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她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缓慢地为他织着一件过冬的毛衣。 时不时看一眼他, 然后低下头,她织呀织。 织得无聊了,又看看他。 妞妞叹了口气,从病床旁走开,转身蹲在姥姥身边,抬头看她。 “姥姥,你觉得姥爷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不知道啊。” 姥姥没停手里的活,斜了眼安静躺着的姥爷:“他有可能听不见,有可能听见了不理我们。” 她本该是最心焦的人,送姥爷到医院的那天,妞妞见过姥姥的眼泪。现下,家里人人愁容不展,担忧姥爷的状况,姥姥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姥姥。” “嗯?” “我想听完姜明珍的故事。” …… 何玉听见姜明珍的声音。 她正给他们的小孙女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他看不见他们,独自一人在一片空旷的黑暗中漫步。 他没想清楚要去哪,只是走着,走着。 呼吸沉沉,脚步深深。 “姥姥,姜小贞真的要放弃何玉了吗?” “是啊。” 何玉猛地想起来,她故事中讲的这一段是什么时刻。于是他看清了周遭,大四毕业晚会结束的那个晚上。 夜很深了。 年轻的姜小贞踏着高跟鞋,从大学的礼堂离开。 年迈的何玉下意识地转动身侧的轮椅,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是用双脚站立的。 于是他朝姜小贞追了过去。 姜小贞走得好快。而何玉已经太老了,没走两步就开始大喘气。 他试着喊她。 她没回头。 还要追吗?不然不追了吧。 何玉的心脏突突地疼。 这种失落的无力的感觉,好熟悉。 成长的路途,分离后的再见,熟知后的又一次疏离。他无数次地凝视着姜小贞的背影,心里在问:姜小贞,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管他叫小狗,却在画《我的朋友》时,画了坐在地瓜山上的他。 家道中落,却依然如儿时那般端着公主架子。 无人在意她卫生委员的职位,她却当了回事,尽职尽责,骄傲地站上主席台领锦旗。 为什么哭呢? 一副谁都没法欺负她的模样,没有打过败仗,为什么哭呢? 明明生活在变好,她也变得越来越好,为什么丢失了勇气,开始退缩呢? 明明说过爱他,明明要他等的。为什么放弃了? 何玉不懂。 他无数次凝视着姜小贞的背影,感到茫然的失落。 她是真的要走,真的,要放弃他了吗? 在姜小贞身后的何玉停止脚步,望着她耷拉肩膀的远去的身影,他的耳边响起了姜明珍苍老的声音。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声音听上去很累。 像在冰天雪地的人,拽着一袋拽不动的水泥。 一瞬之间,他宛如能窥见她内心的那样神奇。 “姜小贞放弃喜欢何玉这件事。” “当她放弃之后,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人生,见到了一派无意义的空洞。 ” “为了他来的这个学校,硬选的专业上了两年,完全不是她感兴趣的。” “为了足以和他匹配,拼命变漂亮,迎合人们的审美,在意别人的目光,被自卑推入更深的深渊。” “全搞砸了啊,她想。” 何玉看清姜小贞前往的方向。 她沿着教学楼的阶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她要去往顶楼。 第53章 全部的明珍 何玉不记得他们的故事中有这一段。 原本就没有吗?或者, 是他对此并不知情。 往顶楼走去的失魂落魄的少女,分明要寻死。但他认识的姜小贞, 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脆弱的人…… 何玉望向她来时的礼堂的方向, 他知道那一片漆黑的寂静中,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等在原地,脚下宛如生了根,无法动弹。恰如现在这个, 同样被黑暗渐渐吞噬的他。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才对。 寄人篱下的乡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讨好家里的大小姐;思念亡父每日做着噩梦,躲在保姆房, 抱紧画不出颜色的那盒水彩笔。被同学排挤, 佯装不在意, 变得寡言,默默训练改掉口音。跟着母亲回到乡下讨债,童年的最后一眼, 见到豪华大酒店的中央,丑丑的小公主那无忧无虑的笑靥。 他在意。在意姜小贞怎么看他, 那双眼睛里是否仍有轻视。 他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她。他们本不该靠得这么近, 那他便可以装出云淡风轻,高高端起自己,不必忧虑再被看轻。 如果她没有跟他表白…… 是她说的喜欢他的。 为什么喜欢?是不是真的喜欢?会不会永远喜欢? 是不是后悔了?为什么犹疑?为什么没有坚定地选择到底? 年轻的何玉, 面对姜小贞的彷徨,选择了不懂事地跟她斗气。 年老的何玉,拥有姜明珍的坚守,选择先一步松开她。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自己。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怪罪他的。 “姜小贞不怪何玉。” 苍老的声音牵动故事,牵动他的脚步。何玉抬起头时,见到姜小贞在走阶梯,她瘦了好多,驼着背,细长的腿像纸张一样雪白。 他走在她的后面,隔着一段不远的,又无法超越的距离。 潮湿的漫长的楼道,惨淡的月光,她的呼吸好吃力。分明是水泥地,却每一脚都像迈进了泥泞。 “回想自己整段人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何玉。” “姜小贞也不怪爸爸妈妈,他们倾尽所有去爱她保护她,将所有的希望寄予她。” “姜小贞只怪自己。” 天台的门被一把拉开,涌入楼道的凉风,夹杂着浓厚的水汽。 这股凉意让何玉感到重回人间的真实。 叙述的背景音不见了,取代它的,是雨声与风声。 年少的姜小贞,她的容貌,在月光下如此清晰。 她在哭。 泪水从眼角滑落,掠过憔悴的双颊,滴落于空寂的黑暗。 跨过敞开的大门,她毫不犹豫地迈进雨幕。 何玉抖得一激灵。 “不可以!” 他追过去,跳出旁观者的镇定,故事的虚拟,从纷乱的思绪中忽然抓住了一缕。 姜小贞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溜走。 雨水,穿透他老人斑密布的手背,回归水里。 姜小贞在拨电话。 他走到她的旁边,见到她按下她妈妈美容店的号码。 他陪她听完一连串单调的嘟声。 时间太晚。姜小贞的求救,无人回应。 她在电话挂断后张开口,声音局促地,懊悔地,困住又疼痛地。像一尾被勾子勾住,濒死的鱼。 她说:“妈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