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艾略特歪头。

    「为什么呢？」他问自己，「为什么靠近他的时候会有这种反应？」

    ……而且，好像不单只是这样。

    艾略特把玩着手里的枪、一面在脑中整理自己和阿弗列德相处的片段点滴，每次想到跟他有关的事情、反正先躲起来再想就对了。

    所以，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究竟怕他知道什么？

    艾略特开始回想自己躲起来想了哪些事。

    也许是因为没经过太久、也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情境太令自己印象深刻，所以艾略特立刻就想起前不久，两人在初次认真能量交换了之后，看着正要整理头发的阿弗列德、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不要整理，这样比较好看。

    ……这明明就是一句再平常也不过的评论、或者要说感想？想法？总之，明明很平常，临出口自己却又突然决定不要说。

    「……因为我觉得、……」艾略特看着自己手里的枪，「那个样子，只有我能看到……」

    为什么？

    从开始到现在，艾略特问了自己好多次了，阿弗列德要呈现出什么样子给谁看，那也都是他的自由，就像自己从来也不想因为谁说、就改变现在的模样。

    ——那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心态？

    「……简直就像小孩霸佔心爱的玩具一、……样……」艾略特低声边说、边笑自己，话还没讲完，他就愣住了。

    「霸佔、……」

    后面那个形容词，艾略特发现自己竟然连再想一次、都好需要勇气。

    ——心爱的。

    独佔欲……吗？

    艾略特有点胆怯地想，自己怎么会出现这种想法，这简直不可思议。阿弗列德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灵魂，不是玩具啊……

    阿弗列德深深望着自己的模样，光是回想、就足够让艾略特无比动摇。

    动摇……什么？

    艾略特双手捧着枪、用力按在自己额头上，糟糕、脑海里一开始浮现阿弗列德的影子、就整个停不下来，他站在自己身边的姿势、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坐在自己对面、吃到不喜欢口味食物的模样，开口喊自己的语调口气、……

    抱着自己的力道、还有贴在自己耳边，炙热的喘息低喃。

    「我、满脑子都是……」

    艾略特恍然大悟的瞬间，他发现自己流下眼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很细微、很轻柔的歌声。今天是安息日吗？艾略特脑中模糊的闪过这个念头，但歌声轻细得让人有只是微风吹过的错觉。

    ——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我要起来、……在宽阔处，寻找我心所爱的……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雅、歌……」

    就算是很片段的内容，艾略特还是立刻就知道诗歌是圣经的哪一段，他的思绪跟着诗歌内容，发现自己听见的诗歌，一直在重复。

    ——彷彿是某种，回音般的呼唤。

    像是受到了诱惑，艾略特低声地，把这段诗歌继续往下唱。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那靠着良人从旷野上来的是谁呢？我在苹果树下叫醒你……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艾略特边唱，边哭了出来。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爱情，眾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所以，我说谎了。

    艾略特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瞬间，那个可爱的、小小的新人抱着阿弗列德手臂笑着的模样，那种狠狠揪住心口的尖锐疼痛……

    「我，嫉妒了，我不是没事，我骗阿弗列德说我没事，可那明明是我的位置、明明是我的……」

    ——如果那里不是属于我，那么连结的存在也就失去意义。

    艾略特哭得视线模糊，他随手收起一直握在手里的枪，在体认到自己对阿弗列德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情绪之后，之前自己对阿弗列德所做出来所有的行为和想法，也全部都得到了解释。

    ……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这种心情的，也许是从第一眼、自己觉得好想逃的瞬间，也或许是他什么都不解释、撞上来就亲的那一刻，谁知道呢，到现在也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主啊……」艾略特哭得哽咽，「……耶穌，我认罪……我对阿弗列德、也对自己说谎了，我……喜欢他，主啊……我喜欢、他……」

    在艾略特哭着的同时，唱诗歌的声音还在继续，内容已经从刚才不断重复的片段变了。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甦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彷彿知道自己的心情和需要一样，不知道从那里传来的这个歌声，不断地、好轻柔地唱着，像是尝试要安抚艾略特的情绪，而这也的确有效果。

    毕竟，咏唱是天使最拿手的。

    艾略特轻轻把双手握在胸前，无论那个唱着诗歌的声音是那里来的，渐渐停止哭泣的艾略特，开口跟着唱了起来。

    阿弗列德睁开眼睛，脑中意识还盘旋环绕在艾略特留下的箱子四周。自己虽然没有试图去打开、但箱子缝隙里透出来的声音却越来越鲜明。在听见自己名字以外的思绪时，他更确定在这个箱子里留着两个人的连结、并没有全毁。

    只是艾略特那里呢？自己在他脑中的位置、有留下任何像这样的痕跡吗？

    一定有，阿弗列德无来由的篤定，一定有。就算艾略特没有感觉，也一定有留下些什么，否则连结也不可能只靠自己单方面就感知他的想法。但目前很显然的，从自己接收到的、艾略特片段的想法看来，艾略特完全不知道这个状况。

    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他现在应该还没有办法想到这里。

    好想去找他，好想陪他一起烦恼，但这件事情，自己出现对他不会有任何帮助、搞不好只会让状况更糟。

    我必须忍耐才行。阿弗列德告诫自己，现在还不行，无论最后艾略特的意愿是什么，自己都绝对不打扰。

    既然已经决定要以他的意愿为主，就算到头来，他的选择是不再建立连结也好。

    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的起因是什么，到现在也已经都无所谓。阿弗列德明确的知道，自己就是深深受到艾略特自由的、无拘束的模样吸引，即使那是跟自己有着天地山海的极端差距，也没有关係。

    只要能看见这个天使自由自在地笑着、快乐着，那就是自己……

    爱他的唯一方式。

    当阿弗列德发现从箱子里传出来、艾略特的思绪转向针对自己的时候，不但声音更加清晰，外表焦黑残破的箱子也开始发出淡淡光芒的时候，他也合理推论，无论是艾略特一开始的城墙也好、现在这个箱子也好，很有可能、就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有关自己的想法而已。

    非常合理的做法。

    阿弗列德很能认同，艾略特其实一直以来也都做得很好。不过现在这个状况，显然地完全反过来了。

    本来用来避免自己得知他想法的隔离、却意外地也避免了连结完全毁损，但在此同时，艾略特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可以靠着这个没有全毁的连结、感知艾略特所有针对自己的思绪。

    他的困惑、迷惘，混乱和慌张，所有一切对于自己的心情，阿弗列德虽然不能说一清二楚、但也都接收到了。这种几乎是在偷听的状况、让阿弗列德有点难以接受自己这么做。本来打算离箱子远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耶穌对自己说的话却又好清楚的浮现。

    ——传道书，四章，九到十二节。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人就有祸了。再者，两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么暖和呢？有人攻胜孤身一人，若有二人便能敌挡他……】

    于是，阿弗列德选择了不离开，也选择继续接收艾略特的想法，那是当下他最想做的事情……在最近距离、陪着艾略特经歷这段显然很重要的，寻找自己的过程。而在满心期待他找到答案的同时，阿弗列德也在思考，自己能够怎么帮他……

    怎么，更爱他。

    于是他唱起歌，虽然死神对于咏唱这件事情实在有障碍，但阿弗列德还是唱了。他反覆唱着当下最能够传达出自己心情的诗歌。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如果艾略特能听见就好，如果、我能够陪着他一起度过就好……

    艾略特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

    总算停下来的时候，自己庇护处的围墙上，已经停满了整排各式各样的鸟类。艾略特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想到了童话故事。

    「你们这样我会不好意思啦。」艾略特对着眼前的一排听眾笑着说，「而且我也没有认真唱。」几隻小鸟振翅飞走、艾略特对着他们挥手说再见，站在自己眼前的白鸽飞到艾略特手指上停了下来，用喙轻轻碰了艾略特的脸颊，彷彿是在亲吻、又像是在安慰他。

    「下次我认真唱，你们再来陪我？」艾略特端着鸽子说，鸽子歪头拍了拍翅膀，艾略特这才笑着手一伸、让白鸽往空中飞去。

    目送所有围墙上的小鸟们离开之后，艾略特才发现，他听见的歌声还在继续。

    「这到底是……」

    直到现在，艾略特才有多馀的心思去想，他歪头想、刚才本来以为是安息日，但也不对啊，他数了一下手指头，后天才是。

    那这个歌声究竟是从那里来的？

    艾略特让自己上浮到空中，除了远处的几个邻居之外、也没有看到别人。邻居们的歌声艾略特自然是知道的，也不是他们，那就很奇怪了，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一时之间艾略特却又说不出来。

    虽然称不上优美也说不上好听，甚至有一点笨拙，但很温暖、很柔软，很坚持，显然不是天使在唱……

    艾略特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等、一下，这该不会……

    他难以置信地、缓慢僵硬地转往阿弗列德庇护处方向的同时，也彷彿逃避现实一样、极慢地闭上眼睛。

    脑中那个死气沉沉、应该属于阿弗列德的位置，有一丝光点、微弱而确实地在角落深处闪烁。

    『……这、怎么可……』

    歌声倏止的同时，艾略特也哽住了呼吸。

    『……略……』

    即使几乎听不清、声音也断续而模糊遥远，艾略特还是确定自己听见了。

    『……阿弗、列德……？』

    『……、特……』

    ——真的、是……

    有那么一瞬间，艾略特已经要闪现到阿弗列德面前，但他停住了。现在见到他、我要跟他说什么？

    他想起路加对自己说的话。

    关于重建两人连结……这状况似乎也不是重建、可能要说修復……吧？毕竟我听得见阿弗列德，只是……

    我还想要连结吗？

    艾略特发现脑中阿弗列德断续的声音停了，彷彿杂讯终于消失、一切又归于寧静。他有点慌张地让思绪靠近角落深处的、彷彿随时都要熄灭的微弱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想让光点消失，艾略特只能试着用思绪彷彿挡风一样、小心翼翼地包围在光点旁边。

    ——想要……

    想要。

    在总算发现自己对阿弗列德的心情之后，艾略特虽然好想见到他、但同时又忍不住害怕。我、……这样算不算是无理取闹？

    想到在第一时间、阿弗列德试图挽回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崩溃着抗拒他，艾略特就好懊恼，但现在再想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事情发生了，就是已经发生了。

    半空中，风声呼啸，艾略特看着阿弗列德所在的方向，然后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