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王二丫不情不愿的从刘金凤身边稍微靠后的位置走出来,“对……对不起。” “因为什么对我不起呢?” 王二丫惊愕了一瞬,压根没有想到陈茵会问这样的话,愕然过后便是羞愤,嗫喏的说道:“上……上次不小心推你,害你落水,对不起。” 在王二丫看来,他们二人分明是一同落水,就因为她懂水性自己爬上来了,就要受到别人埋怨吗?要怪就只能怪陈茵自己没用,她自己不会凫水,爬不上来只能怪她自己弱。 这般想着,王二丫看向陈茵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怨毒。王二丫比陈茵还要小一岁,根本就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眼中的怨毒自然被刘菊芬看了个正着,顿时气的胸口起伏不定。 只是她到底不好跟王二丫一个晚辈计较,只抬手指着刘金凤怒道:“你教养的好女儿,我知道你向来是不将女儿放在心上的,只是自己生的不好好教着,将来跟别家结了仇苦果也只能自己咽着。至于你们的道歉,我们可不敢接受。当面说着对不起,背后还不知道又会编排些什么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母女好心好意来道歉,你不接受就算了,还这样说我们母女?” 刘菊芬冷笑一声,指着门口,送客的意思十分明显。 陈茵盯着王二丫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可当初是你先招惹我的,也是你推我下水的,并不是你也跟着落了水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了。王二丫,你就没有想过若不是后来有人经过那里,我被救了起来,你身上背负的就是一条人命吗?夜里你就不会觉得害怕?” “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永远的闭上眼睛,身体会被一把火烧掉,或者被永远的埋在黑暗的地底,而我,就差那么一点,就被你害死了啊。王二丫,晚上睡觉不会做梦吗?不会梦到那冰冷的水,那黑暗的阴冷潮湿吗?若我真的死了,一定会夜夜入你梦里,好叫你知道,我真的很冷啊,真想找你给我作伴呢。” 王二丫脸色渐渐发白,陈茵每说一个字,她脸上的恐惧就多一分,刘金凤纵然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女儿,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这么吓唬,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正想着要开口训斥陈茵,就听刘菊芬说道:“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两个孩子在讲道理你也要插上一嘴?也是,你本就是没脸没皮的。” “你说谁没脸没皮呢?” 说着,刘金凤就拉着王二丫怒气冲冲的走出了陈家的院子。 院子里顿时就只剩下刘菊芬和陈茵了,刘菊芬想了想问道:“你刚刚那番话若是叫她们传出去,说不得会让人给你安一个宣扬封建迷信的罪名。” “我就是将我心中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而已,我也没有吓唬她,我当时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倘若我真的淹死了,一定要去王二丫的梦里好好跟她说道说道的。” “你啊。”刘菊芬最终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陈茵的额头。 陈茵看着前面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抿唇笑了笑。 就算王二丫是真心实意过来道歉的,她也不会接受她的歉意,更何况她心中毫无悔恨愧疚之意呢?凭什么伤害了别人,却还能够如此有恃无恐?既然她毫无愧悔,那就只能用恐惧来让她悔恨了。 她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却不想改变。 什么人值得原谅,什么错可以原谅,她的心里自然有一个尺度,这样的她或许不会人人喜欢,但至少可以问心无愧。 回了屋里,刘菊芬将那两毛钱拿出来交给陈茵,陈茵以为是她给的零花钱,连忙摆手推辞,“妈,你给我的零花钱已经很多了,我这里还有呢。” “这是收到的第一笔诊金,虽然钱不多,只有两毛,可到底意义不同,你收好。” 陈茵愣愣的接过刘菊芬递过来的钱,只觉得她那笑容透着几分复杂,“妈……” “你是好孩子,拿着吧。” 陈茵手里攥着那两毛钱,心底却无端的涌出一阵惶恐。 接下来几日,他们一家人的相处似乎还是跟以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陈茵这才安了心。她觉得刘菊芬作为原身的亲妈,或许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同,可如今他们相处照旧,很多事情纵然已经心知肚明,可说破与否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 陈茵忽而好心情的笑了起来,刘菊芬没有说破,那就说明她真心接纳她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今日天渐渐转凉,刘菊芬打算将陈茵从前的两件已经不合身的棉衣改一改,并成一件大的。在屋里做了许久的针线,刘菊芬想要活动活动,就起来走走,却不想刚好看到陈茵咧着嘴笑的跟个傻子一样开心。 刘菊芬的心忽然一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不告诉你。” “好好好,你不想说妈就不问,我们茵茵长大了,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刘菊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便又重新回了屋里,坐下后她又拾起针线,眉眼温柔。 身为亲妈,哪里有认不出自己孩子的道理?她原本只是感到奇怪,心中却并未起疑,女儿性子的变化她只以为是落入水中遭遇生死之后情理之中的变化。可同一个屋檐下,女儿变的并不仅仅只是性子,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 也是那日刘金凤上门道歉,她看着女儿对着王二丫说的那些话,便从心底里确认了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她从前那个闺女,可又因为她对闺女的维护,想起这么多天的相处,她终究还是没有挑破这件事。 她看的出来,闺女身体里的人并非是大奸大恶的,她相信这个人占用闺女身体的时候,闺女已经没救了。而如今,阴差阳错让她们有了一世母女缘分,她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刘菊芬的屋里,靠西边较为阴暗的地方,摆着一个上了锁的木头箱子,里头是她找出来的闺女从前最爱穿的几身衣服,权当是立了个衣冠冢。 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刘菊芬便相信这个世界是有魂魄的。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保护好闺女,如今便让她替她供奉祈福,她也期盼着真的来世,她的闺女可以享受一世富贵平安。 十一月初,天气便已经冷了起来,在这样的乡村,温度似乎更低一些。 陈茵放学后和田蓉蓉一块儿回家,路上就看到好些人拿着绳子长木棍之类的东西一路兴奋的朝着山那边跑。陈茵有些奇怪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大家都往那边跑?” 田蓉蓉眼睛忽然一亮,说道:“前两天不是说队长组织人手进山打野猪吗?我看肯定是有收获啦,走,我们也去瞧瞧去。” 陈茵从前只看过野猪的照片,真正的野猪倒是没有见过,对此也很有兴趣,立刻点头说道:“那走吧。” 两人背着布袋书包一路小跑着跟着众人往山那边跑,走进了方才看到整整三头大野猪,毛色深褐泛黑,长着一对狰狞的犬齿,看起来尤为恐怖,陈茵看了一眼便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队长见到陈茵过来,莫名松了一口气,“陈茵,你来的正好,猎杀野猪的时候咱们有两个人受了伤,你赵叔伤势有些严重,你过来帮着瞧瞧。” 陈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被人抬着衣服上染着血迹,脸色苍白,看起来着实不大好的样子。 只是,她现在手里一没药物二没有用得上的针灸用具,也只能过去瞧瞧他伤的重不重要不要紧了。 陈茵过去给他把了脉,说道:“暂时没有大碍,先把人送去卫生站吧,那边有药物和工具,我先回家一趟,取点东西,一会儿就过去。” 众人看着面容冷静的陈茵,原先的慌乱一扫而空,不知道是被她的冷静所感染,还是源自于对她的医术的信任。 田蓉蓉有些轻微的晕血,看到这个场景面色便白了下来。陈茵说道:“走吧,往后再有这种事儿,你可不能过来凑热闹了。” 两人走出去挺远,田蓉蓉脸色才稍微恢复过来,她拍拍心口说道:“太可怕了,不过有三头猪呢。这些猪并不是出现在生产队员的自留山上的,除开那些出了力气的,我们队员都能按人头分到猪肉呢,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今年说不定能过个肥年。” 田家家境算是不错,可是村子里除去那些打猎的好手,想痛快的吃顿肉还真不大容易。 而且陈茵还知道,现在还只是公社成立初期,所以管理并没有那么严格。后来似乎是连上山打猎下河捞鱼都属于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为,是要被抓起来割尾巴的。 陈茵低低的叹了口气,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你家到了,快点回去吧。” 田蓉蓉朝着她家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陈茵说道:“茵茵,你怎么这么能干呢?跟你一起玩,我总觉得我没用极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而后才又笑眯眯的说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好好学习,现在做不成有用的人,将来也得做个有用的人!” “好啊,那我们约好了,一起考大学啊。” “好。” 陈茵回到家中,取了行医箱,想想又拿了一瓶她自己配置的止血消炎药,出了门往卫生站走去。 到了卫生站,陈茵就看到方大夫已经给病人做了初步的清洗伤口和包扎处理,看起来还是非常专业的。 见到陈茵来了,方大夫才说道:“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消炎药我这里不多,只给他吃了一颗,你看看接下来还要怎么治疗?” 现在虽然已经解放,但是药物尤其是西药和某些特效药依旧十分缺少,方大夫每次用都是小心翼翼且还一脸肉痛。 陈茵将自己带来的止血消炎药取了出来,“这药具有止血消炎促进伤口愈合的功效,明天给他伤口换药的时候,就用这个药吧。另外,我再开个方子,补补血提提气,没有什么大问题。” 方大夫一听这话就高兴了,眼看着时间不早,也没拉着陈茵说话,只让她先回去了。 这两天,鸡窝里面终于有了动静,陈茵兴奋的连医书都放了下来,蹦跳着到了鸡窝旁,已经出了三只小鸡。她过去看的时候,刚好有一只小鸡将鸡蛋壳啄破了,正努力坚强的要破壳而出。 陈茵看着只觉得十分有趣,她就蹲在鸡窝旁,连着看了一个小时,直到刘菊芬过来叫她,“有这么好看吗?看的连饭都不吃了。” 陈茵点点头,“好看,看着小鸡那么努力的破壳,我就觉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是能度过去的。” “看个小鸡破壳还给你悟出人生大道理来了,先甭管其他,现在还是吃饭最大。” 吃完饭,陈茵就在院子里消食,走了两圈她就觉得自己双脚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又朝着鸡窝走去了。盯着鸡窝看了一会儿,陈茵觉得大概还是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太少了,这才导致她看个孵小鸡都能看的津津有味。 正在她准备要回屋洗漱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了一阵叫喊声,仔细听着声音仿佛还是叫她的。 陈茵顿下脚步,刘菊芬从屋里走出来,看着陈茵说道:“应该是卫生站那边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 陈茵将大门打开,就看到家住在靠着卫生站不远的地方的赵强气喘吁吁的站在他们家门口,因为赵强他爸缘故,赵强经常跑去卫生站,一来二去的倒是跟陈茵熟悉起来。 “别急,慢慢说。” 赵强才八.九岁,看他喘气的模样,就知道他定然是一路从卫生站跑着过来的。 “方……方大夫让茵姐姐你快些去一趟,他那边来了个病的很严重的病人。”方大夫原话是有个很棘手的病人,赵强不知道棘手什么意思,自然也就记不住这两个字,但是他知道方大夫治不好还需要找茵姐姐帮忙的,那应该是很严重的病了。 更何况,他还看了那病人一眼,实在是太瘦了,看着确实很严重。 陈茵说道:“那行,我去看看,你就先在这边休息一会儿再说。” 等她到了卫生站看到病人的时候,当真有些惊讶起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多月以前来卫生站看过的陈世根,跟他们家还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不过走动倒是不多。想起那日她妈对陈世根这个人的评价,陈茵抿了抿唇。 应该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不然按照她妈的为人,是不可能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的。 “你就是陈茵陈大夫吧?我叫陈向东,你可以叫我一声堂哥。” 陈向东? 陈茵对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似乎是陈世根的大儿子。好像十多年前就跟着部队出去了,一直到解放了他才回来看了一眼,之后就回了部队,这些年回来的时间也很少。不过听村里人说起的时候,都是一副赞扬的语气,夸着他有出息。 这是他回家来探亲,刚好遇上陈世根发病了? 陈向东加入部队的时候才十五岁,别看他现在年纪不算大,可他也是打过鬼子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了。这一次部队要给他提级别,只是他当年出来的早,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后来跟着参谋学了些文化知识,可到底不够。这次上面让他去首都军事大学进修,去之前给了他探亲假。 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来了,谁知道刚一回来,就看到那个他曾经期盼过信任和关心,真心叫过父亲的男人,骨瘦嶙峋的躺在床上,陈向东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陈世根两颊凹陷,眼睛有些浑浊,可是在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流露出的惊喜和悔意却让陈向东忽觉心底有什么在发芽,酸酸涨涨的实在难受。 那个女人不在家,陈向东平日里并不在意曹玉琴在哪儿,可是如今这个男人都已经病成这个模样了,那女人竟然不留在他旁边照顾吗? “她人呢?”陈向东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怒气。 陈世根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谁,虚弱的开口,“她……她在外面干活,要……要挣钱给我看病,没故意不照顾我。” 都到了这个时候,陈世根还护着曹玉琴那个女人,陈向东努力压下自己的暴脾气,拼命的告诉自己他现在是个病人,自己不该跟他计较。 “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我这许多年每年寄回来的钱,虽然不算多可也绝对不少了,怎么到了现在,连给你看病的钱都没有?” 陈世根羞愧的低下头,陈向东一下就明白过来,“你拿着钱贴补陈向南了?你病成这样,那小子呢?现在在哪儿?” 陈世根摇摇头,眼眶有泪,眼中亦是悔恨不已。 他如何不知道村里人背后都是怎么说他的呢?他们都说他活该,偏信一个后妈的话,让长子跟自己离了心,在那样动荡炮火连天的年岁里,逼得长子离家出走,生死不知。只剩下一个小儿子在身边,偏偏他因为孩子妈,也对小儿子娇惯着,养的小儿子整天好吃懒做无所事事,是塘坝村出了名的二流子。 他如今也悔不当初,整天盼着大儿子能够回来看看他,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原谅他。 大儿子的亲妈在挺着大肚子的时候,被炮火声惊到,生产的时候难产,之后也没调理好,不过一年就丢下他们去了。在大儿子八岁的时候,他娶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曹玉琴,曹玉琴对儿子关心对他温柔,家里家外都操持的很好,他是真的觉得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他的荣幸。 后来曹玉琴生下小儿子,长子跟曹玉琴之间就有了矛盾,只是曹玉琴每每都是含着泪委屈坚强的说:“不怪他,他自小没有亲妈,现在我又要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东心里不舒服也是应该的,没事的。” 就是这样的话听多了,渐渐地不管向东和曹玉琴以及向南之间有什么矛盾,他总是先责怪向东。在向东十五岁那边,向南在厨房摔倒了,旁边还有一个装着兔子肉的海碗,曹玉琴正失望的训斥向东:“你怎么能在弟弟帮忙干活儿的时候推他呢?向东,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他当时就什么也没有问,不管不顾的认为曹玉琴说的都是真的,也因此第一次出手打了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