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刀照雪 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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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军们想也不想, 便点点头。若是能第一个攻入稷都城,金银封赏自不必说,说不定还有厚禄显爵。 罪头陀道:“回答我一个问题, 若是答案能让我满意, 便可过去。” 义军们原以为这头陀厉害, 少不了一番生死相搏, 眼下听闻答对问题便可过去, 一个个喜形于色:“好, 好……” 罪头陀道:“你们可知道何谓天生恶根?”他抬眼望向眼前的义军们。 队伍前列的一人正是这一支义军的首领, 他闻言一脸茫然:“天生恶根,这是什么东西?” 罪头陀眉目敛然道:“看来施主你毫无慧根啊,不如往西天极乐去吧——” 他话音刚落,那义军首领已然气绝,倒落尘土。 他接着望向第二个人:“何谓天生恶根?” 第二个人见到首领死亡的惨状,心知自己的回答若是不能让眼前之人满意,恐怕就要落得一样的下场,仓促之间颤声道:“恶根……恶根就是坏人,天生恶根就是生来便注定了是个坏人……” 罪头陀点点头道:“说得不错,我既然生来便是十恶不赦之人,自然天下间谁人都可杀得——” 话音一落,第二个人而亦倒地身亡。 他望向第三个人:“何谓天生恶根?” 第三个人吓得简直要哭出来,答不出是死,答得出也是死,好在此人天生擅长拍马屁,结结巴巴地道:“根本没有什么天生恶根,佛爷您是佛门之人,是天下间大慈大悲的大善人……” 可是他还未说完,便闻罪头陀冷笑一声,接着道:“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最是该死——” 转瞬之间,已有三人毙命,没有一个人能看清罪头陀是如何出手。排在后面的人心中大骇,一一跪了下来:“佛爷行行好,佛爷饶命,我们……我们不进城了……” 罪头陀看着眼前这群吓得屁滚尿流的家伙,心中只觉索然无味,“既然怕死,又何必活着——” 随着他话音落下,围在他跟前的一整列义军人马竟然同时倒地,失去了呼吸。 如此骇人的武功,顷刻之间竟致无数人丧命,不提那些不懂武功的人,就算是武盟的弟子们也一个个吓得牙关打颤。 罪头陀却似是毫不在意,跨过一地尸体,直接朝李放走了过来,问道:“听闻南周国师清徵真人学究天人,太子殿下乃是清徵真人的高徒,可否回答头陀的问题,何谓天生恶根?” 卓小星再也按捺不住,高声喝道:“难怪当年幽州台之上,阁下会被列为天下十大恶人之首。阁下如此武功,却只会虐杀毫无武功的普通人,又有何可足称道之处?那么多无辜之人因你一念而死,何谓天生恶根,你便是天生恶根——” 罪头陀抬起头,那倒三角的双眼顿时露出摄人的凶光,他看了卓小星一眼道:“原来是卓天来的女儿,小小年龄便已到了洞微境,倒是颇有尔父当年的风采。不过你父亲也杀不了我,你又能奈我何?” 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说那么多无辜之人因我一念而死,便可算天生恶根。那么站在你身旁的这位南周太子,难道不也是罪孽深重吗?这些年以来,死在竟陵王一念之下的无辜之人还少吗?”他指向倒在地上的那一列义军尸体,狞笑道:“这些人若非是追随太子殿下,又怎么会死在我的手下呢?还有,难道卓姑娘不知,当年落日关下,他也出了一分力——” 李放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仿佛霜雪一般,在那霜雪之中透出一股难言的隐痛。卓小星看着他的脸色,心道不妙,此事是李放心底最深的伤疤,偏生此刻再此被人提起。她抓住李放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他的指骨,低声道:“李放,别听他瞎说。那件事已经翻篇了,谁也不许再记在心上。” 李放摇摇头,温言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相信他颠倒黑白的无稽之言——” 卓小星抬起头,冲着罪头陀冷声道:“当年李放只是无心之失,与你蓄意草菅人命又怎能一样!” 罪头陀发出一声冷笑,道:“他杀人便是无心之失,我杀人便是草菅人命,世间又怎会有这样不通的道理。你爹是个大傻子,你是个小傻子……” 卓小星听他辱及先父,正要发作,却感到李放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似是安抚。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罪头陀,叫道:“师叔——” 在场江湖人俱是一愣,李放不是仙都山步虚观清徵真人的弟子吗?怎么会与十大恶人中的罪头陀有关系。剑若莲低声道:“听说这位罪头陀原是无量寺的弃徒,而清徵真人在入道之前曾是无量寺的方丈。”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中间还有这一层关系。 罪头陀冷笑道:“你是名门弟子,我不过是邪魔外道,师叔二字,我可当不起,你也不必攀亲带故。你若要攻城,便须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答案若是令我满意,自然可以放你进城。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放淡淡道:“此问的答案,本就自在师叔本心,又何必假求于人。” 罪头陀望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李放点头道:“不错。”他低头叹息一声:“还有一言,师尊让我转告师叔,当年之事,是他对不起师叔你。” 罪头陀身躯一震:“你说什么?” “师尊说,当年之事,是他冤枉了你。他轻信他人之言,襄助卓天来将你囚在岩冰岛,更是万分对不起你……”李放道:“当年师叔被逐出无量寺之后,心中迷惘,因为不能再回无量寺,又听闻北武林三十三禅宗亦是禅门正宗,便想去求一个答案,不想彼此之间发生冲突,伤了禅宗弟子。后来三十三禅宗寻上无量寺,要求一个说法。戒律院三十六武僧前去寻找师叔一问究竟,却无一人回转,江湖传言,这些人都死于师叔之手。无量寺因此元气大伤,师尊自认对禅宗有愧,便与鸣沙七义联手,将师叔擒拿,审罪幽州台,流放岩冰岛。” “去年,我在稷都地界,无意中发现一处地穴,却在其中发现了几十名和尚的遗体,这些和尚,并非是死于狮子吼的玄门内功,而是被人以邪法练功,被吸干浑身血液而死。这时,我才知道当年师叔是被冤枉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天生恶根,不然去年在稷都城,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师尊听闻此事,便说:‘善也一念,恶也一念,他若是愿意重新修行,我可让他重新回到无量寺,并亲自剃度,赐予戒牒,让他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听了李放这一番说辞,武盟的弟子们俱是一惊,不仅江秋枫、李梦白等人面色迷茫,就连无量寺的两名后辈弟子玄心、玄见也不例外,他们虽清楚十大罪者中的罪头陀、步虚观清徵真人与无量寺的一番往事,但此时听闻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武林往事其中另有内情,内心惊异溢于言表。 罪头陀听了亦是浑身剧烈震颤,握着禅杖的手也不住发抖,他那双凶神恶煞的双眼中竟凝着一行浑浊的泪水,声音激动地道:“师兄真的是这么说的吗?师兄真的能让我重回无量寺,你没有骗我?” 李放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当然。” 罪头陀面露喜悦之色,他让开大路,道:“既是如此,那你要攻城就便快点,完了便与我去找师兄。” 卓小星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位罪头陀如此好说话。 突然罪头陀又看了看李放,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喝道:“不对,你并非佛家装束,亦非无量寺弟子。是了,你的师尊,我的师兄如今也不再是无量寺的方丈,而是道家之人,如何能让我重新回到无量寺修行。好小子,你果然是在骗我——” 李放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果然还是不行。” 卓小星离他最近,问道:“什么还是不行,难道刚才这些话都是你编出来的?” 李放轻声道:“也不能叫编吧。当时在稷都城外的地穴中,我便觉得这位罪头陀当年可能是被冤枉的。只是在金陵之时,我一时没想起来与师尊讨论这件事。刚才只是随便发挥一下,想将他骗走再说——”本来差一点就成功了,没想到还是被罪头陀发觉他言语中的破绽。 两人正说话间,罪头陀面上已变了颜色,哈哈大笑道:“名利权势,世上谁人不做恶,贪恋嗔痴,世间何人不成魔,为何唯独我便是天生恶根,既是如此,便让你们见证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生恶根——” 他坐了下来,双手合什,口宣佛言:“唵——嘛——呢——叭——咪——吽——” 佛魔一怒,出口成招,正是无量寺密招狮子吼。 第162章 再谒菩提 李放惊声道:“不好——” 他在狮子吼这门武功之下吃过不小的苦头, 心知其霸道之处。在场士兵众多,而且大多数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在这招之下, 只怕会死伤惨重。 罪头陀本身武功已入乘化境,在场众人根本无力与他抗衡。 恰在此时,天外突然响起一阵歌啸之声。 “小头陀,古庙中。兔葵燕麦闲斋供。 自烧香, 自打钟。斜日苍黄有乱松。 何为名, 何为利,丰碑是处成荒冢。 何为善, 何为恶,灵山本在我心中。” 这道歌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仿佛梵唱,又仿佛道情,偏生压制住了罪头陀的狮子吼。场中众人原本觉得那罪头陀口中佛咒, 正如洪钟巨鼓一样敲打在神魂之上, 眼冒金星, 痛楚难当。可在这歌声响起后,渐渐恢复正常,直至心清目明。 众人心中巨震, 本以为在今日的稷都城, 见到已入乘化境的罪头陀已足够震撼。没想到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任你魔高一尺, 我自道高一丈, 还有人能稳压罪头陀一头。 众人循着歌声的来处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白衣的老道人出现在目光尽处。道人鹤发童颜, 手持拂尘,袍袖随风清扬,自有一股道骨仙风的气度。 见到老道人的一刻,李放神色微微一惊,躬身行礼道:“见过师尊。师尊你怎会来此?” 众江湖弟子此刻方知,原来这名老道长竟是李放的师尊,无量寺的前任方丈,仙都山步虚观之主清徵真人。 以他的年龄与辈分,恐怕即使是众人门中师长在此,也要称呼一声“前辈”。众多江湖弟子一同下拜行礼,纷纷道:“见过真人。” 清徵真人微笑颔首,示意众人起身。他看了罪头陀一眼,这才回答李放方才的问题:“我与这头陀还有一段公案未解,今日便是为此而来。放儿,你方才所言故事,可是实情?” 李放心中了然。 想必清徵真人早知他在稷都城会遇到罪头陀,是以专门为此而来。他点头道:“不错,当日在稷都城我便心生怀疑,以罪头陀的武功,若是欲置我于死地,我早该当场毙命,根本不会捱到陆寨主相救。后来我与阿星误入稷都城外的那处地穴,见到众多无量寺僧人的遗体,似是死于别种邪门功法。当年无量寺戒律院三十六僧的旧案,其中或许别有隐情……试想若是这些佛门弟子都是死于罪头陀之手,以他的个性,不大可能将这些人的尸体藏在地穴之中。我想当年,您与卓大侠恐怕是冤枉了罪头陀了——” “此事当真?”清徵真人犹疑道。 卓小星向前一步,高声道:“此事千真万确,那些无量寺武僧被人某种魔门邪功吸干鲜血而死,死后多年尸体仍干枯不腐。我想当年我的父亲并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接受无量寺的委托,认定头陀为杀人凶手,将之擒拿流放,其中也有不妥当之处……” 在场众人皆是窃窃私语,罪头陀当年列于十大罪者之首,审罪幽州台、流放岩冰岛本是当年卓天来与鸣沙寨的一大壮举。而后来罪头陀更参与落日关之战,致卓天来死于落日关。想不到她为人子女,又担任鸣沙寨的现任寨主,本与罪头陀之间有着血海深仇,竟然承认卓天来在处理罪头陀一事上有失妥当,恐怕当年无量寺的那桩公案确有冤情。 听闻卓小星的话,清徵真人倏尔沉默了。 他那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的双眼望着罪头陀,有些质疑,又有点困惑,良久,终于问道:“摩诃,他们所言是真的吗?” 罪头陀冷嗤一声,讥哂道:“师兄早已认定我就是杀人凶手,又何须再问。呵,我早该想到,是这个小子说谎,师兄心中早有定见,又怎么会认为自己有错?我已承诺为慕容氏做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在落日关围杀昔日大仇卓天来,第二件便是在稷都杀你的好徒儿,算他命大,没有死成,这第三件,便是为他守住这稷都城。既然师兄来了,我们不妨手下见个真章,也让师兄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生恶根——” 他向前一步,直面清徵真人。手中禅杖重重落在地上,地面震起一道长长的裂纹,劲光直扑清徵真人。 清徵真人不及阻挡,登时后退一步,吐出一口鲜血。 没想到当年是自己冤枉了摩诃业者,清徵真人脸色微白,竟连持修已久的道心都出现一丝裂痕。 他与摩诃戒者虽然一同拜入禅心大师门下,他本是在不惑之年才半路出家,不论是修持还是习武都比不上寺中同辈的弟子,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只是无量寺的火头僧而已,而摩诃则是带发修行的头陀,在无量寺中更是受人歧视。师父禅心大师事务繁忙,并没有很多时间亲自照料弟子,摩诃在无量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他这个当师兄的教导照料。让摩诃修习狮子吼的武功亦是他的提议。两人虽然名为师兄弟,实则有半师之情。 当初罪头陀误伤两名无量寺弟子,虽致祸端,却本是无心之失,他虽然按无量寺戒律将他逐出山门,但也认为他本心非恶,并未废去他的武功。后来闻说三十三禅宗找上门来,他心中以为不过些许误会,可是后来戒律院三十六武僧一去不返,这才让他重新开始审视当年禅心大师所留下的四个字“天生恶根”。 也许有的人终究是天生孽骨,无可救药,自己一再容情,只是为天下再造祸端。 是以,他与卓天来联手,将罪头陀生擒之后,锁住琵琶骨,流放岩冰岛。不料多年之后,罪头陀为慕容傲所救,在落日关围杀卓天来,以致天下南北两分。 可刚才他却听说,当初之事别有内情,罪头陀并未杀人造业。一瞬间,他竟不知道是喜悦更多还是愧恨更多。 禅心大师所留下的一句天生恶根,没想到多年以后,却由这短短的四个字生出无数的风波,如今这一切又能否挽回呢? 假如他当年并未因事外出,又或者在无量寺武僧失踪后能相信自己的师弟,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的人生、卓天来的人生、大周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罪头陀面前。他走得很慢,步履有些不稳,与方才仙风道骨的道者判若两人。罪头陀的手剧烈颤抖着,似乎想要出手,但直到清徵真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始终没有举起手中的禅杖。 他无法出手,或许在看到师兄的那一刻,他已失去了出手的勇气,只是佯装罢了。即使他的武功已是天下无双,而他的师兄早已垂垂老矣,修持已久的道心亦出现裂痕,他也不敢。 清徵真人颤声道:“摩诃,当年是师兄错了,师父亦错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天生恶根,你……” 罪头陀冷笑道:“呵,师兄现在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吗?就算之前禅宗凶案与戒律院武僧非我所杀,可是就在师兄到来之前,我已杀了不少人。” 他的目光望向身后倒落一地的义军尸体,咬牙切齿道:“就算我从前不是,现在亦是了。师父与师兄既然希望我是个恶人,那我便做个恶人又何妨呢?” 清徵真人叹息一声,手中拂尘一扫,仿佛一阵清风拂过。那些原本倒地的义军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们迷茫地揉着眼睛,看清周围的情形,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梦,还未来得及庆幸,便看到罪头陀仍在站在那里,哪里还敢逗留,一个个飞也似的逃回大军之中。 武盟众弟子看得目瞪口呆,这些义军明明都已倒地身亡,竟然还能死而复生。 无量寺弟子玄心小声解释道:“罪头陀之前使用的武功乃是无量寺的狮子吼,他方才只是在说话间使用极少的内力,使人七窍闭塞,呼吸停止,但并不会马上身亡。只需要使用特殊功法为之疏通七窍,就会重新苏醒。” 清徵真人望着罪头陀,缓缓道:“师弟,你并不想杀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天生恶根四字,困你一生,误你一生,你难道不想解脱吗?” 罪头陀浑身巨震,手中禅杖再也握不住,跌落尘土之中。 清徵真人轻轻一叹道:“当年我与卓天来联手擒你,岩冰岛困你十年,不得自由。如今卓天来已死,此过便由师兄一人承担。当年戒律院武僧到底死于何人之手,师兄必会查出其中真相,还你一个清白。待此事了结后,师兄便自囚于仙都山,终此一生,再也不出仙都山一步。你若是愿意回无量寺修行,师兄亦可为你作保。无量寺若是知道当年之真相,也一定愿意重新接纳你……” “你若不愿意回无量寺,天下间大好山川,又何处不可静心持修。” 罪头陀再也按捺不住,他面对着清徵真人跪了下来,眼眶中的那一滴浊泪终于缓缓流下:“师兄……” 他压制着哭声,起初只是哽咽,他终于释放出积攒了十数年、无人可诉说的冤情与委屈,哭得就像当初刚刚被善人家送到无量寺的那个孩子。 那个一无所有,只有师父与师兄的孩子。 过了许久,那哭声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