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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上

    江南柳,塞外雪,具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风景。

    然而对於韩囡囡而言,这世上的最美好,是那旭阳垂柳下,一方石桌茶烟嫋嫋,树下的藤椅里面坐着的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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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亲身体孱弱,玉儿天生不足,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有些宽大,在风里总是有点忽闪,仿佛迎风而去的蝴蝶。

    姐姐。

    小小的孩子缩在衣裙中,素白的脸澄澈的透明,皮肤薄透的瓷胎一样,几乎能看到细细流动的血管。

    玉儿喜欢坐在柳树风下等待她,小小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药味,纤薄的脊梁在背上鼓起一道小小的玉色弧线,靠过来的时候,带着苍山大雪的清润气息。

    姐姐,姐姐,姐姐。

    玉儿伸出细弱到一折就断的小手,将她的衣角拉拉,声音柔嫩着喊着她的名字,囡囡心口就有丝丝暖流滑过。

    囡囡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妹妹的脚边,听玉儿小手折下春初的柳叶,卷成一只笛子,小嘴翕动,吹奏一曲旭阳的小调。

    囡囡总是觉得,相比於她这个长姐,玉儿反而更有姐姐的气质。

    玉儿身体不好,总是气息绵绵的靠在柔软大椅子上,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望过来,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

    玉儿那麽美好,那麽乖。

    玉儿常常需要喝药,不管那些药有多麽苦,多麽涩,她总是很乖很乖的,张开嘴,将囡囡递过来的勺子中黑乎乎的液体慢慢饮下。

    囡囡看着妹妹吞咽的样子,总是不免酸楚,将她小猫一样的身子揽在怀里,“玉儿乖,你的身体一定会好的,等你好了,姐姐就带你去骑马、抓蛐蛐、沿着京城曲江玩花灯,好不好?”

    她心爱的玉儿啊,长年累月的卧在病榻上,难得看一看世间繁华,难得玩一玩小孩子们踢天弄井的把戏,她总是那样坐着或是躺着,静的似乎要融化在风里。

    “好,”玉儿微微笑着,柔顺的依靠在姐姐怀里,“好,玉儿一定会好的,姐姐,玉儿每天都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好了。”

    这样懂事的孩子啊!囡囡手臂缩紧,将妹妹抱得更紧,整颗心都在发疼。

    小小的玉儿,是她的魂,她唯一的支撑,她的所有。

    ******

    玉儿不足五岁,身体虚弱,更得了韩老太爷十二万分的疼爱。

    就连韩烨也十分喜爱小女儿,原因无他,韩家小玉,初初四岁,在别人家的女儿还握着狼毫练习一笔一划的时候,就已经出口成章,才冠京华。

    在她只有四岁的时候,晋候举办家宴贺寿,韩烨不但带了宋依颜和韩茗儿去,更带上了韩囡囡和韩玉儿。

    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韩玉儿被细心包裹着一身锦缎棉袍,细密柔软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大家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她坐在那里,手掌规矩的放在膝盖上,没有一丁点高门贵女的矜持,一身纯洁。

    真的,好干净。

    干净的好像天池上缓缓生长的雪,就连凑近她,都好像能闻到雨後天晴的清爽味道。

    大人们酒酣耳热的时候,晋候的下人托盘递来了一卷小小的吉祥签,红纸上题写了几句祝福小楷,晋候突然兴致大发。

    “来来来,这是咱们北周第一才子谢云为老夫写的吉祥签,按照北周惯例,老夫应当将这红签扔向天去,才显得吉祥!”

    北周人崇尚太阳,吉祥签就是要拼命向天际扔去,扔的越远,回来的福气就越大。

    “你们谁能将它扔的最远?我就好好嘉奖!”老晋候把酒微笑,目光在席间的小字辈们扫了一圈,挡住桌上其他跃跃欲试的人们,“这等有趣的事情不如拿来考一考孩子们,看看谁能将吉祥签扔的最远?”

    第一个孩子跑出来,拿出那个吉祥签使劲儿向天空扔去。

    可惜那吉祥签只是一只小纸卷,轻飘飘的,稍微打了个旋就掉下来,即使那个孩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气,签纸也没有多远就掉下地,晋候微微摇头。

    韩茗儿立刻从座位上滑下来,取了一根丝线,将那签纸绑在一块石头上,然後使劲一扔!

    签纸高高飞出手去,扬上杨树的高度,划了一个弧线後掉落在地。

    大家纷纷鼓掌,“好!韩家小姐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个法子,这下扔的够高够远!”

    韩茗儿羞涩一笑,秀美小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她对晋候微微福身,宋依颜挽着韩烨的手相视一笑。

    “祖父,让孙儿试试!”

    就在宾客们以为韩茗儿夺魁时,席间站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壮男孩,却是晋候的嫡外孙。

    那男孩一脸傲气肆意,从身侧取出一把儿童用的弓箭,将那吉祥签绑在肩头,弯弓向天,只见带着红签的箭矢流电一般直冲天空!

    在座的大人们纷纷惊喜鼓掌,许久之後那支箭才掉落回来,男孩子得意洋洋的捡回来举过头献给祖父。

    晋候赞许的拂过一把长须,伸手取出箭矢上的红签,笑道,“如此说来,还是吾外孙赢了?”

    他的眸子掠过酒席,突然定在韩玉儿的身上,只见那小姑娘才满四岁,却自有一股高华的秀致风姿,她坐在那里,闲庭花落,宠辱不惊。

    “你来试一试。”

    晋候的指头点向韩玉儿。

    宋依颜面色苍白,正要起身,却被韩烨按住,他无所谓的笑一笑,“罢了,让孩子们去玩罢。”

    韩玉儿慢慢滑下椅子,由晋候手中接过那只小小的红签,然後跑去外亭。

    众人正在咂舌,就见她不慌不忙的提了一个鸟笼来。

    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将那只吉祥签系在小鸟儿的腿上,然後她举高手臂,张开手指。

    鸟儿发出一声清啼,带着吉祥签振翅远去,在天际缩小成一个目不可见的小点,然後余留林风徐徐,那只红签,被它远远带走。

    众人大声鼓掌,晋候啧啧称奇,爱不释手的将韩玉儿的头顶摸了又摸,连声称赞────四岁小女,竟然比一众十四五的小儿姑娘们更有灵气!

    韩烨也含笑看着小女儿,宋依颜手指微微发抖,紧紧咬唇,将颤抖的韩茗儿笼在怀里,美眸委屈的泪眼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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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京城大雪压城,韩烨向来喜好风雅,韩囡囡抱了玉儿坐在火炭旁,看着隆冬飘飞的大雪花,韩茗儿站在庭院中,怀抱几株红梅,看起来甚为妍丽。

    京城才子崔慎前来拜访,他和韩烨漫步至屋檐下,看到韩家三个女儿各具才姿,又常常听闻韩茗儿的才女之名,不禁指着天际大雪开口笑道:

    “韩家小姐,你们看白雪纷纷何所似?”

    韩茗儿细声细气娇柔吟咏,“唯有一把白盐纷纷洒洒,才能形容。”

    崔慎笑着点头,看向韩囡囡,却见那女孩并不应声,而是垂下头将韩玉儿身上的棉袄裹紧。

    韩烨恼怒的瞪了一眼韩囡囡,转头尴尬的对崔慎解释,“子真,我的长女不善诗词────”

    话语未落,一声童音清澈婉转。

    韩玉儿从姐姐怀中抬起头来,对崔慎展开一个浅浅的笑。

    “崔叔叔,你问白雪纷纷何所似?”

    两个大人瞠目结舌中,那玉雕一般的孩子仰望天际。

    “在玉儿看来,撒盐空中差可拟,但,未若柳絮因风起。”

    一句婉转风流,绘尽大雪纷乱风姿。

    崔慎惊喜的连连拱手,於大雪中对那四岁的女孩子折腰低头,“我崔子真活了四十五载,今日竟然折於韩三小姐一句话下!”

    韩囡囡低头淡淡勾着嘴角,眸中净是骄傲,妹妹瘦小的身体在怀里,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鹰。

    远远处,韩茗儿面色如同铁铅,宋依颜粉唇抖颤,目光如同冰雪一般,缓缓阴冷。

    而韩玉儿的才名,未出都司府邸,就先一步冠绝京城,名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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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玉儿五周岁的时候,韩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了。

    韩烨衣不解带的照顾了数日,老爷子还是一日病过一日,嘴里念得全是旭阳。

    老爷子一辈子呆在旭阳,适应不了京城繁华,眼看着一日日弱下去,便惦念着回旭阳。

    不忍心拂逆老夫的意思,韩烨不顾宋依颜的反对,与晋候告假一年,携了全家老小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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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我们日後就要住在这里吗?”

    玉儿靠在囡囡怀里,好奇的看着旭阳已经修建好的大宅子,“听说姐姐两岁时是在老家的?”

    囡囡点头微笑,脸颊在妹妹额头一蹭,“老家不比京城繁华,但是好山好水可清净了,玉儿喜不喜欢?娘亲曾说过,大湖里面还有鱼神呢!”

    玉儿咯咯笑开,柔顺的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声低头说,“喜欢,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玉儿哪里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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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到旭阳不满一个月,晋候府突然传消息过来,说希望能和韩烨结个儿女亲家。

    晋候派来的信使满面堆笑,托着一张洒金红的庚帖,在阴暗的书房中对韩烨笑语────那日侯爷寿宴过後,对三小姐玉儿很是欣赏。而事後,依颜夫人也曾亲自上门,和我们老夫人商量,说不妨将玉儿小姐定给侯爷的四孙子……

    韩烨眉头皱了起来,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儿实在是很得他的喜爱,何况她还这麽小,韩烨并不想这麽快考虑她的婚事。况且,晋候的四孙自小身体就孱弱,据说是个药罐子,但是……

    晋候是他的恩师,有提携的巨大恩情,更何况以韩家的地位,能和晋候结亲实在是无上的荣光。

    於是韩烨点头同意,回了庚帖,为韩玉儿下了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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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囡囡,旭阳大湖里面,住着一个鱼神。”

    娘亲曾经抱着她,这样笑语。

    韩囡囡半身浸在水里,使劲向岸上扯那慢慢一手的寒积草。

    玉儿的身体依旧很弱,即使到了旭阳也需要慢慢调养,补药是一日都不能停的,而药里的一味寒积草更是不可或缺。

    这东西药铺子里没有卖,幸好韩府距离湖边不远,韩囡囡边常常前来割草。

    湖底石头圆滑,天上下了点点小雨,淅沥沥落在湖边松叶上,油润轻绵。雨小的似有若无,无声融入湖面安静的涟漪,水底石头上布满团团绒密的苔青。

    韩囡囡一个不稳,被那青苔滑到,向深水处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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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第一次见到韩囡囡的时候,正是她被湖水呛得快要死过去的那一秒。

    小鱼神没想到自己没事出水透个气也能碰到人遇险,二话不说拍着尾巴冲过来,把那浑身湿重的姑娘死拉活拽给拖上了岸。

    韩囡囡湿淋淋的坐在岸上,张着嘴瞪着蒹葭,抹了抹头发上的水,又眨了眨眼。

    眼前的水面静的仿佛凝固起来一般,小鱼神伫立在水中央,一头蓬松顺滑的银发,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

    水珠从这美丽的银丝上纷纷掉落,在绵绵小雨里面闪着莫名动人的月色光芒,仿佛居於姑射之山,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仙神。

    在凝望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打开一双纯粹的琉璃色的湖水一般纯净澄澈的眼睛。

    它歪着头看着她,目光仿佛母亲月下房中,细细递针补衣时的温柔灯光。

    这是她见到过的,最美的眼睛,美绝沧海。

    “你没事吧?”小鱼神小心翼翼的靠来岸边,缓缓仰头接近韩囡囡怔呆的大眼。

    “哇呀!”韩囡囡吓得叫了一声,向後倒去,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小鱼神也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跳了开去。一条银光灿烂的大尾巴冒出水面,撒开一串灿烂夺目的水珠。

    “鱼鱼鱼鱼神?”

    韩囡囡和小鱼神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惊疑不定。

    终於,蒹葭率先开口,小心翼翼的解释,“姑娘,我不是鱼神,我是鲤龙……”

    “……”

    它皱了皱鼻子,似乎想到了什麽。尾巴一摆,潜了下去。

    韩囡囡还没有回神,蒹葭就浮了回来,它嘴里叼着一只大大的菱角,它将菱角敲碎在石头上,挤出一股绿浓浓的汁液。

    “喂喂唔……”

    囡囡还来不及反抗,就被蒹葭强行灌下去。

    热热的暖和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去,一阵舒心而轻松。

    白腻而湿润的指头从她唇瓣边一滑而过,蒹葭撑着手臂,在细雨中露出一个安然的笑,“如何?姑娘,你好多了罢。”

    它的声音有种音乐一样的婉约,上半身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半身的尾巴很得意的在水里来回摇摆。

    莫名的,囡囡伸出手去,碰了碰蒹葭的肩膀肌肤。

    温润的,淡淡寒凉,蒹葭好像被骚到痒处的猫咪一样,眯起眸子凑得更近,大大的鱼尾巴卷上来,亲昵的蹭着囡囡的手。

    ……真是个单纯的鱼神呢。

    囡囡想。

    ……这个姑娘,有一双温润的手掌。

    蒹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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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家人并没有发现,韩玉儿已经不再喝药了。

    韩囡囡依旧每天为妹妹熬药,但并不喂给妹妹,而是悄悄倒入墙角的花盆。

    而韩玉儿的脸色竟然是一天天好了起来,细瘦的手臂上有了丰盈的肌肉,也不会动一动就连连喘气。

    她越来越像一个健康的孩子。

    韩囡囡从来没有这麽幸福过,她看着妹妹一件件脱下厚厚裹起的棉袄,看着她一点点长高,长胖,她的小脸上,也渐渐带上了孩童该有的玫瑰粉色。

    囡囡从口袋里面掏出蒹葭给她的大菱角,挤出绿汁子以後,看着妹妹像只乖巧的小猫,甜甜吮吸上来,长长的睫毛搭在雪白莹透的眼皮上,如同月下一弯温柔的暗影。

    “玉儿,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蒹葭的事情也别说,否则,我怕有人要去抓蒹葭,知道麽?”

    囡囡对着妹妹谆谆嘱咐。

    玉儿使劲儿点点小脑袋,囡囡将妹妹柔软的身体抱进怀里,“蒹葭说,你的那点先天不足不算什麽,只要把这菱角汁喝足一年,你就能和姐姐一样健健康康!”

    “好。”玉儿温柔的任囡囡将她柔软的小身体抱紧。

    “玉儿,倒时候,姐姐就带你去骑马、捕鱼、捉蛐蛐……”

    “好。”

    这话囡囡唠叨过太多遍,可是玉儿永远都是耐心十足的听着,露出向往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听一般。

    她知道,姐姐真的太寂寞了。

    姐姐真的,太害怕失去她。

    似乎这样一遍一遍念叨着,她就会很快长大,健康平安了。

    玉儿伸出柔软的小手臂,鼻子酸酸的,将脑袋埋进姐姐温暖的怀抱────姐姐,玉儿一定会好好的,永远陪着姐姐。

    永远陪在你身边,看云卷云舒,看冬夏秋冬。

    她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好了,她很明显的感觉到希望。

    暖暖春日下午的窗棂,透出太阳淘气的光,小小的女孩子银铃一样笑着,滚在姐姐怀里,第一次这样放松心情,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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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便冒出水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蒹葭并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它还是有点忍不住,月朗星稀或者人少的时候,就忍不住冒上岸瞅瞅。

    那个有着温润手指的姑娘,是不是在等它呢?

    果然,月光下,坐在大石头上的姑娘低垂着青丝,一瞬不瞬的盯着水面。

    蒹葭高兴的拍着水花游过去,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

    囡囡微笑,将手里的东西摇了摇,那是一根银色的链子,缀着精致勾丝的金色小球,小球中装着铃铛,风吹过处,叮铃铃的。

    她将银链缠在蒹葭手腕上,看它高兴的好像个孩子在水里翻跟斗。

    蒹葭,蒹葭。

    你不知道,你给我了怎样的希望。

    下午时分,玉儿仰着红润的小脸对她开心的笑,“姐姐,姐姐,等玉儿病好了,一定去好好拜谢鱼神。”

    囡囡跪坐在石头上,伸手抚摸过它华美的柔顺银丝,心里说,蒹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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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救起囡囡的那一天起,蒹葭发现,水里总是被人投来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它某日正闲闲挂在深渊池壁上睡觉,脑袋就被一颗重物砸中,拿下来一看,是一个绑着石头的饭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布着许多人间的饭食,甚至还腾腾发热。

    又一次,水面上缓缓降下来一套裹着石头的蓝色衣衫,真丝织就,它好奇的在水底一套,正合身。

    还有的时候,从水面上投下来的,是一大把山野的花朵,它们浸饱在水中,开的鲜艳灿烂。

    还有牛角梳子、铜镜、水晶发饰……林林总总。

    终於,蒹葭趁着无人注意浮到水面附近,躲在一颗大石头边,看到韩囡囡摇摇晃晃的上了小船,摆渡到湖面中心,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一只景泰蓝瓷壶塞满小石头子,放下水去。

    它下潜,在水底接住那只瓷壶,瓷壶那麽漂亮,上面绣着蓝色的竹,它从来没有见过竹子,这小姑娘,为它带来了人间万象。

    心里,怎麽那麽热呢。

    从没有人,这样关注着它呢,它从来不懂的人间百态,它自小出生在湖底的蛋壳中,模模糊糊自有灵识,但它没有双腿,无法上岸,无法见识到外面的红绿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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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捧着那只瓷壶好奇的看来看去,竹子透着蓝蓝青色。

    对了,苏倾容的衣衫上也是喜欢绣竹子的呢,他曾经在岸边青石边,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为它画了一晚的墨竹。

    蒹葭拖着下巴模模糊糊的想,然後将囡囡投下来的零零总总的玩应儿在水底堆成一堆。

    苏倾容,他在哪里呢?他还好麽?那个曾经在水中蹁跹沈没,美若女子的少年,如今可还是当年的模样?

    好多好多年了罢,它记得的苏倾容的样子,依然是素衣长发,眉间一点朱砂,冷而凉薄。

    苏倾容离开旭阳的那一晚,极细的雪簌簌的落着,他身姿如风,雪中不曾有一丝回顾。

    “苏倾容,等我化龙的时候,你大概已经老了吧?”

    那晚,它笑着,将头枕在那少年的双膝上,却没有发现抚摸它发丝的手指有一丝阴冷凝滞。

    它是鲤龙,是天地孕育的元种,天庭养龙池里面早就为它预留了位置,只待它修炼完成,去那南天门高高一跃,便能成就呼风唤雨的巨龙!

    化龙,是每一只鲤龙血液中的天性,它们吸取日月灵气,只求有朝一日能脱离开一池碧水,遨游去晴空云海!

    “是麽,你要化龙?那麽到那时候,我的确应该已经老了。”

    声声慢,苏倾容浅浅低头,他的发丝好美,如同月光下蜿蜒铺开的丝绸,他的眸子深深凝视它,然後微笑。

    “蒹葭,若有一天我白发苍苍,绝不会来找你。”

    蒹葭心受伤了,它委屈的抬头看他,怎麽他们的友谊那麽浅麽?他都不愿意来看它?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情丝如毒,入吾心脉。”

    他淡淡的笑,眉心一点妖娆,带了一点恶毒意味,他的手挽着它的银发,鼻尖缓缓凑近它,“蒹葭,我苏倾容的时间对你来说算是什麽?人的一生只有一个百年,而百年对你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待你化龙之後,你会有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第四个……”

    那是当然的啊!蒹葭不解的看着苏倾容,只觉得他眸中有恨,却又不知道他在恨什麽。

    “那麽我死了之後,就只有不断在这世上转生,不论我转生多少次,不论我爱上谁,这世上我都再也找不到你。”

    “你化龙在天,和我永远不再交集,你会忘了我,!翔云天,我怎麽能允许?”

    蒹葭好奇怪,歪着头看他,“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你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其他朋友,不是麽?”

    他摇头,红唇轻轻的抵上来,在它眉心印上一个轻柔的吻。

    “天下之大,只有一个蒹葭。”

    他看着它的眼,“若不能与你长相厮守,若我的音容在你心中终究会随着长久的岁月消磨殆尽,不如从此别过。”

    “蒹葭,你懂麽,情丝入骨,至死方休,你懂麽。”

    然後他转身,一缕冷香远,逝雪深,笑意浅。

    “你不懂。”

    那一晚有种莫名的剧痛入了骨如了魂灵,生生缠绕如同附骨。

    苏倾容不但走了,还带走了它的内丹。

    它救他时,度给他的内丹。

    没有内丹,它无法化龙,它无法去跃那高耸的南天门。

    它向每一个救过的人打听他,知道他在它够不着的地方,它无计可施,只得被困在人世间不得动弹。

    只记得苏倾容走的那一晚,他月下的容颜充满说不出的宠溺、恶毒、温柔和妩媚的表情,眉心一点,像是丹顶鹤头顶那一抹艳红,各种神色交缠,只化作一声笑。

    他不回来,它无法动弹,这便柔肠百结,巧计千般,浑身是眼,便再也寻不见那花枝般的美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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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苏倾容,来了韩囡囡。

    人间,是不是总是这麽温暖呢?

    蒹葭围着囡囡的小舟来回游,看她看着笑意替它编着花环。她低头,九月的阳光,如洁白的霜,照在她面上,光华宛转。

    蒹葭痴痴看着,大大的眼睛眨眨,囡囡微微一笑,将花环轻轻戴在它的银发上。

    蒹葭高兴的舍不得取下来。

    它其实好羡慕囡囡那种纯女性的美丽,它是元种,元种没有性别,除非有特殊的外力催动,否则它只有在化龙之後才能拥有性别。

    在此之前,它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苏倾容第一次听到它没有性别的事情时,可是生了很久的气呢,它都不知道他在气什麽。

    韩囡囡,不会也离开自己吧?

    它多麽希望,这个温柔的小姑娘,也能这样永远留下来,它愿意付出一切,换她这样相伴。

    “囡囡,我若是化龙了,你会嫌弃我麽?”

    小鱼神趴在船帮上小心翼翼的问,看着囡囡歪一歪头,笑的如同春风杨柳一般好看。

    “那你若是化龙了,会驮着我麽?”

    “会会会!”蒹葭欣喜的重重的点头!“我若是化龙了,一定回来找你,驮着你上山下海,去云顶上看看!还带着你的妹妹一起!”

    “好啊,那麽蒹葭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帮你完成。”

    囡囡轻笑,抚摸着它的银发,“蒹葭,你希望的事,我一定会替你完成。”

    然後她望着碧水蓝天,白云浮动。

    “蒹葭,哪怕你化龙之後不再记得我,我也会帮你求做你希望的事情。”

    因为,蒹葭。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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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湖边有一块黑色的青石,蒹葭告诉囡囡,如果在石头上敲三下,它就会赶来。

    这一日青石上敲击如雨,蒹葭连忙冒出水,看到囡囡开心的在岸边举着一本册子,阳光清澈,她面上笑的那麽开心。

    “蒹葭,我看了山海经,书上记载了鲤龙,你看,”她翻开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果然是人身龙尾的形状,“书上说,如果你能吃到莹蝉花,就能修为大增,化龙之路可以事半功倍!”

    这件事蒹葭是知道的,可是莹蝉花长在水边的悬崖峭壁上,它又不能靠一条尾巴爬上去。

    “我去!我爬上去摘给你!”

    囡囡朗声笑着,背起随身的背篓,跃跃欲试。

    那崖壁在水边,需要渡过一段湍急的漩涡河流,蒹葭就背着她,缓缓游动,越过那一滩汹涌流水,来到悬崖边。

    然後,它看着那小姑娘,拉着绳子慢慢把自己拖上悬崖,小手伸过去,小心翼翼迎着悬崖峭壁上呼呼的山风,采下一朵又一朵蓝莹莹的花。

    那朵花吃到嘴里甜甜的,蒹葭愣愣的看着囡囡温柔替它拭去唇瓣的蓝色汁液,她的表情很认真。

    她对它真好。

    对它真好。

    每一个阳光粼粼的午後,囡囡都会将那只破烂的小舟摇到大湖中央,岸上的人什麽也看不见,这时,它会爬上那盏小舟,囡囡就替它擦干鱼尾,让它享受晒太阳的乐趣。

    她会拿布子将它的头发擦得干燥松软,会哼歌给它听,会给它讲人间烟火中那一场场的故事……她怎麽那麽好。

    蒹葭问囡囡想要什麽水里的东西时,她只是浅浅一笑,告诉它,给她一朵芦花就好。

    旭阳湖的芦花栖在湖中央,带着魅惑的浅紫,别处没有。

    玉儿很喜欢那种紫色芦花,可是没有人愿意冒险去采。

    ********

    於是第二天月上梢头,但是天色还没有暗下去的时候,囡囡来到湖边的,看到的就是漫天的紫色芦花。

    蒹葭将所有的芦花都摇起来,让它们随风飞散,漫天遍布的紫。

    随着芦花飞起来的,还有水边的萤火虫。

    好像星星摔碎在了湖面上。

    柔软的芦花随风刮擦过颊边,红霞下一条静静的船,随着漫漫流水浮动。

    囡囡坐在船头,轻薄衣摆搭入水面,轻轻的湿润。

    落花人独立,晚霞燕双飞。

    一瞬银光破水而出,满满一手的芦花,捧在蒹葭白润的手心。

    “这一捧给你妹妹,”蒹葭仰头对她笑着,玉雕般的面颊上挂着莹润水珠,一颗一颗滑落。萤火虫围在它的银发边,它伸出净白的手臂指向远处天际飞散的芦花,“而那些,是送给你的。”

    火烧云燃起艳丽的色彩,然後猛然沈没天际只剩下幽幽深蓝。

    铺天盖地的紫色芦花,柔软的仿佛停在水面上,然後缓缓飘向半空,飘向水岸线上那轮冰清玉洁的月亮。

    囡囡笑着,看着天际的飞花和萤火虫。

    “好看吗?”

    蒹葭问,紧张的看着她。

    这些芦花都是它特地使劲摇散了,借着风力吹上天空,才有这一番迷离的艳紫。

    囡囡弯起眼睛。

    心中有什麽东西破碎开来,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荡漾铺陈。

    蒹葭的腰下浸在水中,囡囡弯下身去,将手臂环在蒹葭的脖子上。

    这是她和它的第一个拥抱,囡囡的皮肤温热,蒹葭好开心的伸过脸,面孔蹭着面孔,呼吸相接的轻轻蹭着囡囡。

    水波荡漾,芦花轻柔,囡囡觉得心轻松,就那样枕在蒹葭的双臂中,在小舟里闭上了眼睛。

    蒹葭轻轻摇晃着小舟,哄她入眠,忽然就有了幼时躺在母亲摇篮里的温柔。

    囡囡轻轻的,在蒹葭怀里放松,听着静静流淌的水声慢慢睡去。

    这时候有点点雨掉落下来,蒹葭的呼吸凑过来,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然後潜回去,折了一支巨大的荷叶挡在她的头顶。

    蒹葭,你好温柔。

    就这样睡着,囡囡嘴角含着笑,模模糊糊的想。

    看她睡得甜,蒹葭趴在船帮,伸手将她的脑袋抱紧怀里,常年待在水里,蒹葭体温寒凉,囡囡却只觉得被他拥抱着,又温暖,又舒服。

    云卷了,云舒。

    那一夜,囡囡梦到天上落下,温暖柔软的雪,像是谁展开了雪白的袖子,将她包裹起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囡囡睁开眼,入目的仍然是那神采奕奕的银色鱼神,它小心替她举着荷叶,晨光透过天水碧色温柔如同轻纱。

    蒹葭就这样,守着她一夜,不曾合眼。

    船头放满清甜莲蓬,是蒹葭趁夜为她采来,带着露珠。

    囡囡笑了,天上白云悠悠。

    她不舍的将头枕在蒹葭的胳膊上,感受它清凉的,柔软白皙的肌肤,阵阵凉意。

    心里想,蒹葭,我喜欢你。

    蒹葭,你不知道,我喜欢你罢。

    一个人的恋爱,就是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来,静静的去,静静的喜悦,静静的伤怀。

    这喜欢不能说,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