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1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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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呈告别秦夫人时,拿走了他老师厚厚的一大叠未梳理完的资料,足有两个箱子。 秦夫人将他送出秀丽的红砖小洋房,轻轻鞠了躬,送他远去。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师母的交谈。 不久后,师母因伉俪情深,悲伤过度,又受到那些记者骚扰,网红网暴,他们因她年纪比秦慈岩小了近十岁,便几番造谣她是小三上位,不知是谁泄露了她的电话,善良又温柔的女人在痛失爱侣后,还要一遍一遍地遭受这样无端的刺痛,她病倒了。很快地,也在一帘细雨中阖然长逝,追着丈夫的足迹,去与早夭的孩子团聚了。 留谢清呈在世间,犹如又一次失了父母。 骨肉分离。 第95章 换你回岸边 给秦慈岩整理毕生所学著述是需要大量时间的一件事。 而医生们往往很忙,谢清呈因为服药的原因,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一心多用。他考虑了一番,最后和李若秋商量,打算离开医院,去大学里当一名老师。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对谢清呈感情淡了,她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认识了她后来出轨的那个有妇之夫,因此对谢清呈也不那么在意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谢清呈向来是个极负责的人,他和李若秋结婚,是在决定服用rn-13的缓释药,当个正常人之后。如果他只活到40岁就会死,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他是不会连累一个柔弱的女性的。 他虽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经尽力地在活成一个正常人,只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热的爱情。 那是谢清呈给不了她的。 其实谢清呈那时候也有想过,如果自己去了高校,寒暑假的时候总能多一些时间陪伴妻子,虽然他不懂浪漫,但看看电影,逛逛马路,总也都是他能做到的,在他看来,也是他应该去履行的义务。 辞呈已经打好了,随时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这时,沪一医院发生了一些让谢清呈暂缓了辞职进程的事。 —— “这些安保措施为什么要撤掉?” “哦,这个啊。”正在忙着把入口处扫描仪拆卸的工作人员挠挠头,“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记者采访?” “记者采访不该支持医院在秦慈岩事件后加大安保力度吗?” 另一个工人更八卦一点,见谢清呈有兴趣和他们交流,便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那个记者有点子啊,他觉得别人报道过的东西没写头了。人家就想了个全新角度看问题,你瞧,他这篇特约评论的热度有多高。” 说着就把自己脏兮兮沾着机油的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拿来一看,是当时某大型门户网站。头条就是一篇社会热评,旁边还刊着特约评论员的照片,那是个粗脖子的男人,戴着副眼镜,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细瞧来透着股阴狠劲。 谢清呈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花了几分钟把这篇评论仔细读完了。 不得不说,文字有时候是比肢体暴力可怖得多的东西。窄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那记者评论员从另一角度出发,写了医院加强了安保力度之后,病人们就医更增麻烦痛苦。 “无论是孕妇孩童,还是耄耋老人,都必须要在医院入口处接受检查,医院门口往往长龙大排。记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纠缠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虑地等待着,不禁反思,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国家提倡的便民服务,尤其是医疗便民服务,是否成了一句空谈?医院又是否矫枉过正了呢?” 那报道看似语气平和,但抛出了许多足以煽动人心的论点。 谢清呈不是傻子,他读的很明白。 秦慈岩被医闹者杀害后,沪一医院的安保措施进行了大升级,确实遭到了诟病。院方原本是想先这样过渡,再慢慢地把安检便利性提高上去,谁成想一纸特约评论,竟激起浪千层,尤其那些病人满面愁容地在门口撑着伞等着依次进入的照片,在网络上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起来。 沪医的领导担心被约谈,便把门口暂设的检测仪给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舆论风险,当然,对医生也有交代,医院内巡逻的保安数量仍旧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这样安抚医生们的——“大家理解一下,减少医患矛盾得从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个仪器。” 于是这就成了虚无主义。 谁不知道医患矛盾要从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么?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医生们来治疗的,人性若病,病至社会,那就需要有底线有理想的记者、艺术家、自媒体工作者……让他们投枪匕首,去叩问群体的良知,他们需要一个宽容的,接受百家争鸣的环境,去酿造出一剂可以医心的药引。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泪,熬心耗命,需要不断向唯利是图的巨人掷出细小的石块,需要向愚昧、偏激、阴毒、仇恨等等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镞。 而人类的文化,正是在愚昧与灵光,宽容与狭隘,人性与兽性的不断挣扎中,才于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溅血的足迹。 恶果不是三两天就能生长的,摘除恶果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 这个时候说“从根本上改变医患关系”而放弃对医生的保护,就是院方领导对愚昧的一种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说您这样不对,阿姨,请您耐心听我解释……”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从早上进诊室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们都要向秦教授学习,在岗位上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鼓励善良,是永恒不败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励牺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谢清呈在医院里静静地看着。 医生们好像都变得很紧绷,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将他们困在一个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坛上,逼着他们把爱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职业后面。 可那是没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责一个人永远无私,而应该去向对方的每一次无私心怀无限感激。但要清楚他们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事实却是,那段时间没有人再敢和病人产生冲突,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更可怜的是,许多尚且年轻的孩子……那些其实谢清呈应该称一声师弟师妹的秦慈岩的弟子。 他们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只要别人抬出“秦慈岩就是这么做的”,任何辩论都成了无效的,他们无法从这孤岛中泅渡出来,到了最后,似乎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忘记了自己除了医生之外,也是别人的父亲、母亲、孩子、爱人。 谢清呈看到一个师妹在这种压力下不得不报名了远赴山区进行长达半年多的交流指导,可他知道她的母亲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后与之相处的人世时光。 他看到一个刚入职的师弟在手术失败后躲在角落里大哭发抖,却在这样的压力下反复责问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了,为什么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着他们迫不得已,看着他们从迫不得已到内心麻木,看着他们从内心麻木到习以为常。 他觉得心里很痛。 太痛了。 他想,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理解,感恩,宽容,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注定死在逼迫里?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必须活在牺牲里? 不。 不该是这样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活着,每一个生命都必须要去被尊重。牺牲是伟大的,却从来不该成为判断伟大的最终标绳,最高荣勋。 珍视尊严,珍视生命,珍视每一种别人给予你的善良,说一声“谢谢你”,而不是说一句“我还要。” 那才应当是事情正确的模样。 谢清呈在孤岛外,看着孤岛内的师妹师弟,看着那些,他这辈子注定不会与之相认,得不到他们一句“师兄”的同袍们。 他想,我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带你们离开。 所以后来,他与那个女人商量着,演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闹剧里他是漩涡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断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他早已准备了几十遍的台词。 他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曾经无数次步履匆匆走在这灰白色的楼层间的神经外科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在对导医台的护士说,如果病人的家属有任何事情,来找我就好,不要去找为这件事牵线搭桥的谢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告诉他,病痛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只要活着,一切都能够被战胜。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撑着大伞从雨水里行来,向台阶上的自己伸出手,说,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问决定向过去彻底作别的自己——“小谢,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文在手腕的伤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为我想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了。那个谢清呈已经死了,以后的我也会死去,一生的毁誉都会像写在水面上的字,最终消失不见掉。我只想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老医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很好啊,人这一生,就是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屈服,都向着自己的心而活。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小谢,我觉得我没有救错你。” 最后的最后,谢清呈看着燕州病房里,那个自己从车祸昏沉中醒来,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他父亲很相似的眼睛。 谢清呈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 他的面前是那个按着他的要求,在整个医院面前与他争吵撒泼的女人。 他看着她,却不是看着她,他是看着秦慈岩的虚影,看着秦慈岩走过的地方,他终于开口了,他说—— “在我看来,一个医生的命,远比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来得更重要。” 你的命,远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不让易北海第一个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过是个病人,一个患者,一个活死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在世上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偷生者。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贵? 他在漩涡中央深堕进去,不断地下沉……下沉…… 光线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争执结束。 他已备受诟病,诽讥加身。 可幸好医院因此又慌了神,担心会再有这样的医患矛盾激化。 但那还不够…… 他想,那还不是最后一步。 谢清呈最后站在评述职称的演讲台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