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由此延伸出的推想,在君瑶心中清晰地连汇整理。她起身,站在房间中央,缓缓闭上眼睛。 若她是凶手,是如何下手的? 先入门,与贾伯中相见,再趁其不备,从贾伯中身后袭击,扼住他的口鼻,顺势抬起他的头颅,亮出咽喉,再用匕首往脖子上一抹。 这个简单的推想能说明什么? 她最后查看了门窗,门窗都是完好,门栓已经被人撞烂,窗户只有一扇,是完好的,轻掩着,没有上栓。 “阿楚,怎么样?”隋程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地问。 君瑶走出舱室,说:“船一旦靠岸,你就让人将这里把守住。” 隋程点点头:“那是自然的,你放心吧,我定会办得妥妥的。”他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好尽自己所能。 君瑶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也有些有气无力地说:“去前方会客舱室说吧。” 隋程慢悠悠地跟上,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 在会客舱室等待的人,早已是人心惶惶焦急如焚。如若不是在这艘船上,且还有御史与李青林在,这些公子们早就毫无畏惧事不关己地离开了。 君瑶一出现在会客舱室门口,里面内心浮动的人齐刷刷看她看过来。虽说真正的御史是隋程,但从一开始,出面出头的人都是君瑶,隋程更案件探查的主导者,所以众人不由自主地先关注君瑶。 顾恒子本因陪严韬回舱室休息,但事关自己,严韬怎么能安心,所以执意要与众人一起等待结果。严韬撑着桌面起身,问道:“御史大人,情况如何?” 隋程下意识看着君瑶,见她依旧默然思索着,便对严韬说:“严大人,你……你先坐。” 这时间,君瑶已基本整理好思绪,她缓缓抬眸,目光沉笃地说:“我想知道,诸位上船后都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发话,君瑶打断他,转而看向李青林说:“赵大人,请帮我准备纸笔,分发给诸位公子和船上的人。” 人多口杂,就算想真心交代,也难免被人带偏或有所顾忌而不敢开口。与其一个个问,倒不如让这些人将上船后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写下来,若有人与他人所写的不同,则说明此人或许有问题。 李青林颔首,正欲去准备纸笔,燕绮娘主动将此事拦了过去,说:“这等小事让我来准备就好。” 这画舫的情况她比较熟悉,君瑶便准了。随即燕绮娘带着嫣儿去取纸笔,顺道吩咐侍女将已凉的茶水换掉。 纸笔准备好,一一交于所有人的手中,包括李青林也得了一份。 这些公子们何时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有气盛的,拿着纸笔感觉羞辱。刘坚第一个不满,轻哼一声:“御史大人,要问就问,何必审讯画押一样对待我们?” 君瑶口吻不由冷沉几分,说道:“一个个问,不能保证其中有人串通好说辞。还请刘公子多担待。”船上客舱少,不能将人一一隔开,若在询问时,有人串供想好说辞,那审问出来的结果还有何可信度?当场书写,是她能想到的最简单最好的办法。 显而易见,这些贵公子们不愿受人驱使,都端着尊贵身份,不愿意动笔。 “不过是将上船后所发生的,所见的所闻的,以及自己所做的写清楚罢了。”李青林铺好纸张,轻缓温和的语意凉然平静,他平时和若春风,隐含怒意时竟如寒风冰雪,一开口让人噤住。 “诸位公子自幼蒙受上等教化,难不成不会写?”他轻轻然反问,“还是怕暴露什么,不敢写呢?” 隋程也动了怒,厉声道:“不愿意写就带回县衙审问,什么时候审问好什么时候放人!”他看向顾恒子,担保道:“顾县丞,我是圣上钦派御史,出了事我担着,若诸位公子再不写,就押回去审问吧!” 他的身份摆在那儿,气度也压了众人一头,即便其他人想再说什么,也不好顶撞,且又有李青林出言胁迫,哪里还能不写? 一时间,蘸墨的蘸墨,扑纸的扑纸,各自坐开互不打扰地下起笔来。 君瑶感激地看了李青林一眼,趁机说:“请各位不要互相交流,也不要去看他人写了什么,以免让人生疑。” 舱内鸦雀无声,每个人噤若寒蝉,唯有两个侍女斟茶时的水声时隐时现。 安静中,突然有人低呼一声,又是“砰”一声脆响,杯盏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原来是侍女为嫣儿斟茶时,不小心撞到手,杯子摔碎了不说,还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了嫣儿的手上。嫣儿的右手瞬间红肿一片,肉眼可见地冒起几个红亮的水泡。 侍女惊慌失措地道歉,竟落泪抽泣起来。嫣儿捂住颤抖的手,忍住剧痛去安慰那侍女。 埋头书写的公子们受了影响,神色各异地张望,却没有离开座位。 君瑶看了眼嫣儿的伤,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对那哭泣的侍女说道:“给去嫣儿拿药吧。” “我这而就有。”燕绮娘放下笔起身,从袖中拿出李青林给她的药递过去。 侍女如蒙大赦,立即给嫣儿上药。那药看似小小一盒,却有清凉镇定的效果,均匀地涂开,嫣儿被疼得发抖的手缓缓平静下来。只不过眼下他自然不能再握笔写字,也不能弹琴了。 约莫两盏茶光景之后,公子们陆陆续续写完,将写好的纸交给君瑶。 好在人也不多,上船后发生也没发生什么古怪的大事,每位公子所写的也是大同小异。不过他们当真按君瑶所言,写得事无巨细,谁何时倒了几杯茶,何时说了什么话,何时上船,船何时滑行到哪儿,何时过了桥都被记录的琐碎又清楚。 一一比对后,倒是没有谁与别人有太大的出入,只是每一个人,都提到了燕绮娘与嫣儿曾多次离开舱室。 君瑶理了理手中厚厚的一叠纸,看向燕绮娘与嫣儿,问:“燕姑娘与嫣儿曾离开过舱室?去做了什么?” 燕绮娘从容地说:“去厨房舱室为公子们准备茶水和食物。我虽不用亲自动手,但也要看着几个侍女,免得他们出什么差错。因船舱不大,人多周转不开,所以我只带了两个侍女,嫣儿也就随我一道给我打打下手。” “有一次,你们一同离开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君瑶目光微微一凜,带着几分研判与审视。 燕绮娘说:“我与嫣儿去了船尾看着几个小炉子,耽搁了些时间。” “可有人作证?”君瑶问。 燕绮娘摇头,忧虑地说:“没有。” 她生了一双修长的眼睛,眉细如叶,话音落时,眉眼流转中的担忧楚楚动人。她也知自己和嫣儿的嫌疑越来越大,便起身走到桌前,依次打开三个砂锅,令人垂涎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山药莲藕汤,山药已经完全炖化,莲藕软绵入口即化,汤底也是昨夜就开始熬制的。这汤对火候要求极其严格,少一分多一分都不行。我将汤底和食材带上船后,就一直用小炉熬着。两个侍女不懂,需我亲自照看,那小炉的火并不能一直燃烧,熬到关键时刻,需要人至少看守一盏茶时间,所以我才与嫣儿离开了这么久。” 她亲自将汤盛出来,放到桌边,说:“这道菜出云苑的厨子也会做,若是火候与时间不对,厨子定然吃得出来。大人若是不信,就将汤带去让厨子品尝。” “这汤我与风雅社的人都喝过,”刘坚开口,“尝一尝就知道了。” 说罢,他端起碗,轻轻的吹了吹,喝了一口,细细品过后,摇头说:“与平时喝的没有区别,莲藕当真入口即化,山药彻底融入汤中。” 君瑶也不确定寻常人品菜与大厨品菜有何区别,对与燕绮娘的说法,她暂时不置可否。她接着看向严韬,严韬所写的事情非常简单。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上船后,便交代自己要与贾伯中密谈,不能被打扰。其后进入贾伯中所在的舱室,但入内后,并没有见到人。他一时没察觉不对,继续往屋内走,刚掀起帷帘,突然有人从屋内蹿了出来,他猝不及防,被猛击了脑袋,他勉强挣扎了几下,就晕了过去。 这说法,与君瑶看到的现场有些出入。她记得贾伯中舱室的门被撞开时,一入内就可以看见尸体,而房中的帷帘也是收起来的。严韬入内时,帷帘是放下的,他没有看到尸体,之后又晕倒,这说明房中的帷帘,是在他晕倒后收起来的。会是凶手收起来的吗? 君瑶今日这种“特殊”的询问方式,其实是让严韬刮目相看的。他依旧有些头痛,强自撑持着走到君瑶身前,低声道:“楚先生,我有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如此说来,就是怕被别人听见了。 君瑶颔首,起身走出舱室,与严韬一同到了无人的船头。 淡雾未散,缭绕萦回,江风淡淡而起,白雾飘然聚散。 严韬谨慎往后看了眼,确认没人跟过来,才压低声音说:“将我打晕的人,惯用左手。” 君瑶惊怔,“确定吗?” “我确定,”严韬坚定地点头,“我被打后,没有立刻晕过去,甚至与他交了手,我亲眼所见,他左手拿着矮凳砸下来。”他摸了摸后脑,那处被击打的地方靠左,若是惯用右手的人,从背后袭击人的话,会习惯性敲打右边。 君瑶心头一个闪念,脑中浮现一只推出去的左手。 她呼吸一滞,缓了缓气息,才对严韬说道:“我知道了。”她凝视着严韬,平静地问:“严大人,你认为,若是有人陷害你,会是这船上的谁?” 严韬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将船上的所有人细想了一遍,终究是茫然地摇头,说:“那些风雅社的公子,大多是没入官场的,而且与我没有私交。若不是弦月提议让我来看看风雅社,我也不会上船来。” 君瑶问:“除了风雅社的人之外呢?” 严韬摇头:“不会,燕绮娘与嫣儿,我连话都不曾与他们说过一句,船上的船夫与侍女,也没有这个胆子和动机。” 君瑶腹中暗叹。这位严知县,看人未免简单了些。他熟知朝政庶务,却不知人心难测。 她又问:“再冒昧地问一句,为何严大人一上船,就非要与贾主管密谈呢?” 这是十分关键的环节。若严韬不与贾伯中密谈,就不会有栽赃嫁祸的发生。 严韬顿生暗怒,全身紧绷充满战栗,他猛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有人告诉我,贾伯中数年来做了假账,与人勾结贪墨敛财无数。” “何时告诉你的?”君瑶问。 严韬说:“与工部司赵大人巡查完堤坝之后。”彼时赵大人发觉堤坝用材有疑,就多问了几句,顺便命令整理堤坝项目。那时严韬就推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假,利用修筑堤坝一事贪墨敛财。这念头刚冒出来,就有人暗中向他告密。告密之人也十分警惕,并没有真正露面,而是在他县衙的桌案上放了一本账,那本账很明显,就是贾伯中做的假账。 自严韬做河安知县那一日起,他便异常重视堤坝的修筑,不敢说事事亲力亲为,但已尽了全力严格把关。他竟没想到,就算如此,也防不住底下那些蠹虫。他哪里还能按捺得住,立刻带着账本前来与贾伯中对质。 “账本呢?”君瑶狐疑。 严韬立刻往袖囊中摸索,顿时脸色大变!他来来回回找了半天,哪里还有什么账本?他气急败坏,脸上青白交加,“定是凶手击昏我之后把账本拿走了!” 所以,目前唯一的物证也没有了。 君瑶暗暗叹气,又问:“严大人能否推测一下,谁可能是那个告密者?” 严韬梗着脖子,苦思冥想了许久,终究是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君瑶挑眉,心头如江中暗涌,百转千回。向严韬告密的人,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要来参加风雅社解散会的时候告密?且这事看起来如此顺其自然,李青林刚提出堤坝有问题,这人就告密了。再者,告密之人,必然也是深谙堤坝修筑一事的,否则又怎会有与堤坝相关的账本? 君瑶轻轻扶住栏杆,问:“严大人可否将负责堤坝的人说与我听?” 严韬作了难,说:“修筑堤坝这样的工程,岂是三两人就能完成的?县衙上下的人,郡守府的人,还有襄州、河安的世家,都或多或少参与过。若要说出主要的人来,少说也有一二十个。” “那这些人当中,有谁主管财务?”君瑶问。 严韬恍然,抿唇思索。 “有谁今日与你们一道去巡查了堤坝?”君瑶再问。 严韬脸色阴沉起来,他眼底瞬间闪过太多的情绪,不安、愧疚、惶恐、愤怒…… 这一霎那,君瑶感觉严韬内心有什么正在坍塌瓦解,否则他为何会露出遭受重创的模样? 但这些情绪,统统一闪而逝。须臾后,他又面色如常地摇头:“此事太过复杂,而且……而且我所知的人中,没有谁是惯用左手的。” 君瑶有些困扰,这艘船上,谁会是惯用左手的人呢? 严韬似不愿再多说,说道:“还是先回客舱吧。”说罢,他转身而去。 君瑶也只好与他一同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肥章,更新完毕,大家周末愉快! 第144章 雌雄莫辨 君瑶沿着通道往回走,同时快速整理着思路。 袭击严韬的人或许就是凶手,且惯用左手。通常情况下,若一个人惯用左手,多少都会引人注意。君瑶清楚地记得,那些公子们都是用右手执笔,嫣儿也是用的右手,不过在执笔时,被侍女碰翻的茶烫伤了。 但是,君瑶打翻茶盏时,溅到了燕绮娘,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坐在一旁的嫣儿当时究竟是用哪只手推开燕绮娘的? 人在情急之下,所有的动作都会不假思索,君瑶反复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只推出去的左手。 回到舱室,她下意识看向嫣儿,他被烫伤的右手已经包扎好了,此时他坐在那台琴前,静静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