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他们又回到那条喧扰街道,人流如旧,陆开几次欲言又止,笑自己还是操之过急。 他跟上去,换了口吻,问她一会想吃什么,算做感谢。这次叶蔓蔓倒没拒绝,两人商讨着,突然从旁撞出个人,被她险险躲过。 陆开扶了她一下,又见不是一人往这边撞,是人潮攒动的窄街发生了什么事,人都往边上躲去才形成这小拥挤。 听人说,是有个人突然倒地像犯了病。 两人对视一眼,往回走没多远,就见到一片被自发清空的地面躺着个中年男人,男人侧躺在地上抽搐不止,看上去十分可怕。 周围人都怕惹上麻烦,避之不及。 陆开只看一眼就确认这是癫痫发作,他在叶蔓蔓耳边小声说,“没事,走吧。” 叶蔓蔓似有些不可思议,也未质疑,只点了点头。 他们正要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离开这是非地,就见人群里冲出个小男生,看上去也就初中年纪,直奔那地上男人而去。 都以为是那人儿子,也不在意,直到陆开见那小男生从书包掏出包未拆封的整盒饼干就连包装一起往那男人嘴里塞,他松开轻拉叶蔓蔓小臂的手,转而又返回去。 叶蔓蔓稍一忖量,也跟上去。 陆开步子很大,转眼到了小男生后方,一拉他后衣领竟将他整个人由地上提了起来。 小男生被他拉着后仰着实摔了个结实,还没缓过来只见陆开把他刚好不容易全塞那人嘴里的东西又拔了出来,气得大叫,“你干什么!得拿东西堵着他嘴,不然会咬到舌头!” 陆开转头,那一瞬目中凛冽叫小男生直接想到拿着他不及格试卷的父母,他一哆嗦。 “堵着你嘴。”陆开将那沾满口水的饼干盒子丢掉。 “诶!”小男生气极起身,抨击社会现象一样义正言辞,“咬到舌头后果很严重,你不能怕担责任就见死不救!” 围观路人不少赞叹,小男生觉得面上有光,更有了底气。 陆开稍微看那仍在抽搐不止的中年男人,站起身来掏出手机,小男生以为他是要叫救护车,结果他打开了摄像功能,悠哉地拍了起来。 地上男人抽搐不见缓解,口中异物流至颊上,就像是离水太久的虾子,而陆开举着手机似只为见证这只虾被折磨死的过程。 这行为简直比那些为了点击量直播路人掉水坑而不去提醒,还各种取笑的播主还过分,人群中窃窃私语,直说大人不如孩子。 “我说那个年轻人,差不多得了,谁家里还难保没个病人啊。要是你自己遇上,你乐意让别人这么拍吗?”有个上年纪老人看不下去。 “乐意,”陆开有些自言自语,“要五分钟后还不见好,就叫救护车。” “是从发病时算,还是录视频时算?”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带些惊讶转头,叶蔓蔓就在他旁边,和他站得那么近。人群中责备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喉结一动,想要解释。 叶蔓蔓只是冷冷淡淡,跟他一起看手机里视频时间的跳动。 陆开便又把那些话吞了回去。 “发病时算。”他说。 他们来前这人已经发病,实际时间比视频上纪录的要长,视频上显示三分钟时,地上男人抽动的身体已经停了下来。 陆开结束录像,又蹲身去看那人。 前一刻还口吐白沫两眼翻白要死过去的人,此时双目灼灼,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来,见这一圈群众,顿时满脸尴尬。 “我是不是又犯病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答案已经写在脸上,他脸红了个透,起身跟大家道歉,“吓着大伙了,不好意思啊。” 见他没事,人群很快分流,都念叨着万幸万幸。 那小男生也没想到这毛病短时间就能好如此彻底,有些惊讶,而后见陆开将手机刚拍摄的内容堂而皇之拿给本主看,刚要骂句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哎呀,您特意拍的?谢谢谢谢,太感谢了!”那人如获至宝,双手捧着,眼不离屏幕感激道,“能加您个微信把这个传给我吗?留个邮箱也行啊!” 陆开大方加了对方微信,对方又是千恩万谢。 小男生满脸不解,又羞又气地红了脸。等那人高高兴兴地走了,陆开才有空施舍他一眼,神情倒不如刚才那般吓人。 “小朋友,谁教你堵人家嘴的?” “我自己看的!我自学过急救知识!”而且也不是什么小朋友! “跟哪自学的,百度吧?” 小男生不说话了。 陆开勾唇笑了下,可气又无奈,大手按他头顶,像在给他戴一顶不存在的帽子,“听着,癫痫病人发病时的确有概率咬到舌头,但那概率很小,更别提致死,远比被堵住口腔致使异物无法排出窒息的概率低,更比咬断口中填充的乱七八糟东西被碎片刮伤甚至堵住气管的概率低。” 小男生眨了眨眼,半天说,“你编的吧?” “妳可以问问这个姐姐,她哪次按搜索出来的结果做讨到好处?” 无辜被翻旧帐还被当反面典型的酷姐姐:? 酷姐姐说,“慎言。” 要不是看她耳根一片红,还真要被她唬住。 陆开怕这孩子有天再因为见义勇为贪上人命,不由多说几句,“要真想帮忙就拍下他们发病时的样子,让其之后拿去给医生分析,他们会感激你的。” 小男生面红耳赤地逃跑,陆开回过头,就见叶蔓蔓正举着手机搜索癫痫急救。 陆开:“……” 叶蔓蔓都没看他,“我只是在坐实陆医生对我的评价。” 妳就是耐不住好奇而已…… “结果如何?”陆开好整以暇等着她阅览结束。 叶蔓蔓武断按灭手机,转头看他,剔透的眼含着些正在融化的愉悦,“人有时候,是该见死不救。” 陆开也笑了起来,下意识就想在她头顶揉上一把。 手已举到半空,又回了个圈,挠了挠脖子。 叶蔓蔓看他诡异行径,未点破,也不知自己出于何种心态,言道,“陆医生更有魅力了。” 说完,两人都有些发怔。 叶蔓蔓低下视线,在心中提点自己,人还真是得睡觉,不睡觉就难免要发生这种脑子管不住嘴的情况。 陆开嘴巴动了动,有些话就要呼之欲出。 举着传单的青年人神出鬼沉,一张印着洋房别墅精装修的图纸硬杵进他们视线。 “先生地铁学区房了解下吗?” 叶蔓蔓噗嗤一声,笑得对不起她尊贵主管的身份,青年人莫名其妙。 陆开黑着脸,声音语气都很温和,对得起他精神科未来之星的身份。 “我孩子高中了。”他说。 青年人面露惊讶,不客气地在他俩脸上来回扫过,佩服道,“那你要孩子挺早的!” 他抱着传单和那小男生一样落荒而逃。 短暂的沉默,叶蔓蔓的笑还挂在脸上。不知这笑点是否可遇不可求,她眼角都挂上几点湿润笑泪,像流质宝石。 如果人鱼的泪能变成宝石,那在宝石结晶前也一定是像这样颤微微挂在眼角。 陆开被那些晶莹透亮的水光吸引,情不能自己。 当叶蔓蔓发觉他已沉默许久,他也已经用那种深沉如海的目光看了自己许久。 陆开声音懒懒,带着些被取笑后的无可奈何。 “小姐,陆开了解下吗?” …… 叶蔓蔓先是茫然,而后将眉心蹙起深深褶皱,湿润的眼中有火烧了起来。 陆开不怕他生气,但他还是后悔,怒火之后藏着自责与矛盾,对她似乎太过残忍,像是他说了天底下最过分的胡话。 他不忍心,他放缓语调,投降般举起双手安抚,“别紧张,开个玩笑。” 叶蔓蔓却不理他,像是突然不认识他,比桥墩下的见面还要生疏。 陆开唯有叹息,挺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我猜,妳是不想和我一起吃午饭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叶蔓蔓和他站得那么近,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有些不依不饶,眼中未干的水光顷刻间将她带入另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陆开,你知道自己说的话代表什么吗?” 陆开想说,真就是个玩笑,请她不要过于敏感。 可是,他们两个都实在不是什么蠢人。 “是的,我当然知道。” 叶蔓蔓摇了摇头,她的胃抽痛起来,这样的预兆让她瞬间绷紧神经。 “怎么?”陆开敏锐地察觉到她面部细小变化,也许她会给自己来一巴掌? “我想喝粥,”她问他,“你知道附近哪有粥铺吗?” 陆开愣了半晌,点头。 叶蔓蔓说要喝粥,真就只喝了粥,浅尝辄止的小半碗。 她吃东西变得很慢,不再像是和时间抢效率那样快速咀嚼小口吞咽。陆开知道自己实不该再一直盯着她看,她赏脸吃的这碗粥没准就是散伙饭。 “妳看上去不太舒服。” 叶蔓蔓似有些惊讶,她摇头,听上去平静不少,“在想事情。” 陆开挑眉,在自己听来,这居然算得上一个好消息? 她将视线散向窗外,像是真很努力在想了,但到满桌小食凉透,也没能得出个结果。 上车后,坐在副驾的人在车子启动时没头没尾说,“太难了。” 陆开手顿了下,挂了档,任她那一声叹息般的话语融进这密闭空间,将所有还算自由的空气填满。 一路无话,广播里的节目都像针对他们一样轮番的情感问答,陆开有些烦躁地关掉电台,就更是静得连吞口水都要小心翼翼。 将她送回家,车子停在一开始等候的地方,引擎还着着。 叶蔓蔓没动,他更不可能催她下车。 他的长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终是开口,“我联系上林珑和张兆京大概有三年了。” 叶蔓蔓眼睫微动,这比她想象的时间要短。 他笑,“其实妳看,在这样的社会,真的想要找到一个人,途径并不少,做起来远没有那么困难,可要想避开一个人,也有千万种方法。” 他说,“隔着太平洋一样可以见面。妳住城里我住城外,一样可以永不再见。” 他难道就没有矛盾过?没有挣扎过?那么他早在联系到林珑时就已经该以一副老同学的面孔闪亮现身,对她笑说好久不见。 就算是当下,他也在挣扎。 他知道自己这样算不得正常,旁人不可理解,当事人会被吓到,连自己都觉得缺少真心,他也并无心跟她剖析自己心路历程,那只是段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止境的康复期。 她说她不想浪费时间,可其实他们已经在那种反复中浪费了许多时间。 “叶蔓蔓同学,我只有一个问题。” 叶蔓蔓被那称呼扎了耳,五官相通,她觉得鼻酸。 陆开依旧是温柔的,像是哄着她一样,用温柔的语调诱着她将话听完。 “这几年里,妳有没有过,哪怕一次想过,我们两个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他的眼神也是温柔的,温柔而决绝,“妳说有,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在妳面前出现。” 连想一下都不行?这么严格吗? 叶蔓蔓视线发直,这样的逼问有什么意义? 何必呢。 她闭了下眼,终于妥协于自己,“我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哪怕在漫长时光里仅仅一次,无意识地一缕飘渺思绪也不曾有过。 有想起他时,有忘了他时。想起的时候,往往都是不再见面也好,可那个“也好”的情况真的会发生吗? 她打心底有种预感,那只是一种尚且平静的延迟,世间广大,他们却总有一天要再遇到。不见也好,可一定会见。 陆医生这个问题,真的有够狠毒。 陆开对她绝望神情展开笑容,他说,“我也是。” 早早晚晚,一些算不得正常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曾给彼此下过怎样咒语。 他摆脱不掉,那她亦然。不然,不就太不公平? “你让我想想,”叶蔓蔓语音中透出疲惫,“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陆开点头说“好”,他永远不会违逆她的决定。 她苦恼的侧脸被时间的轮廓打磨得更为精致耀眼。 在美国时,他的房东石谦总爱将他这位前女友称为“白月光”,说白月光最厚的东西就是虚幻飘渺的滤镜,没了滤镜加持只是布满坑坑洼洼一个球体,甚至还要反射太阳的光才能被人看到。 白月光只能挂在天上,他何必非要把她摘下来,毁了自己一段美好回忆。 都已沦为陌生人,却要找人谈情说爱,不怕吓到对方?年轻人有无限可能,不该在伤春悲秋中蹉跎了去。 他深以为然,的确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再见到她,他都要被说服了。 可人与人的相知本就是从陌生开始,既然曾经他们能由陌生走到心动,现下又为何不行? 有的人就是如此,看一眼就喜欢,看一眼就想要。 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只要见到她就会再被吸引被打动,只那时恐怕为时已晚,彼此身边已有别人,空留心动与遗憾。 他必须在矛盾与遗憾中做出选择,对自己何不是一种残忍。 “我是不是有点疯?”他微倾斜视线,将她看仔细。 她迎过来,不客气点头称是,“你还非要拖我一起。” 陆开笑出来,而后被瞪,他就笑得更加开心。 “这样的好事,我总要带着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