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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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雪也对樱晓投以不可思议的目光。 樱晓被她二人奇怪的反应激怒,攥紧拳头猛地上前一步,似要找人理论,“你们这是何意?难道我一腔真心实话就如此可笑?” “樱晓姐姐。”扶雪在察哈尔领屋外侍卫持刀冲进来前,身形一闪,灵活挡在容温面前,抬了胳膊朝樱晓伸去。 樱晓防备,想打开她。 扶雪生得瘦小纤细,比康健高挑的樱晓足足矮了大半个头。 但她一直是做粗活的宫女,力气还是有的。樱晓这一下,非但没有推开她,反而被她拽住了手。 “来,樱晓姐姐,你看。”扶雪强行捉了樱晓的胳膊与自己摆在一起,迅速扯开两人衣袖。 两只常年捂在袖子里的女子臂膀,皮子都是白净,但一粗一细,丰满与柴瘦,煞是分明。 刚冲进来的察哈尔及手下几个侍卫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又听见扶雪高声斥道,“看仔细了!” 几个侍卫出于好奇,还真伸长脖子望过去了。察哈尔猛咳一声,眼瞪得比牛还大,手一扬,把几个侍卫都赶了出去,自己持刀跨立在旁护卫,眼神落于脚尖。 “这……这是何意,公主……”樱晓讶然望向容温片刻,面色扭曲,似喜似怒。 尔后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袖子捂得严严实实,浑身瑟缩不停。 可这样,也捂不住已经被揭开的惨淡现实。 “别无它意。”容温起身,拨开樱晓捂袖子的手,慢慢替她把布料上的褶子掸开,“近些年我长大了,日子总算过得比幼时好,你在我左右也把身子骨养得不错。扶雪苦出身,瘦小单薄,我选择与她同骑,不论于你于我,说不得,都能多出半分生路。” 自以为是的险恶现实终是被戳破。 樱晓如天际摇曳的风筝,以仇恨为名放飞她的线,猝不及防断了。 失去了牵引,风筝再无翱翔的资本,晃晃荡荡跌回到容温脚边。 “公主,公主,奴才错了,是奴才鬼迷心窍……”樱晓声泪俱下,疯了似的去抱容温小腿,容温退后几步,避开她。 “我愿意仔仔细细把一切向你讲清楚,并非还想再要你。”容温苦笑一声,似有怔忡,“只是念着,你陪了我十一年,哪怕最后,你想置我于死地。对了,你还记得我当年调都夷香的方子么,我想不起来了。” 听见容温问自己,樱晓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慌乱在脑中翻取多年前,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真腊沉香、牙硝、金额香……还有蔷薇水,还有……还有什么……奴才想不起来了……” 这世上最难的,莫过于自己与自己为难,不见出路。 樱晓爬伏在地,失声痛哭。 容温目不转睛看着樱晓谦卑惊惶的身影,眼眶不知何时聚了浅浅淡淡,一抹不显眼的红色。 “想不起来便算了,别哭了。”容温哑声道,“看在我放在对你说的那许多实话面前,樱晓,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句实话。” “唔……”樱晓哭得打嗝,有些疯狂的点头。 “桃知给我下避子药的事,你知道吗?” 容温此言一出,不仅樱晓吓得浑身僵硬、哭声暂歇,连护卫在旁的察哈尔也震惊的抬起头,瞪大眼。 之前公主说服他帮忙隐瞒台吉避子药一事时,还以真凶不明为借口,这才几天功夫,整日足不出户的公主怎就弄清楚了下毒者。 察哈尔正欲问,扶雪先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鬼使神差的,鼎鼎大名的察哈尔将军听了个毫不起眼的丫头指挥,把到嘴边的话‘咕咚’咽回了肚子里。 “避……避子药?”樱晓一直是爬伏着的,自然不知扶雪与察哈尔这番眉眼官司,粗喘几声,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悔恨,几欲疯狂叫喊,“公主,奴才敢以性命起誓,这辈子,只鬼迷心窍做过一次伤害您的事,再无其他!” “那便好。”容温如释重负的笑起来,叹息道,“总算,找了个可以放你走的理由。之前都是你替我管首饰衣裳的,你也喜欢这些。如今你要走了,我住在这里,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扶雪,你去把我那支日永琴书簪拿来赠给樱晓。” 扶雪应了一声,往内室去,很快拿了一只锦盒并一只不小的包袱出来。 容温接过,亲自递给樱晓,“拿好。等清军到来,与额驸他们内外夹击,解了归化城之围后,我遣人送你返京回家去。我记得入蒙之前你说过,你嫂子怀孕了。你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能亲眼看着你侄儿出生。” 柳暗花明,劫后余生,樱晓抱着包袱与簪子,不敢置信痛哭出声,“公主!” 察哈尔比樱晓还要不敢置信,气得不顾体统,大叫起来,“公主,这等背主之人,放不得!况且,她说不知下药之事,难道就真不知了。恶人心毒,怎可轻信。若今日放了她,来日公主子嗣受损,属下无法向台吉、向郡王府上上下下交代!” “我说放。”容温强硬道,“扶雪,你先把樱晓带下去安置。” 扶雪搀扶起樱晓,两人用往外走。察哈尔拔刀阻拦,扶雪眼明手快拉了心不在焉的樱晓一把,才使她免于成为刀下亡魂的厄运,挡在樱晓面前,梗起脖子呵斥道,“奴才是为公主办事的,将军若要阻拦,那便把奴才一起杀了。” “糊涂!”察哈尔怒呵,冷下脸,杀意毕露,面上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 眼看他握刀的手攥紧,在他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屋内突然炸开一声大吼,“住手!” 樱晓吼完,忽然转身再次‘啪嗒’一声,跪在容温面前,长稽而下,面色比先前,冷静平和许多。 “公主,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您是个好主子,我却不是个好奴才。事到如今,奴才也没脸再连累你。”樱晓攥紧装日永琴书簪的锦盒,苦笑道,“奴才也想活,但不用公主为难。” 樱晓闭目沉沉呼吸一口,扭头,一字一顿对察哈尔道,“将军,清军在乌兰木通。” 扶雪与樱晓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屋前。 察哈尔仍握刀立于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容温把茶盏放回桌上,叹息一声,出言提醒,“清军被引去乌兰木通,这么大的消息,将军不用赶紧派人去西城门通报?” “用的,用的!”察哈尔呆呆的,顺势往外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摸着后脑勺试探问道,“公主方才,是在做戏?你如何确定,樱晓一定知道清军去向?” “慢慢猜的。”容温垂头苦笑,声音恍惚,“她自幼时到我身边起,便是冲动暴躁的性子,藏不住事,怎么说都说不听。这次能憋着坏,算计把我卖给魏昇,已算长进了。至于后来以身为饵,故在大青山布下疑阵,不让你们寻到我,那便更是了不得。” 怨恨总比教导与宽容,更能磨砺人。 察哈尔讪讪,“……就这,你还夸她?” 容温捧过茶盏,轻笑起来,“我不是夸她,是实话实说。她恨极了我,欲除之而后快。将军,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察哈尔有点不耐烦容温说话弯弯绕绕,但他刚才已经在容温面前动了一回刀,可不敢再放肆,只能耐下性子,“公主请讲。” “如果你心底怨恨一人,费尽心机布置杀机,最终却付诸东流。人没杀死,反而落入那人手,被关起来,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你作何反应。” 这不就是让他自行带入樱晓,察哈尔偷睨容温过后,一板一眼道,“真倒霉。” 容温了然,莞尔道,“将军说实话,不怪你。” “行吧,公主你说的。”察哈尔摸摸头,不好意思咧嘴一笑,“乍然被关进去时,肯定对计划失败懊恼不已,气得骂她娘。骂完冷静下来,八成会想方设法再见她一面,以命相搏也要设法弄死她……” 察哈尔话说到一半,忽然一拍脑门,似有所悟,“不对,这樱晓被关了三天,照旧该吃吃该喝喝,不哭不闹不求饶。就算之前被带上见了你,除了怒责,也无其他不轨举动,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笃定就算她杀不了我,我也活不长。”容温凝向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应是她接触魏昇时,无意探听到了有关清军被引去乌兰木通,归化城必破的消息。” 察哈尔明白了,但又再次糊涂了,“既然如此,在把你卖给魏昇后,她为何还要跑去大青山设计拖延时间?” 反正不论早晚,容温都要死的。 樱晓又不可能提前得知容温能侥幸自己跑掉。 “恨极了吧。”容温笑意讥讽,“我是和亲公主,如果我真因归化城破死在噶尔丹铁骑之下,八成能因此得个流传千古的忠义名声。可我若是因恶人辱没而死,那世间不过多一具无人得知的白骨孤魂。” 死无葬身之地。 “好恶毒的心肠。”察哈尔背后发凉,恍然大悟道,“难怪公主要与她说那么多废话。” 如樱晓这般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的恶人,严刑逼供肯定问不出什么。 可容温步步为营,先以宽容姿态解散樱晓心头那团‘恶气’;又以往事动之以情;等樱晓态度软化后,再提起避子药的事,以受害的弱者姿态,坚持要放走樱晓。 自然,也许到这个地步,樱晓虽悔恨晚矣,但心底对容温许是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存芥蒂,所以并未如实托出清军的下落。 直到他拔剑阻拦, 樱晓将将从容温口里得到准话,能死里逃生,冷不防被他拔刀阻拦,悲喜更迭,心性动荡,一时熬不住,可不就招了。 察哈尔不敢置信问道,“这般大事,公主为何事先不跟属下通个气?” 万一方才他真下了重手,把那女的了结了,容温这番不动声色,层层渗透的算计,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不会,扶雪会挡在樱晓前面。她是我特地召回来伺候的,你不敢在我面前杀她。”容温向来不吝夸奖的,“她心细,人也聪明。当然,将军也甚是忠心英勇,明辨是非。” “心细……公主的意思是,扶雪事先也不知情。”察哈尔惊呆了。容温不夸他还好,一夸,他就感觉满世界只有自己长了颗榆木脑袋。 “她是琢磨出公主的用意,有心配合?不对,既然如此,那包行李,又如何说得通?” “大概是扶雪临时装了几件衣服首饰进去,反正又不可能有人当场打开。” 活了三十余年,察哈尔第一次为别人的脑袋感到震惊,而且这个‘别人’还是女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察哈尔张大的嘴久久没合上,他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一个疑问。 ——桃知下避子药,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足不出户的容温如何得知? 总不能又是靠脑子猜的吧。 容温被他没完没了的问句弄得有些倦怠,无奈摆摆手,“将军若还有疑问,便去问扶雪吧,我想自己坐坐。对了,今晚不用给我准备晚膳,我没胃口。” 察哈尔偷瞟一眼容温晦暗的脸色,后知后觉想起容温对樱晓说过的那句话。 “你陪了我十一年。” 十一年啊,能养熟一屋子的牧犬,却没养熟一个人。 套话是真,十一年也是真。 察哈尔终于识趣了,无声退出来,本欲亲自去西城门传信。出门前,正巧看见扶雪蹲在院角摘小青菜。 藏住半边脸的日暮夕阳,笼在姑娘瘦小的背影上。 六月夏衫薄,仿佛能看见衣服下凸显的脊骨。 察哈尔莫名想起了那截柴瘦的细胳膊,鬼使神差悄然走近,盯着扶雪脑袋顶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花,只好讪讪道,“公主说今晚没胃口,你也不用单独开小灶折腾,今晚随我们一起吃。” 扶雪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清来人,意外不已。 因她有些底细没查明白,这几日察哈尔对她很是防备,除了必要的吩咐,闲话一句不带多的,更遑论这般带着善意的提醒。 “多谢将军好意。我还是准备好,免得公主半夜饿了。”扶雪滴水不漏回道,“中午还剩下一块面,不能浪费,我凑合吃了便是,不敢打扰将军与诸位军爷。” “随你。”察哈尔脸色有些臭,其实刚才话一说完,他便后悔了。 还算这丫头识趣! 扶雪蹲回去摘菜,余光扫见身后那道人影迟迟未曾离去。柳眉一皱,再次起身,狐疑问道,“将军还有事?” 察哈尔绞尽脑汁没想好如何开口,这下索性顺坡下驴道,“咳……也不算,就问你几句话。避子药一事,确为桃知手笔?” “八成是。”扶雪诧异望了察哈尔一眼,“先前老蒙医把话说得那般清楚,将军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