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你这话是认真的?”她对着镜子问道,声音跟冰镇过一般。 镜子后头是盼春诚惶诚恐的面容,她缩肩说道:“婢子也是听望秋说的。” 似乎为了佐证消息的确实性,她补充道:“小姐你想必瞧出来了,望秋这蹄子近日一心扑在成柱身上呢,恨不得成柱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今夜成柱就悄悄跟着姑爷出去了,也没跟小姐您知会一声,也难怪她起疑。” 成柱是朱墨的心腹小厮,可楚瑜自忖素日对他也不错,想不到这主仆俩竟然合起伙来哄骗她。楚瑜不禁暗暗咬牙,声音益发如浸透了寒泉一般,冷彻肺腑,“可知他们往何处去?” 盼春将声音压低,“听府上几个门童说,仿佛是去了李思娘家。” 但听啪的一声,楚瑜那把乌木梳子被她用力折断了,手上显出几条红红的印痕,她也不觉得,只阴沉了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你个朱墨,放着家中的如花美眷不要,倒偷偷摸摸往那龌龊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楚瑜听说过这李思娘的名头,据说是有名的暗娼,年轻的时候很有些姿色,如今老了不及当年,却在家中蓄养了几个出色的姑娘,做起那皮肉银钱生意来,居然还很是红火。 楚瑜出身名门,对这些事虽然略懂一二,却向来讳莫如深,视之如洪水猛兽,想不到自家的夫婿也熬不住馋劲,要往这腌臜地方泻火去,这叫她怎不气恼? 楚瑜越想越生气,心里跟窝着一团乌火似的。她猝然起身,“替我更衣,我得过去瞅瞅。” 盼春被她的举动给吓着了,愕然道:“小姐您还真打算去呀?” 这种事心知肚明就好,闹穿了彼此没脸,谁家的夫人也不会闲得没事干、亲自往伎馆娼寮里去捉奸的。 楚瑜睨了她一眼,“不然呢?” 第36章 她可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夫人, 何氏交代她的闺训里也不包括这条——就拿何氏自己来说, 倘若楚三老爷有胆子在外贪花好色,何氏就敢将他抽打成烂羊头。 计划已定,楚瑜就命盼春为她梳妆更衣,女儿家夜行多有不便,何况是往那烟花柳巷地处,总得拾掇拾掇, 好让人看不出行迹来。 盼春见劝无可劝,只好遵从自家小姐的心意, 也难为她技艺惊人, 经她这么一梳理,楚瑜活脱脱变成了俊俏佳公子的模样。 盼春望着镜中面若桃瓣的男儿, 不禁扑哧一笑,“小姐换了装扮,就和姑爷不相上下了。” “错了错了, 你应该说, 我比他还胜出几分。”楚瑜摇头晃脑, 面上颇有得色。她甚至打开柜上一把折扇, 偏偏挥动起来, 颇有些轻佻风致。 不敢惊动府上,几人径去户外雇了一辆马车, 打听清楚李思娘的住处——这老娘子的大名想必无人不晓, 赶路的车夫半点迟疑也没有。 李家位处一处僻静小巷,黑黝黝的巷道里透出幽幽的烛火里, 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狐精的洞府,愈是神秘,愈显勾人。 楚瑜下了车,命盼春上前叩门,一个穿浅红袄的小姑娘出来接应,上上下下少说打量了她们十眼,却一句话也不说,依旧折返回去——原来这种地方也有一套自定的规矩,楚瑜衣着不俗,容貌又生得这般俊俏,绝非寻常的富家公子所能比拟,想必是笔大生意。 她自然得去请主事人出来。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楚瑜就见到了鼎鼎大名的李思娘,倘若传言不假,她少说也该有四五十,如今看起来顶多却只有三十五六,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连她的衣着也和小姑娘一般鲜嫩,幸好是在夜里看来,若是白日,想必会有几分滑稽。 李思娘也正打量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妙人儿,她在这行当干了数十年,一双眼睛早就磨炼得和琉璃珠子一般,岂会瞧不出楚瑜乃男扮女装。 再说了,没听说哪位公子逛窑子还带着自家丫头的,就连雏儿也不会犯这种忌讳。 李思娘也不戳穿她,只将窄窄凤眼里堆积起妩媚笑意,“这么晚了,公子还来找乐子么?” 楚瑜懒得与她兜圈子,干脆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今儿可是知府大人包的场,李思娘没敢接见外客,这人却口口声声说她来找人,是赵知府蓄养的姬妾,还是哪个不懂事的外室? 李思娘略一思索,笑盈盈的道:“公子你想必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况且,我李思娘也从不接待外客。” 楚瑜努一努嘴,盼春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老鸨手中,楚瑜高傲的扬起下巴,“你不妨对我说实话,有没有一位姓朱的来过?” 财帛动人心,李思娘握着那银子,心思便活泛起来,原来是卫尉大人的相好上门来了,这个倒与她不相干,不过今夜乃赵知府苦心布置的宴会,万万不能让外人给搅和了。 李思娘想了想,因笑道:“有是有,不过已经走了,公子您不若往别处寻去,想必还未走远。” 说着,悄悄将那锭银子藏进袖里,欲阖上门。 殊不知楚瑜也非好糊弄的,见李思娘眼神闪烁,便知这老鸨撒惯了慌。她也不欲废话,趁着角门还未合拢,一个眼色使过去,盼春望秋赶紧一拥而上,将门缝堵住。 李思娘吃了一惊,“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楚瑜闲闲打开手中折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妈妈,还请您为在下引路。” 这一声“妈妈”听得李思娘好不恼火,她向来不肯服老,素日来往的谁不称她一句“李大姑娘”,偏偏面前这个好没眼色。不过瞧见楚瑜一伙这般凶悍,她心里那股气焰也自萎下去,俗谚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她一个倚门卖笑的暗门子,纵然有些势力,又怎能和这伙强人硬碰硬呢? 李思娘只能暗叹一声小本生意不好做,到底还是认命地引了楚瑜进去。 这屋子从外看十分窄小,里头却别有洞天,连着数排楼阁,俱是雕梁画栋,装饰十分精美。中央还有一个方圆丈许的小池子,池中种着数茎莲花,纵然花凋叶落,只余残梗,但闻微风自湖面冉冉吹过,也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意境。 楚瑜的嘴角不禁微微张大。 李思娘看着颇为自傲,“不是我自吹自擂,要论风景秀美,引人入胜,就连城中最好的醉红楼、倚翠阁都比不过我这小地方呢!” 楚瑜沉下脸,“少废话,快领我去见姓朱的!再迟一步,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吓唬谁呀,李思娘暗暗嘀咕,卫尉大人那般清俊人物,不知从哪里讨了这个魔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女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许是比吃人的老虎还可怕。李思娘不敢与其争执,紧紧地闭上嘴,加快步子。 她带着楚瑜七拐八拐,绕了几个弯子也没看到朱墨居处,楚瑜不禁起了疑,“你别是哄我吧?” “怎敢呢?”李思娘忙陪着笑,“实在是屋子忒多,夜里又黑灯瞎火的,着实辨不清楚。” 等到第四次绕回湖边,楚瑜再没了耐心,停下脚步,冷冷的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妇人,“妈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不要帮我?” 这回李思娘纵使有十分口齿也编不出妥善的谎言,正要挤出笑脸敷衍过来,忽觉双臂一酸,楚瑜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背后,将她两只胳膊举起,用力向后弯折过去。 李思娘不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原来楚瑜的哥哥擅武,她自幼跟着哥哥楚蒙也学了一招半式,纵不十分精通,用来制服李思娘这等溜滑妇人却是绰绰有余了。 她向腕上加了三分力气,“妈妈还不肯说实话吗?” 李思娘汗水涟涟,只恨自己不能化作鳝段,好从这母老虎的钳制中逃离出去。她吃痛求饶,“公子饶命,我这就带您去见朱大人便是。” 楚瑜方肯松开她。 李思娘揉了揉酸痛的肘臂,觑了觑楚瑜的面容,悄悄朝适才应门的红衣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速去通风报信。 不料盼春的眼睛生得贼尖,小丫头群裾微动,便立刻被她给拦住了。 母大虫的手下也都不是吃素的。李思娘无法,只得朝楚瑜行了个屈膝礼,领她往院子西角的一间宽绰厢房走去,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这可不关她的事呀,几位大人若要怪罪,就一剑把这女罗刹杀了吧! 屋子里灯火通明,窗棂中还透露出一股靡靡香气,熏得人昏昏欲醉。 李思娘在门前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见楚瑜别无他话,便一溜烟的跑走,赶着投胎似的。 楚瑜向盼春扬了扬眉头,“上去叩门。” 盼春勉强跟着自家小姐来此,已然提心吊胆,听得里头笑语喧阗,心里更是如打鼓一般——打断了这些人的好事,自己焉能有好果子吃? 无奈她清楚楚瑜的脾气,一旦决定了便不会变动,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前,对着那扇桐木雕花门敲了三下。 “谁呀?”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仿佛是赵知府的腔调。 第37章 楚瑜并不怕他, 勾引他人夫婿来这等烟花之地, 他还占理了?遂疾步上前,沉声喝道:“是我。” 房门豁然而开,朱墨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道:“咱们回去说话。”讨商量的口吻。 他身上沾着淡淡酒气,还有浓重的脂粉香。 楚瑜从他袖子缝里看去,只见赵克己也在其中, 余外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吏,约略是书簿、典史等人。李思娘大约很看重这一批贵客, 挑来陪侍的姑娘皆姿容不俗, 且媚态天成,那膀子都快吊到男人身上去了, 跟没骨头似的。 没准开门之前,朱墨也是让她们死蛇烂鳝一般缠着呢。楚瑜恨恨推开他的手,“好一出衡阳夜话!这真是‘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你倒会风流快活。” 朱墨任凭她指摘, 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 也不为自己分辩半句。 这卫尉大人看着气度恢弘, 怎么在女子面前却乾纲不振?几个官吏看着都有所不满,想起为其解忧, 书簿便上前陪笑道:“嫂夫人别生气, 原是咱弟兄几个见朱兄今日操劳,很是辛苦, 才带他出来散淡一番,您若为这个气坏身子倒不值了,有什么事,只管寻问咱们便是。” “原来你还知道?”楚瑜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称兄道弟,倒会将人往邪路上引,真是难为你这位好兄弟!” 书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没想到这位嫂夫人看着文秀,说起话来却这般得理不饶人,早知自己就不该多嘴了。 几个姑娘见她气焰嚣张,难免心有不服,其中一个桃粉颜色的便轻飘飘站直身来,拢了拢肩上薄纱似的衣衫,一路扭摆着近前道:“大人,你何必被她指着鼻子骂?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敢上伎馆子来拿人来,她倒好,竟敢到这地方耀武扬威,把咱们当成什么了?” 楚瑜见她神情傲然,一巴掌早挥上去,虽被她知机避开,还是留下一道浅浅红印。楚瑜叱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过来强出头?我不止骂你,我还要打你呢,有本事你别闪躲!” 众人见这位夫人美艳柔旎,偏生气质凶悍,早愣作一团,竟没一个上来劝架的。 幸好楚瑜不屑于跟娼女争风吃醋,只斜睨着傻站在一旁的朱墨,“你还要留下来么?” 那人低眉顺眼的说道:“但听夫人差遣。” 楚瑜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态度自若的道:“我也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去还是留,你自己决定。” 这不是废话,闹出这么一场,朱大人还有脸留下来么?众人心里皆想着。 果不其然,楚瑜才一出门,朱墨就连忙整衣跟上。门口挂着两盏烘黄的灯笼,瞧得不甚清楚,隐约可见楚瑜还在朱墨耳朵尖上拧了两下,那懦弱的丈夫却连抱怨两句也不敢。 不知怎的,众官皆对这位同僚产生一丝怜悯之情:娶了这么一位悍妒的夫人,难怪朱大人每每行事荒唐不经了——天天受着母老虎的气,谁还不想到外头找点乐子?纵婪取些银两也是应该的,不趁早打算后路,迟早会被这位楚夫人折磨死。 赵知府更是暗暗庆幸,和朱墨的夫人比起来,他家的妇人简直和菩萨一般温柔祥和了。现在他倒是对朱墨素日的表现深信不疑:能被一个弱女子辖制成如此,可见这姓朱的没多少真材实料。 李思娘眼瞅着那辆马车驶出巷子的拐角,这才用劲朝地上啐了一口,朝身旁的红衣小婢抱怨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恨不得把郎君拴在裤腰带上,自己没本事,却来怪咱们,好没道理!” 尽管多得了一锭赏银,可是为长远计,朱大人以后必定不敢明目张胆的往此地来了,岂非少了一单生意?李思娘自然忧愁不迭。 那小婢却忙于出神,目中颇有艳羡之意:能将一个高高大大的夫婿驯服成耙耳朵,无疑也是一种本事。 * 回到房中,楚瑜依然延续了马车上冰冷的空气,没对朱墨说过半句话,似乎是在等着朱墨向她开口认错,至少,也该解释解释。 朱墨却望着她微微的笑,“你方才做得很好,虽然有些过火,却还不失身份。” 楚瑜没好气道:“那还不是跟你学的。” 她虽然生气,却也不至于立刻变成个没教养的悍妇,皆因当时察觉朱墨神色有异,似乎在暗示她什么——朱墨平时可没这般乖巧,任由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楚瑜于是似有所悟,猜到或许要在众人面前演一场戏,无论这戏是真还是假。 “赵克己多疑,若是不能取信于他,咱们恐怕会前功尽弃。”朱墨兀自说道,“所以今夜他设宴相邀,我还不能不出去,否则岂不证实了心里有鬼?” 这勉强算得一句解释,楚瑜哼哼说道:“你又不是好人,只怕你心里正求之不得呢!” “是,我当然不是好人,”朱墨径自承认了,他拉起楚瑜的手,密密说道,“可是娶了你这样国色天香的夫人,我眼里哪还看得上别人,你觉得那些庸脂俗粉会是你的敌手么?” “呸!”楚瑜撇开他的手,但是没能成功,只能扭过头去,拒绝与此人对话。但是她的心情毕竟好转了些,不得不说,朱墨深谙说话的技巧,知道这时候认罪也是讨打,因而变相的阿谀一番——他戳中了楚瑜自负的软肋。 “所以你今天过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你若是不在意我,怎会理会我去了哪里?”朱墨愈发加紧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