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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恭从来没有见过方岑熙这么说话。 没了平日里温温吞吞的语调,也没有了往常笑吟吟的表情,深邃的眼眸里蕴着难以探查的情绪,恍惚间看去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他不由得失笑,顺从地松开手来,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姿势:“好,都听我们方寺正的。” “你大可放心,我们梁国公府的儿郎,还不至于沦落为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废物。” “你不愿受,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会让你为难。” 方岑熙薄唇翕张,却还是欲言又止。 他不是想跟裴恭摆清关系,更不是要拿他做豺狼虎豹。 可如今正是当机立断狠下心的时候。 与裴恭有太多纠葛,必然会影响他在十三司办事。两害相较取其轻,浸淫十三司几载,这是方岑熙早早就明白的道理。 他默默接过裴恭送来的徽墨:“三爷既有此言,岑熙却之不恭,多谢三爷。” “三爷的救命之恩,岑熙终究会记在心上,绝不会……” 裴恭揉了揉白浪花的毛,便又支着有点晕怔的额角,冲着方岑熙轻轻勾起唇:“你不用记我恩德。” “不论是谁碰到李司波那般恶人,我都会去救,图的也不是什么报答,我只要看着好人不枉死便足够了。” 裴恭就着酒意说得轻巧,心里却觉得自己假得可笑。 能让他忤逆大哥,单骑出城去救的,这世上除过方岑熙,还会有谁呢? 他图的的确不是报答,他就是图方岑熙这个人。 可这人终究不是他的。 裴恭瞧着眼下这般光景,知道再多说也没了意思。 原是他会错了意,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裴恭笑得越发明显起来。 他不由得自欺欺人道:“岑熙,你的东西我留着,我的东西你也收下。” “咱们再不算什么人情赊欠,从此只做个朋友念想,我先前说过的那些浑话,你也只当是穿耳风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畜生打翻的 礼貌曾哲:你吗? 第36章 我喜欢他,喜欢得坦坦荡荡 裴恭丝毫不加避忌地迎上方岑熙的目光。 看得仔细又认真, 好似是恨不得将方岑熙这幅样子在心里刻画百遍,直映到脑海最深处,永远都不要忘记。 半晌, 他忽然又嗤嗤地似自嘲一般笑出声来。 裴恭又伸手去拿酒杯,却被方岑熙按住。 方岑熙面无表情:“我说过, 不要再喝了。” “梁国公府新丧,你醉醺醺地回府, 若被留心的人看到, 是想等着被参不成?” 裴恭揉揉额角,百无聊赖地撑住脑袋嗤然轻笑:“你不是最不关心别人怎么想, 怎么看的吗?” “如今你将将做了寺正, 倒充大管起我来了?” 方岑熙一把掷开裴恭丢来的酒杯, 浅声道:“蚂蟥要吸血, 就总有地方咬住人。” “你不管不顾,难道梁国公府也无畏?国公爷和世子都没有关系?” 裴恭被问得怔了怔。 自从二哥出事以来的诸时光,这些事他怎么还能不懂呢? 这世上的人和事,从来都不是问心无愧就会顺风顺水。 总有用心险恶的歹毒之辈, 为谋那些若有若无的蝇头小利, 就会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意对待萍水相逢的旁人。 方岑熙垂下眼帘,轻轻勾起嘴角温声道:“三爷这般, 是做不成别人靠山的。” “我们都有没做完的事,如今是偏了, 眼下回各自的路上, 才正合时宜。” 方岑熙的纤长手指轻轻搭上酒杯,他吃了自己面前的酒。 上好的秋露白, 入口也是醇香的, 绝没有沉沉的辣味。 “这顿也算我跟三爷告个别。” “我有旁的差事安排, 恐怕会有些日子不在,但愿千里共婵娟,三爷要珍重才是。” 裴恭撑着下巴,身子纹丝未动,只是薄唇翕张:“你总是这个样子。” “嘴上说是请我,花得又次次都是我的钱,实在是奸,也好,这样不必我担心。” 他捻了捻方岑熙眉角:“罢了,就当我替你送行。” “你日后若是碰见难处,再来……” 他的话音顿了顿:“也是,我不拽着你去查那南城的案子,你又哪里会遇见难处?” “岑熙是有福气的人,定能逢凶化吉。” 方岑熙端住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一时间竟攥得指尖发白。 裴恭比他想象里坦然太多,甚至连事到如今,还能好声好气地与他送行。 说方岑熙运气好的人很多。 只不过于方岑熙自己而言,这运气他宁愿不要。 如果能选,他倒是更想死在建州府的城楼上,和着建州城民的血一起流到海里去,被翻腾的浪花打散到天涯海角,和他故乡的尘泥彻底融为一体。 无论是在建州倭乱的屠刀下捡回性命,还是身为“卖国贼”之子却逢临大赦,亦或是如今能被皇帝亲自拔擢升官,方岑熙的确比常人多那么几分运数,故而这便难免成为了他遭人刁难挖苦的话柄。 大约只有裴恭所说的“福气”,是真的愿他能无忧无虑地痛快生活。 这祝愿越是真挚,于方岑熙听来就越是剜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