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许志国一派温润儒雅的中年政府官员风范。他在北京市的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工作，一年四季地忙碌奔波，难得见两个儿子一面。看到许容与，许志国坐在沙发上，捏着眉心疲惫地点了点头。没像妻子那样满面寒霜，许志国说话慢悠悠的：“回来了啊。” 许奕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时而笑一下，手下噼里啪啦。 倪薇亲自接了丈夫的大衣去挂了，冷冰冰问许容与：“不是说好的前天回么？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你是有什么国家大事，比我和你爸还忙？” 许容与淡声：“对不起，不是什么大事，和同学之间的一点交际，不如您和爸爸工作忙。” 倪薇眉一挑。 许容与望向她：“正好有些事借此机会，也想和爸爸妈妈商量下。吃完饭再说，好么？” 许奕从手机上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眼许容与，他匆匆和尹合子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开饭了，今天先不聊了啊。我估计我们家又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许志国夫妻和两个儿子入座，晚餐开始。这一家子平时天南海北地忙，相聚的机会很少，但他们在一起吃饭，仍然是食不言寝不语，每个人的用餐礼仪都非常得当。倪薇恐怕对许容与有一腔不满，都在这时忍了下去。 但是吃完晚饭，阿姨们收拾完家离开后，坐在客厅前，这一家人就要谈话了。 许志国先开了话头，慢慢说了自己一年忙碌的工作，之后倪薇也说了自己的，夫妻二人关心了一下两个儿子的学业。成绩一亮，许奕例行地得到了许志国夫妻叹气的一道目光，他不为所动，并笑嘻嘻：“不过我篮球打得好，这学期代我们学校参加了不少比赛。” 倪薇瞪他一眼。 许志国赞赏地看着许容与：“许奕，还是要向容与学习。和专业有关的课外活动可以多参加些，其他的就收收心吧。” 倪薇眼睛微微一眯，转了话题：“容与是要跟我们说你这两天做错了什么吗？” 许容与沉默了下，抬眼望向她：“我一直发过消息，没有和大家一起过小年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妈妈还要我说其他的什么错。” 倪薇盯着他良久，许容与冷冷淡淡的，没避过她针尖一样探索的目光。倪薇懒得和他多话了，伸手：“手机拿来。” 分明是要查他的手机。 许容与没有动，手肘仍撑在桌缘，淡淡道：“我不会再让妈妈看我的手机了。我已经上了大学，即将成年，我自己能对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不需要妈妈为我的一言一行把关。爸爸妈妈请了教育学家管我和哥哥，我想专家的意思也是管大放小，并不是说孩子的每件事都要汇报。我拒绝妈妈你的这种行为。” 倪薇：“……！” 许奕心想完了，他捂脸，心里哀嚎一声，然后赶紧打圆场：“哎妈，容与说的其实也有道理。我不也不让你看手机嘛，你看我弟也这么说，你就听听嘛……” 许志国在旁边：“许奕，不要添乱。” 倪薇冷冷看着许容与，身子微微前倾：“你觉得我干涉了你？如果不是我对你的事见见上心，你能有今天么？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么？你对得起我在你身上的付出么？” 许容与：“正是我认可妈妈在我身上的付出，我才用子女和父母说话的态度和妈妈你说话。我以子女的身份请教，希望妈妈不要对我不相干的事干涉太多。学校的老师都认识我，去上什么课都有人问我……这种感觉，并不愉快，我像是全天在被你们监视一样。” 许志国看妻子脸色不好，便帮话：“是我请的你们老师照顾你。什么监视，说的那么难听？我这么忙，你们老师也没跟我天天告状啊。我和你妈不过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不要养成你哥那样散漫的性子。” 许奕挑眉：“哎……”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许容与不急不躁地问：“我哥有哪里不好么？我不觉得。我知道你们对我和我哥其实是一样，我被明着管，他被暗着管，不管我们什么事，你们都心里有数。但这么强的控制欲，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好事。我很不喜欢，我希望爸爸妈妈放手。” 许奕：“……妈你不会也整天派人监视我干什么吧？” 他心里一顿，想到他在火车上才认识的尹合子，他妈不会就已经知道了吧？ 倪薇瞥他一眼，无动于衷：“这世上多的是父母对孩子不管不问。像我和你爸这样的地位，本来没时间管你们两人的事。正是关心你们，爱护你们，我们才牺牲自己的精力操心你们。容与你非但不感激，反而怪我们多事？我们在你身上白花了这么多心血么？还是你觉得我们没资格管你？” 许容与不为所动。 他实在是一个太过冷静的人，倪薇这么说，他仍然平平静静的：“我希望妈妈客观一些，不要总用是否是血缘关系来让我产生愧疚感。我正是将你们当做是爸爸妈妈，才愿意说这些。如果我哥说这些，你们就不会多心。为什么我说这些，你们就要想到别的方面？” “我是珍惜你们，才愿意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许志国若有所思地盯着许容与的侧脸，微微恍神。他压根没想到许容与会说这些。这个少年，心里有主意，他知道。但是许容与一直是那么沉静，沉默。他和妻子对容与的安排，容与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为什么现在…… 倪薇声音微微抬高：“既然承认我是妈妈，这个家就是听我的。我的教育方式就是这样，你不认可，请你离开！” 许奕立刻站起来：“妈你说什么呢？再怎么吵也不能这么说。你让容与去哪里？！” 倪薇话一说完，目中就浮起悔色，但大儿子这么一帮腔，她反而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盯着许容与，看他怎么收场。 许容与停顿了半晌。 说：“看来妈妈是不认同我的话。” 倪薇：“对。” 许容与垂目：“那希望我们双方互相冷静些时候，思考下今晚的谈话吧。” 他起身，离席。 身后一直静默，没有人开口。 许容与和倪薇的这次大战，导致家里一直低气压。别人家过年喜庆无比，这一家过来做事的阿姨，却是大气不敢出。这家的家长摆明在给儿子冷暴力，用早餐的时候，倪薇特意嘱咐：“不用准备二少爷的。” 倪薇冷笑：“他不是不要我管么？那就什么都不管他了。” 许奕欲言，被倪薇一瞪：“要不要把你的饭也撤掉？” 许奕只好心里同情弟弟一把，悄悄背着倪薇给许容与发了条消息。他怕死了家里的低气压，吃完早饭就匆匆出门溜了。倪薇对长子的没心没肺恨铁不成钢，低骂了一句。 许容与下楼吃饭时，阿姨们一脸为难，倪薇拿着张报纸坐在客厅冷眼旁观。许容与根本没求助，他打了个电话，家里听着他说什么木板啊泡沫之类的，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但许容与直接出门。 倪薇在他出门前凉凉道：“要买你们那什么建筑材料？挺贵的吧。不要我管，那就也不要花家里的钱。” 许容与顿了一下，说：“我上学期有接私活，我有钱。” 倪薇哼了一声。 许容与侧身，看向她：“而且我有特等奖学金，你是不是忘了，妈妈？” 倪薇脸一冷，不理会他了。 许志国对许容与的意见没那么排斥，他反而来劝倪薇，但是倪薇并不认同。她说一不二，这么多年下属对她战战兢兢，她不容人辩驳的性格早就深入骨髓。许容与挑衅她的威信，她自然不会轻易后退。而许容与这个人也是不后退。两个人就像杠住一样。 除此之外，许容与每天都关在书房里做他的建筑作业。 除夕当天，许家按照惯例，一起去许志国的父母的大院里过年。出门的时候，倪薇看着许容与从楼上下来，忽然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今天开的车是我的吧？不让我管，还要坐我的车么？” 许志国在一边不赞同的：“薇薇，少说两句，别和孩子计较。” 许奕赶紧：“哎呀妈，你别说了，你干嘛要分得那么清楚啊？你还非要把容与赶出家啊。” 倪薇：“我没有把他赶出家啊。我只是突然觉得我需要时时提醒他一下，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他。” 许容与与倪薇对视良久。 他轻声：“妈妈既然对我这种态度，那我没必要出门了。到爷爷奶奶那里反而让人看我们家的笑话。” 说完，他就上楼了。 许奕：“……” 许奕服气了：“你们两个都在干什么啊？” 倪薇寒着脸，被许志国劝着上了车，许奕回去上楼，找许容与谈心。许志国夫妻在车上等半天，最后是许奕一个人出来的。许奕把车门重重关上，沉着脸坐到后座上。隔半天，他说：“妈你今天太过分了！” “除夕的时候我们把容与一个人丢家里？” 倪薇嘴硬道：“我没有不让他上车。他自己不来，我还要求着他来么？” 许志国：“哎……” 叶穗一个人窝家里很无聊。 她妈妈在那晚之后又给她打了电话，语气平和了很多，跟她道歉说自己那天过激了。叶一梦委婉地说既然叔叔都知道她了，特意邀请她去妈妈那里过年。 叶穗拒绝了：“我去你那里了，我爸怎么办？” 叶一梦说着说着就烦了：“你能不能别提你爸？你故意掐着点气我吧？你……” 她没说两句，叶穗就挂了电话。 不打算去妈妈那里，叶穗打算一个人把春节给消磨过去，节后人多了，她就出去实习去。毕竟东大要求每学期都要实习……她还没开始呢。 所以叶穗玩游戏的时候，许容与的视频邀请突然过来，她吓得手机脱手而出。说实话，现在许容与一找她，她就有点心慌。镇定了一下，接受了视频邀请，看到许容与的背景还是他家那间书房，叶穗心里有产生了些阴影。 她假笑一声：“你们家好奇怪，除夕你都还在书房待着，不休息啊？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们家年年过年都在你爷爷奶奶那边么？” 许容与靠着椅背，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漫不经心：“我去了，谁陪你过除夕呢？” 恐怕倪薇不会想到许容与是刻意不去的。 而听到许容与这话，叶穗怔了一下，难说的，她心里涌上一丝暖流，想原来他是为了陪她……男朋友这么善解人意，哪怕陪她的方式是一起画设计图，叶穗也认了。叶穗拿着手机走向电脑，一边感动，一边干干道：“开电脑继续写方案对吧？” 许容与怔了一下，问：“你过除夕的时候，还这么用功？” 叶穗惊喜：“不用么？！” 她对着手机就“啵”了好几下，红唇贴上屏幕，明明没什么，却看那头的许容与仓促地向后躲，他还用手挡了下脸。嫌弃状满满，只有少年的耳根微红，眉眼里含着笑。 许容与轻笑：“怎么舍得在除夕的时候奴役你呢？除夕时不是一起看电视吃大团圆饭的么？你有安排么？” “有哇有哇！”叶穗说，眼睛一转，“我本来就包了饺子的。咱们一起边看节目边吃饭。” 许容与：“嗯。” 如此就这么安排上了。 叶穗那边积极起来，忙着让男朋友看自己开心的样子。许容与这边，则是坐在电脑前，拿着笔继续写建筑方案。她不喜欢总在工作，许容与却觉得这是乐趣，他根本不觉得除夕时自己在写建筑方案有什么凄惨的。只是他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和大部分人不一样。 叶穗那边吃饺子，许容与这边也随便从厨房端了盘饺子。中途许奕给他打电话，还是想说服许容与和他们一起过年，被许容与拒绝。许容与一边低头工作，一边时而抬头，看一眼屏幕里的叶穗。 傍晚差不多时候，叶穗忽然接到一个同城电话，说有人订了礼物给她。叶穗忙跳起来，冲对面的许容与笑嘻嘻：“有人给我送礼物，我去看看啊。” 一会儿，她懵懵地抱着一大束玫瑰回来。 玫瑰鲜艳，饱满欲滴，埋在女生怀里，花与人同美。 叶穗问许容与：“你还送我花啊？” 许容与微微颔首，矜淡冷漠。 叶穗却一点不在乎他这个样子，她心中满满的激动甜蜜，在收到这捧花时到达了极点。她冲到手机前，心跳仍然很快。她不停地：“天啊天啊！你居然送我花！你还有这么浪漫的时候啊。” 许容与看她那么开心，自己的情绪也被感染。他微微笑了一下，停下了手中活，望着她：“我说过我会对你好得让你离不开我。我没有开玩笑。” 他温和道：“虽然你总是不高兴我找你写作业，但是我也能做很多其他的事。” 许容与垂目：“叶穗，我说过，有人爱你的。” 叶穗：“……” 城市禁烟火，外面一直到现在都静悄悄的。她听不到那些杂乱的声音，只听到许容与的声音。隔着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她望着那个少年，她的心跳快得让她承受不住。 砰、砰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