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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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顶小轿送我回去好了。” 那猫忽然“喵呜”一声,跳到饭桌上来。梦迢慌着提起箸儿赶它,“下去下去,影子,快下去!” 董墨拧起它低低地丢在地上,调侃道:“你姐姐很有些护食。” 梦迢便板着脸打他两下,自己又笑了,欢欢喜喜地叫彩衣拣了一碗菜给它吃。影子在墙根下挑挑拣拣的,选了两样入口,梦迢将那两样暗暗记在了心上。 她这好心情一直到离了清雨园还不散,路上听见鼎沸阗咽,也不觉心烦,反倒撩了帘子望。适逢谷雨,街上热闹,酒楼里村箫社鼓,畅饮歌呼。 彩衣怀着些忧虑走在轿旁,见她打着帘子,便噘嘴嘟囔,“要是老爷不放您怎么办呢?又跟上回似的将您关起来。您怎的不叫平哥哥去与他交涉?平哥哥去,就算他不答应休妻,也不敢把您怎么样的。” 梦迢心内一派盛世,什么困难都变得微渺起来,“他会答应的,他不再是从前的他,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今非昔比了。” “这哪里说得准?老爷那个人,城府太深,阴一阵阳一阵的……” 梦迢笑笑不说话,丢下帘子倚回轿里去。这厢归家,进了门首便问起孟玉。小厮惊诧了一下,都多少日子了,她从不过问孟玉行踪的。那小厮忙压下腰杆,“老爷到罗大人府上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梦迢轻轻点头,并不往东园去,一径去了西园银莲屋里。在廊下便听见里头说笑的声音,进门瞧,是布政司一位参议家的年轻奶奶来访,与银莲年岁相当,也刚生了一位千金,正说笑要与银莲结定娃娃亲。 那奶奶见梦迢进来,有些尴尬,忙起身讪笑,“原本是来问候太太的,谁知不巧,太太竟不在家,就走到姨娘屋里来说笑了。” 梦迢知道这些人,因见她久无身孕,银莲又产下孟玉的长子,少不得要奉承银莲。要换从前,梦迢心内必定不痛快,今日倒无所谓,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有事出去了,您坐您坐,我过来瞧瞧孩儿。” 那奶奶哪还坐得住,忙说笑着辞去。银莲晓得梦迢昨夜未归家,面上也有些发讪,不知怎样搭话,便使奶母抱了孩子出来。 孩子咂着只手正睡得好,梦迢不忍逗耍,仍使奶母抱下去,朝榻上轻指,使银莲坐,“昨夜我没回家来,老爷如何说的?” 银莲低着脸讪笑,“老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使丫头去太太房里哨探了几回。到三更天,老爷就睡下了。” “老爷没打发人到外头寻我?” “那倒没有。老管家来问,要不要去太太常来往的人家去寻一寻,老爷想了会说不寻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倒不是生气,就是,就是有些伤怀。” 闻言,梦迢埋头沉吟一会,坦白地笑起来,“那位董大人回济南来了你知道吧?昨夜我是在他那清雨园住的。” 银莲两手搁在腿上,把裙攥了攥,搦着腰往后头坐了坐,陪着笑,“太太跟我说这个……” “我没有别的意思。”梦迢慢摇着柄纨扇,声音细细长长地流出来,“其实你瞧我与老爷如今这情形,哪里还有夫妻的样子?不弄得你死我活的就罢了。你也不想看着我与他疯一个死一个的吧?我想着叫他休妻,你帮我劝劝他,叫他写休书。你的话他或许肯听些。” 银莲惊了惊,“听我的?这事情他不能听我的吧?太太快别吓唬我了。” “他或许能听你的。” 外头莺鹂巧啭,翠荫昏昏,恬淡悠远的天地。梦迢像这天地里的外客,笑着把茶呷了一口,“他为你变了许多,只是你没察觉。从前你没进这府里来时,他常在外头眠花卧柳,你细想想,你来了这样久,他在外头睡过几回?现在你们又有了孩儿,愈发和和美美的了,我在上头压着你们算怎么回事呢?” “太太……” “你听我讲。”银莲急着在座上窜了下,梦迢抬抬扇,将她压了回去,“我这不是吃醋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比起我与他,你同他更像夫妻。你不要急着说什么他心里只有我这类的话,是你们自己只顾这样想,才处处来瞧我脸色。其实讲真的,你们俩更有夫妻样子。大家各有各的归宿,又何必把我栓在这里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着,梦迢静静看她一会,露出些温柔意态,“银莲,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就是你这样的实心眼才能与他长久在一起。我和他,两个人都太虚,两个擅长虚情假意的人在一处,哪里肯信什么情真意切?不信,自然就不会有。但因为你有,他总有一天会不得不信。我寻到了一个叫我宁可信其有的人,就是那位董大人,你不忍见我好容易肯去信的这点念头都没了吧?你说人活着,不就为个念想么?” 言讫,梦迢款款拔座起来。银莲也忙立起身,“太太。”她望住梦迢,仿佛照见孟玉,两个相似的灵魂有着相同的残缺相同的尖锐,注定针锋相对,谁也弥补不了谁。 她笑着点头,“我明白了,太太放心,我会试一试劝他的。” “谢谢你。” 梦迢自己也惊讶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她以为她是一贯看不起银莲的,当说出那些,才发现是有些羡慕她。 这厢走出来,正赶山绮树丽花,琼枝碧叶,晴光漾漾水澄澄。梦迢雪埋的心恰逢一场春意浓。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不要去福建挖矿。 董墨:挖银矿,你不喜欢?那发配到云南挖金矿。 梦迢:……! 第58章 盼几番(八) 时逢谷雨, 罗田以此为名在家中设宴,请了几位大人吃酒, 席上不是杨柳宫眉便是桃花人面, 几位大人偎红倚翠,旖.旎无边,只孟玉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生熬到散席归家。 甫入宅门,听见小厮在耳旁禀:“太太下晌回家来了。” 孟玉吃得眼下飞红, 半酲的眼朝东园洞门望一眼, 仍旧往西园去了。甫入银莲屋内, 见银莲抱着孩子在灯下玩耍, 悬着一支金步摇逗他, 嘴里“啧啧啧”地咂舌, 孩儿“咯咯咯”地笑着。 四面明甃,映着这对母子, 竟有些家的安稳之感。孟玉剪着胳膊慢步过去,奶母便接过孩子到出去了。银莲起身招呼丫头端茶,笑嘻嘻走回来, “吃多了酒了吧?” “没吃多少。”孟玉仰头倒在榻上, 胳膊向脑后枕着, 笑着睇她往身边坐来, “你愈发有个当娘的样子了,慈眉善目的,比从前另有一种风韵。” 银莲笑着不语, 等丫头奉茶上来, 她挥挥绣帕, 将人都赶了出去, 把茶吹一吹,搁在孟玉身边,“太太下晌来过,与我说了些话。” 一提起孟玉便阖上眼睛,落拓地笑着,“真是怪了,我昨日兖州回来,还未见过她一面,她倒忙着四处奔走。她对你说什么了?可有说昨夜她在哪家睡的?” 实则他心里已有答案,就是不死心似的,非要问一问。想不到银莲这回并不惯着他,直言道:“说了,她说是到清雨园去借住了一宿。” 炕桌上火炷陡地偏一下,孟玉坐了起来,默了须臾,横袖一扫,将一碗热茶扫到了地上,茶碗跌了个粉碎。他面上一笑,嘴唇打着颤,“她竟然还直说出来。” 唬得银莲抖了抖,很快迫着自己镇静下来,蹲到地上拾满地的青花碎片,“事到如今,你是拦不住太太的。她是铁了心要跟那位董大人长相厮守了,你们夫妻一场,何苦留来留去留成仇怨?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两个人,或是生离,或是死别,总归是有散场的时候,强求不来的。” 这话引得孟玉激愤,两步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立起来,“这话是谁教你的?是她?还是你想着她走了,你就能做太太?你最好别有这些非分之想,就是她走了,你也做不了太太!” 银莲胳膊给他捏得生疼,却眉头也未皱一下,近近地睇他顷刻,摇了摇头,“我没这样想,我只想在你身边,做不做太太都没什么要紧。” 孟玉冷笑着点点头,松开了手回身坐回榻上,“那就是她叫你来劝我的了。” “我自己也想劝劝你。”银莲捧着那些碎片,立在灯影里,“孟玉,你们的缘分到头了,就算你不想承认,这也事实。那时你关着太太,董大人也回了京去,结果呢?他们还不是又得已聚首。你呢?你与太太朝夕在一个屋檐底下,有什么用?好,你大可以自欺欺人说是因为董大人。那再久一点的从前,董大人还未出现的时候呢?你要怎么对自己分辨?” 萦廊的风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有个人提着刀从月光里轻浅地走来。银莲丹唇轻吐,一字一刀,冷静残忍,“从前我住在云生巷的时候,你来了就对我细说太太。可那些话,你对她讲过么?从来没有。因为你不敢。你怕人看清你的心,你怕那点真心被伤害。” 孟玉支着膝欹在榻上,渐渐晃动着目光,垂下头去,感到鼻腔里汹汹地发酸,便抬手捏搓了一下,不屑地笑了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或许是我乱猜的。”银莲也笑一下,到罩屏外将碎瓷片丢在角落里,又踅进来,“我只知道,许多事往往就因为一时怯懦而终生错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莲走到他面前来蹲下,手摇了摇他的膝盖,有些哀求的意思,“放了太太吧,给她写休书。你还有我,我们有孩儿,我们可以磋磨一辈子。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这个机会。老太太梅姑娘虽然是她的至亲,但她们对她如何,你比我还清楚。还有你这位丈夫,你对她如何你也很清楚,你们联手毁了她,也许还有我,为我自私的儿女情长,也伤害过她。孟玉,玉哥,放了她吧,她不欠我们的,就算真有什么前世孽债,这辈子也早就还完了。” 窗外有些天阴,一缕浮云横贯月钩,月亮像是给它勒瘦的,它还在勒着。孟玉在榻上沉默了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银莲也不敢催促。后来孩儿又喂了一次奶,要睡了,奶母抱来给银莲瞧了一眼,复抱下去,这屋里也该要熄灯睡觉。 孟玉却在此时拔座起来,向丫头要了盏灯笼,举着出去。往东园那头去要路过梦迢先前住的那间屋子,孟玉在洞门驻足了片刻,那院里黑漆漆的,只要一点月光和梧桐哗哗地摇动。 不时走到远浦居,梦迢还未睡,屋里还亮着灯。孟玉到廊下,听见她还在与彩衣说话,主仆俩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微雨在浓春的夜里落下来,密密绵绵的,有种凄凉的恬静。 他提灯走进去,她们在卧房,他又打帘子踅入卧房。梦迢穿着寝衣在榻上盘坐,黛紫的长衫,丁香色的罗裙,正拿银簪子挑灯芯,瞧见他来,稍微惊了下。 彩衣正铺床,铺好了便退出去。但不敢回房,她不放心,只恐孟玉要是发起火又将梦迢关起来,她得在那里守着。于是在外屋转了一圈,落在榻上坐着。竖起耳朵听,屋里突兀的安静。 梦迢暗里窥了窥孟玉的脸色,就猜到银莲对他说了,她也没什么再要说的,只等着他说。他却不说话,吹了灯笼随手搁在哪里,坐下来背向高枕靠着,抬起一只手背搭在额上,久久的沉默。 “你要吃宵夜么?”梦迢只好搭讪了一句,“要吃就叫彩衣到厨房里说一声。” 孟玉摇了摇了头,“来盏茶吧。” “我听见了!”不等梦迢喊,彩衣先在外头喊了声,就在外头叮叮咣咣搬炉子瀹茶。 未几端进茶来,梦迢捡起银簪子,将蜡烛挑得亮了些。孟玉觉得她此举是要照着彼此的脸,叫谁也不得逃避,不得闪躲。 他呷了口茶笑了笑,“你……”往后又是一阵沉默。 梦迢便接了话去,“我昨夜是睡在清雨园的,银莲对你讲了吧?” 她自笑一笑,放低了眼不看他,“事到如今,我是再不能回转了。你要是预备将我再锁起来,恐怕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在眼下也不是个好法子,章平不会凭你再锁着我。就算你名正言顺,但你也是在朝做官的,你知道,不论多名正言顺,只要人家想整你,就有的是法子。所以你不能再像上回锁着我了。” 她将胳膊撑在炕桌上,一个肩头微微歪着,分外从容,“要不然,就是不放也不锁,咱们三个慢慢磨。磨尽一生,满盘皆输,谁也不得好。” 说到此节,她摧颓一笑,靡靡容颜在烛光里显得萧条。孟玉也倏地笑了下,“你真是冷静,你似乎一辈子都这样冷静。” 梦迢没辩驳,朝窗户上别开脸,夜风吹透碧纱窗,向她面上扑来。 “我没你说的那么坏。”孟玉也撑在炕桌上,伸出个指端在盅口上抹来抹去,“方才银莲对我说,你想我写休书?我原本很生气,气得砸了个茶碗。可她后来讲,你不欠我们这些人什么。娘,梅卿,还有我和她,你都不欠我们的,我们却在掠夺你。我想想,她说得对。” 梦迢转回眼,发现他哭了,便在榻上摸了条绣帕递过去,“银莲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她自然这样想。可我做的那些事,是咱们老早就讲好的,我也得了不少好处,两厢情愿的事情,我也没吃什么亏。” “你是心甘情愿的么?”孟玉抬眉起来,落出一滴泪,一面笑着摇头,“你不是,你只是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跟着你娘时听她的,跟着我就听我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梦迢有些羞愧,不知是对谁,或许是对她自己。她笑一笑,低下脸去。 孟玉默了片刻,大吁了一口气,“这回你如此坚决,大概是你真心实意想要的。那么我答应你。” 梦迢抬起脸来,露出丝实实在在的笑意,“真的?”须臾又目光里笼回些怀疑,“你这回怎么这样痛快?” 孟玉在灯辉了凝望她良久,点了点头,“不痛快又什么法子?难道真互相蹉跎一辈子?银莲说得不错,我们蹉跎我这几年,不是没有机会。曾经有大把机会放在我们面前,是我们把一切机会都磋磨尽了。再耗下去,恐怕就真要落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了。” 说着,他握着那方手帕站起来,“我明日就拟定休书,到衙门去除你的户书。你叫下人们打点打点有什么东西是要带去的,或是叫董墨来接,或是这里送你去,你看着办。” 梦迢立起身来送他,“我的财产都在箱子里,原本就是同你分开的,倒好办,只是田庄上那些人仍旧跟了我。别的不过是些衣裳细软,收拾起来不费功夫。这里的下人,我只把彩衣带去,别的我是一个不要的。” “好。”孟玉提着灯出门,“进去吧,风凉露重的。” 他走到海棠树下,再回首望,梦迢已阖上门。那影从外屋的窗游到了卧房,逐渐变得轻盈,飘飘地嵌在了卧房的纱窗上。 想不到要与一个人断绝关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几句话,几张文书,就斩割了半生缘分。他忽然觉得,拿他的心换她一身轻盈,是值得的。他从没说过爱她,但他想,这是他爱她,最为妥当的表达。 他手上也是她最后一次表现出的对他的关怀。将灯笼举来照照那条帕子,帕上用银线绣着纠缠不休的如意纹,叫他想起一句曲中唱词,真是一方织恨锦,千缕断肠丝1。 次日孟玉照旧往衙门里去,出门比往常还早些。他晓得梦迢一定开始打点行李了,他只怕眼看着,又生出反悔的心态。 梦迢也有些忐忑,战战兢兢等着,到下晌,管家倒捧着一应文书到屋里来了,“太太,老爷叫送来给您的,老爷说在衙门还有事忙,就不亲自送来了。” 接来一瞧,十分齐全,衙门该有的印章都没落下。那管家在屋里四下睃一眼,上前打了个拱,“太太看要收拾些什么,我叫小的们来搬抬。” 梦迢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去,旋到榻上吃茶,“一应家私我都不要,就是我的衣裳首饰,我写个单子,你使人将我装点到箱子里,回头一齐抬走。” “库里还有好些料子呢,都是太太素日没使用的,一道装起来?” “嗯,都装上,还有素日人家送我的那些礼,也都装上。对了,我记得那一年,章弥夫人送了我两只上好的翡翠的镯子,我因嫌那颜色老气,一向搁在那里没戴,你寻出来给我。” 那管家忙出去找,彩衣从外间蹦蹦跶跶跳进来,“哎唷,我方才算一算,好些东西要收拾!瞧着不多,收拾起来也费功夫,还有我的东西呢。” 梦迢打趣她,“你的这里搬了,回头又要搬到那洪主簿家里去,真是麻烦。” 彩衣红着脸在那里揪着帘子,“太太往后也要搬到北京去,不也是麻烦么?” 这一说起,梦迢便跳起来,“哎呀,章平还在等我的信呢,我都没去告诉他一声!你在这里招呼着那些婆子丫头打点东西,我先到清雨园去一趟。” 这里不过两日光景,那清雨园却像度日如年。董墨晨起往布政司,在场院里撞见孟玉,暗里窥他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只好继续惴惴等着。 晌午归家,还在门首,就听见街上有人喊:“章平、章平!” 却是柳朝如由街上直奔门上跑来,穿着常服,拨过行人,跑到门上气喘不定地拽董墨的腕子,“我有一桩事情等不及要来告诉你!走走走、快进你园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