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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韶州老家的乡下,月饼就是一个白面团子,加芝麻已经极少见,糖更是奢侈之物,哪家都不吃。然而现在,明月当空照,顾十八里人山人海,酒肉的香气四溢,一百余个伙计穿行在透风的草棚下,自娱自乐,扭来扭去。 苏安娴熟地跳下马背,走到柜前,吩咐多提库中的三百壶桂花酿,与阿伯阿婶的打过招呼,一人坐下,眼里瞥着庭院里两个陌生的影子。 顾越端着印花的精致月饼来,笑道:“宁远斋特制,小麦黄皮,莲蓉的陷,流金油的蛋黄,细腻酥软,胡老板说长安独此一份,宫里人都吃不上。” 苏安道:“多谢。”顾越道:“进宫一趟不得了,还谢?快去把脸给我洗干净。”苏安道:“不,先说他们是谁。”顾越道:“王庭甫,郭弋,来见少东家。” 一位是布衫半敞,发束凌乱,面容消瘦,腰间别着顶斗笠,浑似江湖人。可这人的眸子睁开,又如同在枯萎的荆棘里燃起火光,别有番轩昂气宇。 另位举杯邀明月,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的衣袂轻扬,勾勒出俊逸清健的身形,若非蹀躞上悬挂的瑞马牌如铃作响,几乎是月下来去无声息的一个影子。 苏安妆还未退,就这么见到了东市署丞王庭甫以及南衙左卫长史郭弋。这两个人,虽未曾和他见过面,却已经在顾十八的伙计口中和他打过无数次的交道,每回,只要永昌坊里一起纷争,顾越必找他们摆平。 王庭甫,范阳道人士,明经入仕,现管长安万年县市场,哪家缺斤少两,哪家开张关张,全在职责之内,据说他曾查封顾十八多达八次,没有一次能遂愿。 这么位官爷,在人前文质彬彬,才情不浅,却因为喜好武术而偷拜谷伯为师,立志要攻破黄沙从军行。他方才舞的枪重八十斤,是郭弋的贴身之物。 郭弋武举出身,口中喊丽娘大嫂,和满城金吾卫称兄道弟,还曾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砍下过吐蕃帅旗,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喜欢作诗,而且诗作得很多。 “一度秋风送爽,来年顾某必能高中。”顾越拿起刀,按照四方的简单规则,切开那流油的月饼,盛在四个陶碗里,“阿苏,委屈你跟他们分一分。” 苏安尴尬地笑了一笑,心想这二人的扮相简直是颠倒黑白:“那我……为几位官爷弹一曲琵琶助兴?”顾越点头道:“你若陪曲,定当拿出真心意。” 王庭甫饶有兴致,一手扶正斗笠,问道:“听人说,其实梨园林蓁蓁的名曲都是苏公子所作,是真是假?”顾越道:“真的。”郭弋道:“那正好,王市丞填词一首如何?”王庭甫摆了摆手:“人前卖弄,比不得郭将军,老来风流。” “既然这样,这曲子我一定得弹。”苏安笑了笑,饮酒陪乐,他十三岁就喝过两坛烧春酒,如今是千杯不醉的量,“曲子是乐正所授,清乐《白雪》。” 郭弋很高兴,吟出一两个词:“明月,哦,明月……”苏安道:“来,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顾越皱起眉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闭上眼的时候,苏安心里想的是一块和和美美的月饼,睁开眼,想的又是大明宫里的瑰丽繁华,若不是顾越和面前这两位,他还不知要多久才愿意醒。 顾越按住他琵琶的弦:“阿苏,不管什么银花树又半仙戏,如今你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而王市丞和郭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他们是什么人,只说两件事。” “一来,开元初市税原本贫富一律,如此每逢朝廷庆赏或打仗,总有富者行贿王公而延迟交税,把贫者挤兑走。当年事发,是王市丞谏言时任京兆尹的裴大人,按权重,先征富人税,后收穷人税,只是为了立这条规矩……” 死了妻儿之后,还是这个大胆的王庭甫,建议太府寺和内侍省将各类宫俸分给胡市,向西域各国展示朝廷维护和平的诚意,以便腾挪力量,平定东北的契丹。 “二来,吐蕃之乱前,朝廷征伐契丹失利,营州失守,定远将军孙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其帐下的一个侍卫,就是如今的郭将军,无论东征还是西战,一直替孙佺照看未接入府的商女丽婉,整整十三年……” 王庭甫的口中嚼月饼,吧唧有声:“顾郎,你每次在人前恭维,换个说法行不行,现在全城都知道,我们这对黑白人,一走出去就是两条光棍。” 顾越道:“那不至于,也就是永昌坊这片的叔伯知道,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光棍是活该,你是高风亮节,岂能相提并论?来,我再敬你一碗。” 苏安不插话,只埋头扫弦,直到茶娘走过来,弯下腰贴住耳朵要说话,吓得他丢了琵琶,谈笑才渐渐停止。王庭甫和郭弋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苏安。 苏安羞窘得不行。茶娘道:“少东家,你得提醒顾郎,把市面的事情给二位官爷报备一下。”顾越道:“好,王市丞,郭将军,今天就让阿苏和你们谈事,他说自己早就想接管顾十八。”苏安道:“啊?”顾越冲他眨了眨眼。 苏安只能应好,登时又有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他接过谷伯递来的几本册簿,连连翻看,那上面没有字,全是顾十八专用记平安钱的符号。平安钱即黑钱,几十年的陈规墨矩,一来用于主持公道,调停纠纷,二来用于驱走难缠的王公贵胄。在平昌坊,顾十八就是替官府收平安钱的中间商户,所以抛开一切来说,若没有王庭甫和郭弋的照应,顾十八没法做生意,可若顾十八闹事,王庭甫和郭弋在两京市署衙门和南衙十二卫也混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