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本来不会的，甄伟奶奶教的。”甄珠特别记仇，典型的小肚鸡肠，自打被她奶奶抢走了好东西后，她就管她奶叫甄伟奶奶。她一面盯着炉灶里的火，一面还诉苦，“她太坏了，太坏太坏太坏了，就跟故事书里的老妖婆一样的。等着，等咱们吃完烤鸡蛋蛋，回头我还去打甄伟。”

    “还打？”毓秀回忆起方才那一幕，心有戚戚然。

    “嗯，小鸭鸭找到了，这下我没事儿干了，可以专心打甄伟了。”

    毓秀：……

    烤鸡蛋，毓秀到底还是没吃，一来她对吃食本来也没太多兴趣，二来这不是离早饭时间也没过去太久吗？毓秀不吃，两个鸡蛋蛋就都叫甄珠吃了，看得出来，甄珠是真的饿坏了。

    吃饱喝足打甄伟。

    甄珠还担心毓秀会被欺负，让她回家去。毓秀也挺担心的，她总觉得甄珠迟早会挨揍。

    “你放心，我奶要敢打我我就打甄伟，她要敢骂我我也打甄伟！”甄珠抹了一把嘴，先把已经晒干了的小鸭鸭收回屋里藏起来，然后让毓秀走，“你回家，我去打甄伟！”

    毓秀突然不知道该同情谁。

    ……

    与此同时，甄家老屋那头，甄大娘心疼不已的给小孙孙洗了脸擦干净手，又给他找干净衣裳换上，结果等搓脏衣服时，愣是在裤子和胳膊肘上发现了好几处磨破的地方，顿时心疼变成了心痛如绞：“那丫头片子真该好好管教了！等她爸回来，我可得让她爸管管这孩子！”

    她大儿媳也很是心疼，既心疼衣服又心疼儿子，尤其等甄伟洗干净脸后，才发现脸上被擦破了皮：“这小姑娘家家的，咋下手那么狠？”

    “可不是？小丫头居然还敢打人，打的还是她哥，这要是传出去，她名声还要不要了？丫头片子啊！唉，都怨我，兴华俩口子年纪轻没经历过事儿，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那么早分出去了。瞧瞧，把孩子都给毁了！”甄大娘一面搓衣服一面唉声叹气。

    她是队上出了名的和气人，可以说跟李桂芳是正正相反的。

    而比起挨打的孙子和破了的衣裳裤子，她还心疼另外一个事儿：“这孩子真得好好教了，一定得下狠心教。都说三岁看到老，她这才三周岁啊，就虎成这个样子，这以后还咋嫁得出去啊？嫁出去了我也不放心，这不是祸害人吗？”

    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显怀了的大儿媳：“你这胎要是儿子就不提了，万一生了闺女，你可得记得，千万要好好教。我可不像队上有些人，眼里只有孙子，丁点儿孙女的位置都没有。这孩子啊，只要是自家的，甭管男女都得好好教。尤其是姑娘家，珠珠虚岁都四岁了，啥活儿都不会干，我教了她这些天，也就勉强学会个生火，上回还差点儿把屋子给点了。她还胖成这个样子，谁要啊？你这胎要是生了闺女，这学可以不上，字可以不认得，可家里的活儿必须学会。不然，以后咋嫁人呢？嫁不出去，咱们家不得跟那老何家一样，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

    她大儿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一下发现她小儿子不见了：“妈，小伟又上哪儿去了？咋的我一晃神他就跑了？”

    “跑就跑了呗，他是男娃儿，多出去跑跑跳跳挺好的。这要是丫头片子，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干活伺候人，在家伺候她爹娘兄弟，回头嫁出去的还得伺候男人公婆孩子们，不好好学家务活儿可咋办？家务活儿可比那看书认字要紧太多太多了……”

    “嗯，妈您说得对。”

    婆媳俩气氛不错得聊着天，结果不到半个小时，甄伟又一次放声大哭的跑回了家。这一次比上次更惨，他脸上糊了不知道啥东西，黑乎乎的泥状物，从脸到脖子再到前襟，全都是。

    “妈！奶！甄珠她拿牛粪拍我！！”

    ……

    这一天，是毓秀和甄珠的生日，同时也是甄伟的苦难日。

    最惨的还不是他接连被甄珠收拾，而是等甄卓凡回到家后，被妹妹领着去看了那已经坏了的小鸭鸭。之前甄珠强忍着没哭，等看到她哥回来了，她立马哇哇大哭，说了找寻小鸭鸭的经过，还问哥哥小鸭鸭还能不能好起来。

    甄卓凡气坏了，找到甄伟拽到一旁：“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妹妹，我真的会打你的！”

    “奶！奶！！”

    甄大娘很是头疼，她感觉二儿子家的这俩孩子都没教育好，偏偏二儿子常年在外，二儿媳眼下又在卫生所里待着。思量了片刻后，她决定以后得多去二儿子家，有她坐镇，就不信这俩孩子拧不过来。

    “唉，还是她李桂芳命好，苗家的孙女多能干呢，尤其是苗家那二孙女，吃得少干得多。这样咋能算是赔钱货呢？赔钱货也该是珠珠那样的，吃那么多，太亏了。”甄大娘连连叹息，她暗自下定决心，万一大儿媳这胎生的是孙女，一定要打小就开始教，教孩子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赔钱货。

    吃得少干得多是最基本的，还得嘴甜会来事儿，屋前屋后的事情一把抓，这样才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关键在于，嫁得好不说，回头还要能鼎力支持娘家兄弟。

    像甄珠这样的咋行呢？

    在甄大娘的眼中，甄珠整个人就是个巨大的错误，她已经打定主意等二儿子回来后，一定要同儿子儿媳俩口子好好说说，咋教的孩子？哥哥管她要东西，要就给啊，咋能跟哥哥抢东西呢？就是哥哥不同她要，她也该上赶着把好东西给哥哥啊！这个妈，还是城里姑娘，咋教的孩子！

    甄家发生的事儿，苗家这边并不知情。

    又或者说，尽管听说了一些，却也不是那么清楚的。毓秀倒是提了一嘴，可李桂芳记着她今天过生，让她别说糟心事儿，多想想开心的事儿，又许诺回头等农闲了，带毓秀去一趟集市。

    他们这一带是有集市的，确切的说，那叫自由市场。卖的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多半是农家自产的，像鸡鸭、禽蛋、蔬菜、粮食之类的，都有。又因为乡下地头本来也没啥票证，自由市场买卖也就不需要票证，甚至连钱都不需要，都是农户之间互相拿东西换的。

    这是符合国家规定的，前提是这些全是自家的东西，决不允许出现倒买倒卖的情况。

    大概的说了一下自由市场的情况，李桂芳道：“还等再过几天，得到春耕结束后，咱们才能去。”

    “好！”毓秀两眼放光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招娣盼娣都很羡慕，招娣还好，她时刻记得自己要上学，即便在渴望也没开口。盼娣则一个没忍住就开了口：“奶你也带上我吧，我肯定乖乖的，不吵不闹。”

    李桂芳其实无所谓多带个孩子，可没等她开口，何小红却是不干了：“不许去！你去干啥？就老实待家里。”

    吼住了盼娣后，何小红拿手抚着肚子，叹了一口气对婆婆说：“妈，你也太宠毓秀了，谁家去赶集还带个小孩儿的？留她在家陪我吧。对了，妈你去自由市场干啥啊？缺啥东西让甄兴华带不就好了？自由市场又没好东西的。”

    听到这话，李桂芳简直想要呵呵她一脸：“我去干啥？你说我去干啥？你祸霍了那么多粮食，家里还剩下的这些，别说吃到秋收后分粮了，怕是连下个月都挨不到！”

    何小红闭嘴了。

    这嘴是闭上了，她心里却格外得不得劲儿。心道家里明明有钱，不给她也就算了，咋连吃食都舍不得买呢？太刻薄了，连对怀着孙子的儿媳都那么刻薄。

    “咋的？在心里骂我呢？我告诉你，这回买了粮食来，我每天早中晚来分。以后你再想偷偷加餐，做梦去吧！”

    “妈！你咋能这样呢？我这怀着的可是你们老苗家的孙子啊！”何小红炸了，先不说她非要吃好的，单说她怀孕之后，确实胃口大了不少，加上前阵子毫无节制的大吃大喝，胃早就被撑大了不少。这个时候假如要限制粮食量，最大可能就是她每天饿得挠心挠肺。

    她是孕妇啊！怀着苗家的金孙啊！吃总归要让她吃饱的啊！

    “我怀的是儿子啊！你孙子啊！”

    “那回头生的要不是个男娃，你去死吗？”李桂芳一忍再忍，她先前都说了不想在毓秀过生日这天搞事，偏这傻婆娘连脸色都不会看，盛怒之下，她脱口而出。

    何小红被唬住了，半晌才喃喃的道：“反正我怀的肯定是儿子，一准儿是的。”

    这一回，李桂芳直接不搭理她了，见毓秀吃完了，伸手拉过毓秀：“去把碗洗了，桌子也要收拾干净！”

    尽管没指名道姓，可说的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何小红心不在焉的胡乱点了点头，她觉得婆婆应该没那么狠，她都怀孕了，最起码白米饭得管够吧？

    事实上，李桂芳就是有那么狠。

    待几天之后，春耕结束了，李桂芳果然去了自由市场，也不单带了毓秀，苗解放也去了。等回来时，李桂芳背着毓秀，苗解放扛着粮食。

    何小红站在门边上，眼睁睁的看着苗解放将粮食扛到了李桂芳那屋，心里急得不得了。而之后的事情果真就像李桂芳先前说的那样，苗家开始了限粮行动。一日三餐都定量，倒不至于挨饿，可也不再像原先那样，由着何小红敞开肚子随便吃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后，何小红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躁了起来。

    一开始，苗解放还以为她是真的没吃饱，想着她到底怀着身子，还是狠狠心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了半块饼子给她。可就算这样，也并没有缓解何小红的焦虑，不知道为啥，她仿佛很不安，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全家只有李桂芳是真正感觉到何小红的焦虑不安，可她也不知道这是为啥。

    按说，粮食虽然不如以前多，可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把人饿着。李桂芳又没疯，她很清楚孕妇挨不得饿，给的口粮都跟苗解放差不多了，按说怎么都够吃了。所以，这是为啥呢？

    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这天上午，毓秀照例在家门口玩，她如今不会特地去甄家找珠珠，可她会待在村道上等着，因为珠珠每天都会在村道上来回疯跑。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甄珠揍甄伟的飒爽英姿。

    有一回，她还看到甄珠捡了一大块牛粪，耐着性子埋伏了很久很久，终于伏击成功，一巴掌将牛粪拍到了甄伟脸上。那情形，别提有多惨烈了。

    然而，今个儿毓秀却没等到甄珠，而是看到了甄珠的爸爸。

    “伯伯！”毓秀紧赶两步，瞪大眼睛看清楚来人真的就是许久没见的甄兴华，顿时高兴坏了，“伯伯你回来了！伯伯！”

    甄兴华身上手里全都是大包小包，他真没闲工夫跟个小女娃儿闲聊，只随口道：“毓秀今个儿咋没去找珠珠玩？”

    问是问了，其实甄兴华压根就不在乎毓秀是否回答，他想起一事，忙扯着嗓子冲着苗家院子喊：“苗大娘！东西给你带来了！记得去我家拿啊！”

    喊完了，他才又看了一眼跟前的小豆丁：“等下跟你奶一起去我家？伯伯还忙着，先回去了。”

    毓秀眼巴巴的看着他走远，很想告诉他那个好看的姨姨病了去卫生所到现在还没回来，还想跟他说珠珠姐姐前阵子天天自己哭，这阵子变成天天把甄伟打哭，还有……

    结果她还啥都没说，甄兴华就已经大步流星的走远了。

    这也很正常，甄兴华平常在家里待的时间就少，眼下又出门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这会儿都到了村口了，没道理快到家了再耽搁吧？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回家看他婆娘，抱起胖闺女转一圈，然后带着胖闺女一起去学校接儿子放学……

    毓秀看了一会儿，忽的一转身跑回了家：“奶！”

    “我听到了，是甄兴华那小子回来了吧？啧啧，咋这么上道呢？我都没说他还知道主动给我带东西。”李桂芳解下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拉过毓秀，“走，咱们去瞅瞅他买了啥。”

    等祖孙俩心情十分不错的出了门后，何小红面色煞白的从她那屋探出了头。

    应该没事儿吧？横竖东西都带回来了，她婆婆总得给钱吧？只要营养品能吃到嘴里，挨骂就挨骂吧，总不能殴打孕妇吧？

    何小红满脸不安的望着院门外头，本来她挺有把握的，毕竟她婆婆是整个生产队上出了名的重男轻女，那为了她肚子里的儿子，花再多的钱也该是很乐意的。可自打前几天家里一日三餐都开始限量后，她这心里忽的就没了底。可东西已经买来了，总不会连脸面都不要了，直接不认账吧？

    还真别说，换个人保不准就咬牙认下来了，可李桂芳是谁？这世上能让她吃亏受罪的人，还没出生呢！

    等李桂芳领着毓秀到了甄家时，正看到甄兴华将大包小包依次打开放在桌上、地上，见人过来了，还一脸的纳闷：“我媳妇去哪儿了？珠珠咋也不在家？”

    乡下地头很少有锁门的，哪怕人出去了，多半也只是把门虚掩上。这就是甄兴华能顺利进家门的原因，可让他纳闷的是，婆娘和胖闺女去哪儿了？

    李桂芳一面盯着他带回来的东西，一面抽空回答他：“你婆娘不是把腿摔断了进卫生所了吗？哦对了，她是你走以后摔的。没事儿，早就该出来了，也就是你妈不拿你的辛苦钱当回事儿，换成队上任何一人，早就把人接回来搁家里养伤了。”

    甄兴华脸色变了又变，听到人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还真别说，他确实不心疼钱，这要是心疼钱，他也不会把闺女养成个小胖墩儿了：“我等下就去接她……对了，珠珠呢？”

    这回是毓秀回答的：“去堵甄伟了！”

    “堵？不是，她是跟小伟玩吗？真是奇了怪了，他俩打小就不对付。”甄兴华满肚子狐疑得不到解答，索性打开包裹，边翻找东西边嘀咕道，“你让我带的奶粉只买到了一罐，太难弄了，麦乳精倒是买了三罐，还有……”

    李桂芳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

    关键时刻，门外传来一声高亢刺耳的尖叫声：“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甄珠飞一样的奔了进来，因为太兴奋，她直接被堂屋的门槛绊了一跤，幸好甄兴华搭了一把手，才避免了甄珠跟地面亲密接触。

    “珠珠你悠着点儿……珠珠？！”甄兴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刚才捞到的是他胖闺女吗？虽说现在天气转暖了，小孩子是没有冬天那会儿看着胖了，那这手感也不对啊。尤其甄珠不单是瘦了一大圈，身上头发那叫一个脏啊，跟他记忆里那个白白嫩嫩的胖闺女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样儿！

    假如说，以前的甄珠单看外表就是福窝窝里出来的，那么现在这模样，简直跟非洲难民没啥区别。

    “好吃的！”甄珠激动坏了，既有看到她爸的激动，不过眼下瞧着，似乎更多的是冲着吃的来的。

    甄兴华悟了，闺女还是那个闺女，应该错不了。

    眼见甄珠就要往那一大堆吃的上面扑，甄兴华赶紧伸手拦了一把，看了一眼李桂芳：“苗大娘你没带布兜子？那这么多东西，你要怎么拿？算了，我先借你吧，回头让你家毓秀捎过来就成。”说着，他就伸手拿了个大布兜子，开始往里面装东西。

    “珠珠的！”甄珠大声的抗议，可惜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眼见她爸将那一罐子全新没拆过的动物饼干放到了布兜子里，甄珠“哇”的一声哭开了。

    然后，悲伤的事情还在后面。

    “黑芝麻糊、红糖枣糕……”

    “大白兔奶糖、花生牛轧糖……”

    “奶粉、麦乳精……”

    几乎甄兴华每伸手拿一样东西，甄珠就哭一声，再拿一样再哭一声……到最后甄珠都哭高八度了，从最开始的“哇”，到“哇呜”，再到“哇呜呜呜呜”，最后直接变成了扯着嗓子拼命的嚎叫。

    就单凭她一个人，愣是哭出了一整个交响乐团的感觉。

    毓秀惊呆了，她甚至有点儿被哭怕了，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她奶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