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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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从城外,赶回了郑家。 郑家后门,巷子之中躺着一个人。 远远的看,还不见得那就是个人影。只是一张大的布头盖着,看不真切布头下面的到底是什么。 马车停下,下人摆好下车凳,郑平向朝云伸出手,想要扶她下去,被朝云甩开。 她不用下车凳,一脚迈到地上,快步走向那布头盖着的人。 韩婆婆与羌笛站在一边,眼见着朝云来了,红着眼眶迎了上去。韩婆婆扶着朝云,上下扫了几眼,看到朝云无碍,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姐儿没事就好!” 朝云只看着地上那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韩婆婆颤抖着声音,告诉姐儿:“这…这是白草。” “白草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躺在这里!”朝云轻扫开韩婆婆的手,蹲到了那人的身边,伸出手要掀开那块布。 她的手被郑平抓住。看似文弱的郑平,此时力气不小,稳稳地锢住朝云的手,不肯有一点松弛。 “三娘,别看。” 郑平来前已经看过,只怕朝云看了会吓到。 朝云面色冰如寒铁,一双眼睛像是有万千冷意蕴藏其中,对着郑平说道:“放开。” 郑平看着她的目色,忽然觉得,若是这时他不放手,朝云怕要生他的气了。 他的手一下松了,而后便是朝云的动作,一把掀开了那块盖住白草的布。 面无血色的小丫头,静静地躺在朝云的面前,没有了往日脸上的笑意与灿烂。 朝云总觉得这人并不是白草。白草不该在这里,也不该这样苍白。 她捧起白草的头,果然摸到她的脑后有被重击的痕迹。 再仔细端详一番她的脸,秀眉弯弯像是月牙儿。 便是这个人,曾给她煎过数不清的药,随着她从李家到了郑家。别的女使都在抱怨郑家的后罩房太小,抱怨郑家乞巧搭不了彩楼,抱怨郑家的宴席没有体面时,只有白草还整日乐呵呵的,蹲在墙角拔着地上的草,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她天真而不蠢笨的性子。 朝云曾想过,自己若是要去西北,如果要选个下人跟随自己,那大抵就是年纪最小的白草吧。 她今年,也只有十四岁。 她的衣裳上,还沾着羊肉汤的味道。 朝云头又晕起来,痛苦地捂住了头。羌笛与胡琴一左一右扶住她起来,郑平喊道:“快,快去请个大夫来。” 韩婆婆偷偷抹了把眼泪,又把地上的布盖上。 朝云问:“那雪满呢?” 韩婆婆道:“还没找到她。开封府是看了白草身上郑家的对牌才把她送过来的。头一个见到白草躺在城外巷子里的人,说是见到她时就已经没气了。仵作与坐婆查验过,白草……”韩婆婆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讲道,“白草死在夜里,城外巡逻不严,一时也寻不到凶手……” 朝云深吸一口气,头疼得受不了,被女使们扶进了院子里。 韩婆婆支使着下人:“好了,送还给开封府吧。” 开封府先前派人来说,初步查验过,白草是被棍子重击而亡的。因白草身上有郑家对牌,又穿着女使衣裳,估摸着是郑家的女使,才叫人传唤了郑家的管家过去,认了认人。管家去了一看,惊道:“这不是李娘子身边的丫头么!” 查明了籍契,确定这是郑家的家仆,开封府便先把尸身发还给了郑家。毕竟是家仆,郑家人才是此死者的苦主。此事要不要详查下去,还得取决于苦主诉不诉状子。 开封府送人过来时,正巧郑平要出门。府门外头站着几个开封府官差,郑平好奇问了一下,便得知了白草的死讯。 白草死了?郑平意外而惊慌。因白草是跟着朝云去三清观的两个女使之一,若是白草死了,岂不是朝云出事了? 正值休沐,他慌忙叫人套好车子,去三清观找朝云。 这才在山路上碰见了她。 朝云独自回了府,众人才知道,不只是白草死了,雪满与车夫江四也都不见了。 一时间,府上议论纷纷。 朝云实在头疼得紧,加之身上疲倦,快天黑时随便吃了点什么,韩婆婆服侍着,躺在榻子上歇了片刻。醒来时,听得书房外头似乎有人在议论。 “真是见了鬼了,四个人出去的,只她一个人回来?”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那几个人,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她,被她斧头砍死了。你不记得了么,夏天的时候,她还拿斧头要砍大郎君呢。” “这人真是!怎么不叫开封府把她抓去了!” 朝云压根儿不屑于理会这些叽叽喳喳的人,一听便晓得是杨氏院子里的。 与杨氏有关的事,朝云是理都懒得理。 她叫来韩婆婆,问道:“雪满回来了吗?” 韩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问:“开封府查出什么了吗?” 她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与韩婆婆苍老的手握住。 韩婆婆小声说道:“白草送过来时,身上的首饰钱袋都没了。姐儿又说,白草是和江四一起下山去的。开封府的公人去查问过那羊肉汤的店家,说江四与白草去买过羊肉汤后,不到一个时辰,又去买过羊肉汤。再去买时,江四手上的钱袋便厚了许多。府尹要判江四一个劫杀潜逃,不过还得明日升堂,才能下海捕文书。” 朝云疑道:“这才过去多久,开封府这就查清楚了?” 韩婆婆照样是小声说话,告诉朝云:“这般快的手脚,靠的是阿郎。阿郎午后去了趟开封府,之前姐儿睡着的时候,也来看了趟姐儿。” 韩婆婆口中的阿郎,便是李家的家主,李诀。 朝云一惊:“爹爹知道了?爹爹还来过了?” 韩婆婆点点头:“阿郎过来时,郑老爷来招待了一番。阿郎说要来看看姐儿,知道姐儿睡着,在院子里站了站便走了。” 朝云是出了阁的女儿,正在睡觉时,纵使是亲爹也不能踏入屋中。 李诀从开封府出来后,绕了半个东京城,来到了郑家。本是来确认女儿安好的,知道女儿在小憩,又不忍心叫醒她。院子里看了一眼,又交代了郑平几句,才不大放心地走了。 平常的案子,以开封府的效力,没这么快能查得明白。 是李诀到开封府走了一趟,见了开封府尹一面,开封府的公人们便都忙活了起来。一众人去了城外山脚下,问访邻人,查探究竟。 这一问,问到了羊肉汤的店家,发觉了线索。 第108章 雪满 正月十五,天寒,一阵阴雨让李朝烟犹豫着该不该出门。 许衷从屋中出来,给朝烟身上披上一件袄子,又拢住了她的手。 朝烟扭头问道:“易哥儿呢?” “哄睡下了。”许衷从后抱住朝烟,享受着夫妻二人之间的温存。 “我们走吗?”朝烟又问。 许衷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天太冷了,你吃得消走么?” 前几□□烟为去安抚痛失白草与雪满的妹妹,大过年的,连着几天都往郑家跑。朝云倒是慢慢好过来,朝烟反倒吹了冷风着了凉,吃了几天的药,这两天才好些呢。 今日元夕,开封府放关扑,原本夫妻俩说好要一道往兰仙关扑场一道看看生意去,毕竟那是许家若干产业之中最赚钱的地方之一。不仅如此,那里也是朝烟与许衷当年定情之地。一晃多年过去,朝烟后来再没有去过那里。 昨日说起元夕出门的事,朝烟才想起来那个地方,特地告诉许衷:“我们明儿再去看看吧。” 故地重游,寻一寻少女情窦初开的记忆。 朝烟也看着天上的阴雨,思索思索,还是决定:“走吧,没事。刚病好的,总不会这么快又病下。” 许衷于是叫人备好手炉,再去套一辆帘子最厚的车来。一手虚拢着朝烟,一手给她撑着伞,两人走到了府外。朝烟钻进车里头,坐在一张狐裘上。 早年在家里做姑娘时,虽然出行也有车子坐,只是车子里断断不会铺设狐裘这样的珍稀之物。只为取暖,而将狐裘放在车里,未免太过铺张。而今坐在这样的车里,朝烟早已习惯了这种享受。 前朝的商人,地位总是士农工商里头最低的一类。尽管行商挣了钱,却会被勒令不许住豪宅,不许乘马车。自大宋以来,行商之人越来越多,坊市之间没了界限,夜市早市愈发兴盛,也不再有草市吏对商贩进行管辖。商人逐渐也成了能辟宅院、能乘高车的良户,谁家银子多,谁家就住得好,似乎已然成了东京之态。 当然,文官们自有自的讲究。什么官品住什么样的宅子,坐什么样的轿子,这是一点儿都不能逾矩的。纵使再有金银财宝,也不敢随意僭越。 马车经过第三条甜水巷,停在熙熙楼客店后边。 朝烟是四年前来过这里,对兰仙关扑场冷清的门面却还是记忆犹新。 没有什么旌旗招牌,只有个小二守在门口。见到客人过来,并不问是不是来关扑的。只问是打尖还是住店,装作是寻常脚店。 若非熟客,小二不轻易放人进去。能进到这里头扑物之人,若非五陵年少,即是各家出来戏耍的老爷官人。扑物财产重大,寻常人如若进去,损了坏了什么,掏尽身家也赔不了一件。故而谨慎些也是好的。 许衷怕朝烟受寒,还是虚拢着她,告诉她:“十来年前,你哥哥常常来这里扑物。一扑就是七天七夜,白日里关扑赌博,夜里酩酊大醉,一个元夕,赢了我这里几千两银子的东西走。当年我也还是个少年,还以为他在关扑桌上使诈。每次他掷铜板时,我便两眼盯着他。” 朝烟笑了,问道:“结果发觉,我哥哥是真的手气好?” 许衷也笑:“对。如今想来,还是觉得天道不公。当年我自己掷铜板,从来没有过你哥哥这样的好运。幸而你哥哥生在官宦人家,若是他生在什么商贩家里,凭他的手气,怕是要把我们家的生意都抢完。” 小二恭敬地称道“主人,主母”,领着两人进去。 里头的陈设与四年前已经不大一样了,瓷瓶、挂画等等换过几轮,大体格局倒还是与当年差不离。小大场子都有人在扑物,也有悠悠的乐声,自曲艺人手中弹出。 关扑场里照样没有很旺的火炉,与当年一样,走在其中,觉得身上冷噱噱的。 朝烟看许衷一眼。几年夫妻,早有了目中传情的默契。许衷知道朝烟想问什么,不劳她开口,已然解释道:“底楼都是关扑场,便不烧火炉了。人在暖意里头,没办法好好想事,容易冲动。原本不想扑的东西,被暖炉子一烤,便去扑了。冷一点,也好叫博物的人清醒些,想清楚了再投钱。” 朝烟夸他:“倒不是个奸商。” “给娘子与易哥儿积德呢。”许衷道。 关扑场的管事见到许衷与朝烟来了,先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来拜见。 这是从许衷父亲一辈就跟着许家的老人,许衷不仅信得过他,也敬重他。 许衷问道:“今日进出如何?” 管事一笑:“与往年元夕差不离,算了算半日的账,已有这个数。” 他笑着伸出了手指。 朝烟一惊。原来这里这么能挣钱的么!只是她的惊骇只能留在心里,可不能露出来。 她虽然知道兰仙关扑场很挣,却没想到能挣成这样!这才半日,抵得上她自己在相国寺东门大街的几家店半年的进账了。 果然还是富贵人家的钱好赚,富贵人家的赌徒之钱更加好赚! 许衷拿过本子,仔细翻了翻。 看到一栏,停了下来,问道:“齐大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