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27节
盛席扉说:“我也听说好多人互相,那个,互助。” 秋辞的表情和手指慢慢地松开了,“真的吗?” “真的!” 秋辞狐疑地盯着他,眼神有点儿恶狠狠的,“你也和别人,互助?” 盛席扉忙摇头,“我没有。” 秋辞愤恨地甩开他的手臂,失望又受伤地看着他。 “但是我和同学分享过那种网站!”盛席扉大声说,好像这是多光荣的事迹。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大家找那种片子不都是为了自己那个什么嘛!怎么不一样!”盛席扉理直气壮地,就像他曾经和秋辞辩论哲学的价值。那一场盛席扉输了,这一场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赢。 不是壮怂人胆的酒,是给武松增长气焰的酒。秋辞说不出话来,他就气焰更旺,醉眼里全是得意,腰板都挺直了,“我初中的时候在被窝里那个还被我奶奶发现过!” 秋辞稍微往后仰了仰,此情此景下竟冷不丁想起他给自己发过的火锅底料图。 “哦我想起来了,我小学的时候还把一个女生当成我同桌,揽着人家肩膀走了三层楼才发现搂错人了!” 秋辞觉得不可思议,“三层楼!” 盛席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替自己解释:“那会儿都穿校服嘛,女生也留短发,和男生个头儿也差不多,真是看错了!” 秋辞皱着眉头看他,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十几年前里逃出来的。反正他现在不在那个教室里了,也不在那个办公室里,他现在坐在喝傻了的盛席扉面前。 这会儿再去想那间教室就有点儿像强作愁了。 秋辞皱着眉看了盛席扉一会儿,问他:“你是不是傻?” 盛席扉那双醉眼里的得意缓缓退去,眼神竟然深刻起来。他的眼形真是深邃,认真看人的时候简直可以用迷人来形容,还让人觉得自己被真诚以待。 秋辞脱口而出:“我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 盛席扉说:“嗯。” 秋辞对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也醉了。 这时盛席扉突然抬起手。秋辞看到他的手朝自己的脸过来了,又惊又怕地往后躲,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何止是醉了,简直醉得厉害,动作都迟钝了,被他在自己脸上轻轻捏起一团肉。 幸好那两根手指很快就松开了,却又在他的脸蛋上刮了两下,“屁大点儿事儿啊,别让自己难受了。” 第45章 逻辑自洽的糊涂 43章不要忘记重看一下哈,大修了 ———————————————— 盛席扉收回手,在秋辞脸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赶紧扭过头吃饭,端起盛米饭的餐盒呼呼往嘴里送白米饭。 秋辞也恍惚了,他本是有一整套计划的:诉苦、酒精、安慰、意乱情迷。 被碰过的脸颊火烧火燎,好像现在意乱情迷的成了他自己! 假意诉苦怎么变成真的剖白了?酒精怎么连他自己一起给灌醉了?盛席扉的安慰重重地敲到他心上,敲得他精神和肉体发生共振,连同那些囤积在他里面的顽固的旧东西一起被振得动摇了。 所有人都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看他,唯一一个对他说:“屁大点儿事儿。”秋辞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等这样一句话。 不是完蛋了、全毁了、白养到这么大了,不是好学生突然堕落了、污点永远洗不掉了、人生天翻地覆了,而是屁大点儿事儿。 要是早听到这句话会怎么样呢? 他想起盛席扉曾经的假设,要是两人以前住在一个院就好了。 如果那会儿两人真住在一个家属院,十多年前的盛席扉会和他说同样的话吗?他是徐东霞的儿子,两人能成为朋友吗?他是孩子王,自己却每天被关在家里练琴,什么游戏都不会,他真会和他曾经说的那样,愿意带着自己玩吗?如果两人是朋友,徐东霞会对自己好一点吗? 盛席扉就着碗里一点儿菜汤把一盒白米饭都吃完了,筷子在空饭盒里踌躇着,不敢往旁边看,又开始没有米饭地干吃菜。 秋辞忽然觉得没意思,有关过去的假设最没意思。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些假设是不是对的,因为它们永远无法被验证,它们永远无法成真。 “那会儿,我妈,她是你班主任是吗?”盛席扉不跟饭菜较劲了,终于敢看向秋辞。 “是。”秋辞也在试探。 盛席扉的眼神紧张极了,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 秋辞知道了,徐东霞什么都没告诉他,除了自己那件丑事,其余的,有关她是如何把事情闹得难以收场,之前又是如何孤立自己的,她全没告诉自己儿子。 他想起盛席扉曾经笑着说:“逢年过节去我家看我妈的学生不少,但像你这么上心的可没有。”那会儿盛席扉的笑容里是有骄傲的意味的。 所有同学都喜欢徐老师。学习好的同学喜欢徐老师把枯燥的历史讲得生动有趣,学习不好的同学喜欢徐老师不强迫他们完成作业,还让他们担任各种杂务的负责人。不管学习好还是学习坏的同学,都喜欢徐老师在校运动会上因为评委误判去跟评委吵架,为自己学生出头,还喜欢徐老师自己垫钱扩充班费,元旦联欢的时候给同学们买零食。 这是秋辞最接受不了,徐老师对所有同学来说都是好老师,唯独对自己不是。 他曾经也特别喜欢徐老师。 “多亏徐老师当年对我说的一句话,”秋辞拾回自己的计划书,背诵起来,“她说,秋辞,你是好学生,不应该这么堕落。”他看见盛席扉微微皱了下眉毛。“话是严厉的,但如果不严厉,就点不醒当时的我。” 盛席扉疑惑地看他。 秋辞表演得情真意切,“我那会儿那么小,心智不坚定,如果不是徐老师那句话,我可能真的就学坏了。你想,后来我爸妈把我送去美国,寄宿家庭根本不管我,他们只是拿钱,给我一个住的房间和能吃饱的晚饭就算是尽到责任。美国那么乱,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想要学坏简直是轻而易举,吸毒、犯罪、滥交,都太容易了。我很感激徐老师,是她给了我出人头地的动力,要是没有她,就不会有我今天,所以不管徐老师现在是如何看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优秀的谎话总是真假参半的。 盛席扉信了,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放松了,安慰秋辞:“我妈她是老一辈的观念,在那些事上转不过来,你别怪她。” 秋辞笑了,“我没怪她。” 他从来就不怕盛席扉不信。虞伶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单独跟未来婆婆说话,盛席扉都看不出来。秋辞那会儿问她,不愿单独说话是什么意思。 虞伶回:“他妈在自己儿子面前跟在别人面前就跟俩人似的,对别人能是狂风暴雨,对自己儿子永远是细雨和风,有时候我都要嫉妒了。” 脸颊凉下来了,刚才的意乱情迷也退潮了。眼前这人是真正的温室里的花朵,他太幸运了,幸运到连同他的友好与善意都让秋辞觉得像是施舍,是从命运那里得到太多,双手捧不下了,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儿给他。这就显得他刚刚浑身战栗的感动可怜兮兮的。 秋辞不能接受自己可怜兮兮的,更不能接受自己被他摸得脸颊发烫,最不能接受曾让他绑住自己。 以前以为那是暧昧,而暧昧的意思是不可名状、不可言说。但如果盛席扉一直知道他是什么,就不是说不清、道不明,而是明明白白的下贱、堕落、不要脸。 每一个词都让秋辞战栗,怎么能让那种事发生呢? 可已经发生了,怎么办? “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因果论吗?”秋辞问。 盛席扉在乱成一团麻的思维里获得一丝清明,这时候量子物理反而成了简单的那个,“你是说费曼历史求和?观测影响过去?” 秋辞笑笑,“对,像不像果决定因?那时候我们说,量子世界的原理总是和我们的日常认知冲突,但又说物理世界的很多原理都和人生的道理一致。我现在觉得,费曼说的可择历史也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致的:人曾经做的一件事,是好还是坏,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取决于他后续的行为。比如我们的一外都是英语,后来我去美国读书,我学英语这件事就比你学英语有更大的意义;但如果我当年是去法国、意大利,我学英语就会变得没那么有意义。” 盛席扉以为他在说初中时候那件事,便顺着说下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是这个想法,你现在怎么往回看,能决定当时那件事的性质,你把它当回事,它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什么都不是。” 秋辞感到凄惘,不管怎样,盛席扉的确是他遇到过的最能理解他的人。 他现在就要决定之前那些事的性质了,他要决定之前的报复并没有半途而废,而是一直都在进行。只有这样,那些短暂的恍神、心慌和意乱情迷,就只是报复过程中的副作用,而不是他下贱、堕落、不要脸。也只有这样,徐东霞告诉他“席扉早就知道了”,就只是始祖鸟不再是鸟类祖先的笑一笑,而不是基督徒想要烧死布鲁诺的崩溃和痛恨。 这是最可怕的糊涂,逻辑自洽的糊涂。因为他是清醒的,所以难以醒来。 第46章 登堂入室 当天晚上,盛席扉睡到秋辞的沙发上了。 秋辞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锁了门,想到外面还躺了一个人,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挤了。 他一会儿后悔自己给盛席扉灌太多酒,他其实知道好多喝惯啤酒的人对葡萄酒敏感。一会儿又嫌对方酒量太差,竟然赖在他这里了。从来没有人在他家里留过宿,不管是完全意义上的他的家还是读书时合住的一间屋,从来没有! 其实盛席扉这次表现出的酒品不错,不吵不闹也不吐,醉晕过去的前一秒还打声招呼:“我先趴会儿,有事叫我。” 秋辞担心他坐高脚凳上睡会摔下来,却又想:“我担心他干嘛?”可最终仍费力把人叫起来了,还扶去洗手间让他刷牙。因为喝了酒不刷牙会很不健康。 比自己沉很多的身体,过多的肢体接触,嘴里呼出来的酒气,全都让秋辞心浮气躁。但是盛席扉靠着他乖乖刷牙的时候,秋辞在镜子里看见两张脸,一直乱晃的心脏又落回原处。 那是两张平静温和的脸,像被框进同一张照片的合照。盛席扉也在看镜子里的他,含着牙刷,静止住了。秋辞忽然觉得刷牙和如厕一样私密,洗手间和卧室一样不应该让外人进去。 还好他有一张不喜欢的沙发,被leon毁掉的沙发,一直没时间扔,正好让盛席扉睡那上面。让盛席扉睡他讨厌的家具,那就没问题了。他盖过的被子回头和沙发一起扔掉。 秋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喝过酒后如果没能趁着醉意赶紧睡着,之后再想睡反而比平时更难。 他又失眠了,开始恨外面那个给他表演了两次秒睡的人。他猛地翻身起来,穿上睡袍,拿着手机来到沙发前,在盛席扉熟睡的脑袋旁蹲下来,将两人的头凑一块,打算拍一张照片,送给徐东霞做礼物。 但是太黑了,他不敢开闪光,也不敢开灯。 举着手机比划了几下,忽又觉得没劲,何况和盛席扉凑这么近,让他无比难受。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脸上长着无数小铁屑,盛席扉脸上有无数小磁铁,两厢里一凑近,自己脸上的小铁屑就被对方的磁场影响着簌簌地移动。 他拂了拂自己的脸,把那些不存在的小铁屑拂下去,忽想起之前被盛席扉捏的那一下。 “他是疯了吧?”秋辞有点生气地想,捏紧了手指,在盛席扉熟睡的脸上晃了两下,当做是狠狠捏下去了。然后他坐到地上,黑黢黢地观察睡眠好的人的睡颜。 他看了一会儿,竟然有了困意,打起哈欠。想起之前也在这人身边睡着过,不由迷信起来,难道真有瞌睡虫这种东西吗?睡眠好的人身上瞌睡虫多,能传给他一两只? 秋辞不敢耽搁,趁着这困劲儿赶紧跑回屋里,钻进被窝,没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他早就把所有闹钟都关了,日日睡到自然醒。这次醒来时,除了感觉累,还觉得心慌,不知道家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 他没再穿那件睡袍,穿好了适合见客的居家衣服才出屋。不自觉轻手轻脚的,拐进客厅前先探头窥了一眼,看到盛席扉干净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对着自己的右手发呆。 秋辞退了回去,摸了下自己的左脸,放轻脚步退回到卧室门口。 把卧室门关出声音,放大音量走路,再从走廊拐出来,果然看到盛席扉得体地站在沙发前,微笑地看着他,说:“起来了?” 秋辞便也笑了笑,“你起很早啊。” 两个心思满怀的人只聊宿醉的感受。略寒暄几句,秋辞去洗漱,刷牙时不愿抬头看镜子。 从浴室出来,秋辞看到盛席扉正蹲着摆弄他养死的那些花,忙快步走过去,心里有点儿不高兴。 盛席扉回过头,笑着问他,“忘浇水了吧?” 秋辞抿着嘴不说话。盛席扉看的是他最喜欢的一盆,因为它开花了。他养死了那么多花,这是唯一一盆在他家里开花的。可也让他养死了。 盛席扉的笑容变得柔和了,多了几分安抚意味,“我看这株还没死透,可能还有救。” 秋辞眼睛一亮,将信将疑地蹲下来和他一起看。 盛席扉给他指,“你看这里,最底下这个茎还绿着的,这上面还有嫩芽。”他说着,拎着干得跟标本似的整株植物往上一提,连花土一起给拎出来了,植物顶端的干花“扑簌簌”抖落下几片干花瓣。 秋辞吓得忙按住他的胳膊,盛席扉好笑地看他,“没事,花儿没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