第三个……皇帝忽然笑了起来。

    “好你个琅琊郡王,眼神果然毒辣。你说这第三个为何眼熟那是荔知的堂兄荔鸣珂。”皇帝说,“拐弯抹角的,也和他们一样,是给自己人要官来了。”

    谢兰胥也不否认,大大方方地揖手道:“臣不熟悉军中情况,皇上一定要我选,选一个熟悉的总比胡乱指一个的好。”

    “好罢,这次就依了你!”皇帝笑道,“荔鸣珂,你过来。”

    点名受到召唤的荔鸣珂一脸茫然和无措地走进了亭子,他离得远,并不知道具体的对话。脸上还露着一些忐忑。

    皇帝将事情一说,当场就封他为千牛卫中郎将,一跃两个官阶。

    荔鸣珂在震惊中叩头谢恩。

    谢慎从笑呵呵地看着地上被馅饼给砸晕的荔鸣珂,殊不知一旁站着的谢兰胥,也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比起前朝宝藏这样飘渺的传说,谢慎从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传说。

    他的起始点,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只是燕县一个小小的亭长。在当上亭长之前,他也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农户之子。

    因为相貌英俊,一跃成为江南豪绅的上门女婿,后通过捐纳成为七品县令,因能力出众,长袖善舞,在官场节节高升。

    最后谋朝篡位。

    登基初期,他还算是个端正的皇帝。他的原配夫人功不可没。谢慎从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共同患难过的元后,即便偶有刚愎自用的时候,在元后的劝谏下也能放下成见,广开言路。

    元后病逝,他真正的模样才开始显示出来。

    “皇上,贵妃娘娘,凤王进宫了。”高善走进亭子,行了一礼道。

    “啊,凤儿一定是来向我请安来了。皇上,我们快回瑶华宫!”怡贵妃惊喜道。

    “知道了,知道了……”皇上转头看向谢兰胥,“你……”

    谢兰胥知情识趣,揖手道:“臣恭送皇上。”

    “是啊,快到午食的时间了,你也回去罢。”皇帝说。

    谢兰胥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从眼角余光里看着谢慎从带着乌压压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御花园。

    直到连丝毫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两个扑蝶的小宫女这才敢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离开了这里。

    谢兰胥直起身,冷冷地看着谢慎从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转身离开。

    ……

    “母妃出去了”

    玉砌雕阑的瑶华宫中,谢凤韶手提精致的攒盒,两名瑶华宫的宫人站在他的面前。

    “贵妃娘娘伴驾御花园去了,凤王要不稍等片刻,奴婢让人去给娘娘传个话……”

    “不必麻烦了。”谢凤韶马上说,“这攒盒是宫外迎客楼的特色,你替我交给母妃,转告她,我下次再来看她。”

    “殿下真的不再等等娘娘见到殿下一定很高兴的……”

    宫人还想挽留,谢凤韶已经风风火火地转身出了殿门。

    他的贴身侍人正等在瑶华宫外,手里提着一盒一模一样的攒盒。

    “走。”谢凤韶面露一声令下,贴身侍人连忙跟了上来。

    谢凤韶出了锦瑞门,转入前朝最深处。这里毗邻后宫,所以是女官的官署群所在。

    他寻了个路人罕见的荒凉亭子停下脚步,贴身侍人领他之命,正要离去,谢凤韶忽然将人叫住。

    “殿下”

    “没什么……你看我衣装,可有不妥之处”

    贴身侍人回过神来,好笑道:“殿下风流倜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谢凤韶这才让人离开。

    侍人走后,他还略显局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口,抹平衣衫上难以察觉的小褶皱。

    在亭中反复踱了第七圈后,贴身侍人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小径尽头。

    侍人身后,跟着一个浅蓝的身影。

    宫中等级森然,对服装有着严格的规定。一看颜色,谢凤韶便知道等的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奴婢见过凤王殿下。”

    荔知见他朝自己走来,先屈膝行礼。

    “不必行礼,这里没有外人。”谢凤韶说。

    虽然谢凤韶如此说,但荔知还是谨慎地行完了全礼。

    “不知凤王召奴婢,所为何事”

    “没什么——”谢凤韶递出手里的攒盒,“这是迎客楼今年的新春特色攒盒,一日只售十盒。我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

    “一个攒盒,有什么贵重的,收下吧。”谢凤韶坚持道。

    “无功不受禄,奴婢不能收下。”

    “让你收你就收。”

    谢凤韶不乐意了,不由分说将攒盒塞进荔知怀里。

    “……奴婢多谢殿下。”荔知无奈谢恩。

    “你在宫中当值,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我会帮你想办法的。”谢凤韶说,“还有……以后没有旁人,不要自称奴婢。”

    他熟稔的语气,让荔知心中的不安越发凝聚。

    她试探着,轻声问:

    “殿下为何如此关照奴……我”

    谢凤韶刚要说话,一声响动从荔知身后传来。她立即回头看去,小径上空无一人,残垣断壁阻挡了她的视线。

    “可能是风吹吧。”谢凤韶说。

    他没有继续回答刚刚荔知的问题。

    “你出来也不短了,快回去吧,要是上峰责备,就说我找你问话,让她有问题来找我。”

    荔知屈膝行了一礼,恭送谢凤韶离开。

    她没有抬头看他,只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谢凤韶和宫中诸位皇子都不同。

    废太子见证父亲从县令走到皇帝,经历了太多坎坷和生死,懂得天下百姓的苦楚和无奈;谢敬檀出生就是皇子,母亲是大族闺秀,最擅长的便是勾心斗角那一套,贤王的名声,敬王的地位,都是他和他的母亲一手挣来。

    而谢凤韶,出生在贵妃之宫,长在皇帝膝上,宫规对他格外优待,七岁时便在前朝纵马奔驰而不受惩罚。

    荔知第一次在紫微宫看见他,便知道这是一个不知人间艰难的人上人。

    他脸上那种朝阳般的神气,只有没见过苦难的人才能拥有。

    从前的那个荔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荔知的念头仅仅存在片刻,便变成一抹复杂的笑挂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