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宦而骄 第171节
从黄昏到夜色,所有人都在等这个幼帝的抉择。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何曾把我,把百姓,把大周放在心里。”谢延低声说道,“明推暗就,口蜜腹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就是你们对我的交代。” 他一字一字地念着,声音逐渐加大,到最后猛地扔了案桌上的折子。 “你们便是这般做事的,借着这个案子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谢延冷眼看着殿外跪着的人,“朕,心知肚明。” “万岁息怒。”为首的郑樊叩首行礼,请罪说道。 “息怒?今日你们齐齐发难,要拼个你死我活,可曾想过后果。”谢延自龙椅上下来,快走到殿门口,漆黑的目光冷冷扫过台阶下众人。 他虽然年纪尚幼,身形还如抽枝的柳条纤细瘦小,可眉眼间却早已有了大人模样,沉稳睿智,带着看透世故的清醒。 今日之事,不过是内阁和司礼监在各自式微之际想要彻底杀死对手的一个绝地反杀。 他看的太过清楚,便在此刻太过愤怒。 相比较外朝上清流一派式微,内阁早已被郑氏父子把控,司礼监内部却并未随着封斋的死而彻底归化,反而出现了一个新的局势。 谢延有意维持内外朝稳定,便在司礼监中扶持杨宝,在内阁中有意偏向安悯冉,可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万岁,桃色姑娘奉太后之名前来。”殿门口,小黄门跪在远处,恭敬说道。 身后绥阳立刻精神起来,委婉说道:“定是万岁的晚膳原封不动端走,娘娘那边担心了。” 谢延盯着远处殿门口的宫灯沉默。 台阶下的众人皆是心思微动。 太后,瑶光殿之主,明沉舟。 放眼几代前朝,若是幼帝登基,无不是太后专政临朝,只是权力中枢注定只能站着一个人,随着幼帝渐长,时常会有权力更迭的争夺,严重者甚至会引发母子兵戎相见的惨剧。 谢延登基不过五岁,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太后擅权专政,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走上这一步,反而认真地把他挑选老师,亲自送他走上高位,让他平稳度过登基第一年。 这一年多来,她稳居后宫,相比较太皇太后的蠢蠢欲动,她堪称稳然不动,面对泼天权利无动于衷,唯一一次出现在前朝百官面前,还是在万岁要廷仗江兴程时把人救下。 可即便如此,这位太后对万岁的影响力依旧无人能及。 万岁的第一把刀便是落在不敬太后的官员身上。 “担心,她在担心谁?”谢延沉默许久,垂眸,喃喃自语。 绥阳一愣,嘴角微微抿起,低眉顺眼,不再说话。 万籁俱寂地深夜,唯有零星小虫在烛火灯罩前不自量力地撞了上去,飞蛾扑火,终是陌路。 “让她把东西放下。”谢延低声说道,“和娘娘说,我没事。” “是。”绥阳亲自去拿吃食。 “娘娘说,事有轻重缓急,不过是骤然堆在一起,抽丝尚要有耐心,万岁不要心急,一件件处理过去,事情便过去了。”桃色鹦鹉学舌地重复着明沉舟的话。 “治国如烹小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万岁切莫伤了身子。” 殿内,谢延听着绥阳的带话,手指微动,盯着泛出热意的食盒:“娘娘是为我来的。” 绥阳笑说着:“娘娘对万岁冬添衣夏摇扇,哪件事情不是为了万岁,那是万万做不得假的关心。” 谢延抿唇,目光落在郑樊右侧的谢病春身上。 风摇青玉,疏离自立。 “娘娘说得对。”他背着手在殿内转了两圈,最后坐回龙椅,闭眼沉思着,直到一盏宫灯的灯花发出一声爆破声,这才惊得他睫毛微动,缓缓睁开眼。 “杨宝不敬先辈,肆意妄为,烧毁敷文书院,拖到午门仗责三十,罚俸一年,书院后续筹备工作皆有你负责。” 第二排跪着的杨宝终于松下口气,忙不迭磕头谢恩。 万岁高举轻放,终究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 拱卫乾清宫的侍卫很快上前把人带了下去。 宫外的读书人并未随着夜色而离开,反而越聚越多,这也是谢延恼怒的原因。 大周的文人信奉诤骨,打不折,弯不曲的,他们敬畏书本,爱师如父,杨宝的这把火算是直接烧在这群读书人的头上。 去午门行刑是为了安抚躁动的天下读书人。 “老师说的郑相侵占学田一案。”他的目光落在第二排的胡承光身上,眼波微动,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他身前的谢病春身上,“交给掌印处置。” 胡承光抬头,看着门口逆光处的幼帝,心思波动,最后缓缓叩首谢恩:“万岁英明。” “不辱使命。”谢病春淡然应下。 他身侧的郑樊不为所动,并无畏惧之色。 谢延的目光把众人的神色笼在心底,单薄的眼皮微微下垂。 “至于原先的宁王案。”他轻声说道,“阁老竟然走到这一步,便依旧交给阁老处置。” “是。”郑樊脸上并无异色,恭敬点头。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竟吹灭头顶的几盏宫灯,原本亮堂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月华之色便清晰地落在青石板上,如霜一般。 万岁把这些事交给这些人,是打算分而治之,谁都看得清,可这般冷静态度下,到底要如何处置余下的事情,便又谁都摸不准了。 但刀以出鞘,万万会没有回头的余地。 郑樊一向巍然不动的眉眼忍不住耸了耸,发白的长眉耷拉着,掩住苍老年迈的神色。 “罗松文,你自请为宁王翻案,可知后果。”谢延的目光落在最外侧的老人身上,“宁王忤逆,乃是先帝御断之事,铁证如山。” 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的罗松文拜伏而下,他已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可声音却是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宁王之冤,首在先帝。” 这一声也许不够振聋发聩,声如洪钟,但清晰坚定,敲金戛玉。 在场诸位脸色微变,就连郑樊也忍不住去看身侧之人,胡承光更是低呼一声:“老师。” 唯有谢病春脖颈低垂,冷淡自持,玄色蟒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好似一只披着黑羽的仙鹤,惊身蓬集,矫翅雪飞。 “胡言乱语!” 谢延惊怒,大声呵斥道。 “薛氏把持朝政,宪宗无能自私,一手炮制宁王惨案,不顾西南百姓死活。”罗松文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天道不公,长幼失序,乃是人祸。” 漆黑的夜色中荡着昏黄的光,晕开他伏跪在地上的脊梁上,好似折不断的青竹,清瘦坚韧。 谢延冷眼看他,神色冷淡。 “那罗院长便是承认你和宁王关系匪浅。”郑樊缓缓开口,掀了掀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眼波落在他身上,语气平静地问道。 胡承光呼吸一顿,苍白失色。 谢病春侧首看人,头顶的早已熄灭的宫灯被两侧烛光照着,在冰白的脸上落下斑驳的花纹,一道道一条条,好似经年难愈的伤疤。 “某为宁王同窗,故抚养挚友幼子。”悲凉愤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轻声响起,“某收他为幼徒,待他如亲子。” 谢病春黑密如睫羽的微微一颤,浅淡的阴影笼着眼底的那点红色泪痣上,乍一看宛若血泪盈睫。 “可惜天不佑他,他自小患有寒症,本就不是久活之人,十二岁那边钱塘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他便……” 胡承光呆坐在地上,眼睫含泪,悲凉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只觉心如刀绞。 “去了。” 金锁重门,明月清霜,温柔的春风自殿前游荡而过,唯有那两个落在长夜中的字,依旧清晰可闻。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死了?”郑樊念了一声,盯着罗松文,“可有证据?” “死了便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哪来的证据。”胡承光咬牙,大喝道,“郑相要什么证据,不妨直说,何必咄咄逼人。” “墓在何处?可有证人?”郑樊依旧有条不紊地说着,“看来此事,胡师也知?” 胡承光咬牙:“师弟来时,我已十岁,自然知道。” “他死了,你可在?” 郑樊继续问道,就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刀刀剖开入戏人的皮肉。 “在。” 胡承光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像是忍着巨大的悲痛。 “死的时候也在。” 郑樊一字一字地问着。 胡承光眼眶布满血丝瞪着面前之人,身形僵硬地好似一块石头,他似扭了一下头,可又好似不过是避开面前那盏刺眼的灯。 “在。” 他轻声说道。 “牌位在哪,尸体在哪?”郑樊紧接着问道,“杨禀笔说,并未见到书院和罗家有牌位。” “在我罗家祖坟,他是病死的,且未及冠,便听了方士的话,不曾立牌,只过节会去祭拜。” 谢病春睫羽颤得厉害,但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垂落在两侧手微微一动。 他若是沉默时就像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面无表情,便是有人朝着他千凿万锤,也辨不出喜怒悲哀。 郑樊垂眸,对着谢延行礼。 “是老臣放肆了。” 他跪了许久早已一脸疲惫,声音都是克制不住的颤抖,声线被长长拉着:“只是罗院长收养宁王之子,如今是供认不讳,此事也该尘埃落定。” “某认下此事,但我其余五个徒弟并不知情幼徒身份,只当和二师兄一般,是我抱养回来的孤儿。”罗松文一张脸煞白,可说话的声音依旧坚定。 胡承光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只能不停地喊着:“老师。” “收养逆臣遗孤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谢延低声说道。 他一说完便倏地想起老师说的话。 他的老师,罗松文一生并未娶妻,只有一个敷文书院和五个亲传弟子。 “可若是他不是逆臣遗孤呢。”罗松文起身,注视着面前的小皇帝,一双苍老的眼带着浓重的血丝,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看着当年那个病弱的小孩,眸光闪烁,神色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