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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她在李显的朝堂上总是这样地位尴尬说话也尴尬,二十三年前的洛阳,她也是躺在这样一张小榻上,思考着究竟要如何扭转将要被带入深渊的朝堂。那时的她还稚嫩,想不到借力打力的法子,想不清楚如何瓦解别人的势力,安插进自己的人手。那时双十年华,她只想着在月亮那边的上阳宫里,会回来一个拯救她也拯救整个朝堂的女人。 她需要的只是耐着性子等,在可以一眼望见的希望面前等了五十三天,等出来这副能忍的性子。磨炼取得成效,时机也已来到,太后立刻如神灵般降临朝廷。 她记得,那时的武成殿里,也有这样一块锦屏,同样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榻边立着的锦屏似真似幻。那个记忆深处的女人也似真似幻,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独活,可如今,乾陵的无字碑立起来两年多了,她依然挺立在朝堂上,为着武皇的嘱托,忍着满心的孤独,不再期盼神灵的拯救。 二十岁的婉儿只想要在太后给的每个挑战中都表现完美,不再依赖太后的庇护,成为可以为太后独当一面的人,却想不到,四十三岁的婉儿真的独当一面了,却再也求不得梦里那个人的庇护。 那时的她不会明白,当武皇将她小心地置于羽翼之下的时候,就是婉儿一生中的春天。 梦里的美好恍惚在眼前,婉儿知道横竖睡不着,披了衣服起来,取了放在榻边的小笺,与朝廷处事的意见笺不同,那是一张印了梅花暗纹的诗笺,在一盏小灯的闪烁下,正与她额上的红梅争艳。 忽然想写二十岁时的那首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霜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愣愣地盯着写上绮丽小诗的纸笺,书法的力道比二十三年前更加成熟了,墨里蕴上的情却似乎更加浓郁。婉儿不禁一笑,每天都是公文诏令,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失掉了一个诗人的诗心。 “婉儿。”屏风之后,走出来的人是李显。 婉儿有些意外,忙撇开那恍惚的梦境,过来要跪。 “不用了。”李显伸手将她扶住,又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尴尬地站在屏风前,俯看摆在小案上被小小的镇纸压着的那张诗笺。 读着那满口余香的诗句,李显看得痴了,婉儿却不能不打起精神,依然一副朝堂上的姿态:“陛下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吩咐?” “裹儿今天赌气出宫去别苑住了,皇后跟着她去的。”虽然自己才是太极殿的主人,但除了上朝很少来问政的李显难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在婉儿的房间里不知所措,“我……看卫尉府今天是崇简当值,就让他把外面换上了亲信的人。” 平常最宠的就是妻女,一旦闹掰,李显能信的还是只有妹妹,崇简成了靠谱的守门人。婉儿算是听出来他一定有事要密谈,于是把案前自己的席位让给李显,又动身去拿了一张席过来,把小案一挪,总算勉强对坐:“陛下有事就直说吧。” 看她忙活了一阵,像个小宫女一样为他布席,李显也有些恍惚,不在朝堂的婉儿卸去了昭容的名号与责任,好像又回到当年内文学馆里,那个在六哥身边,和六哥一样光芒万丈的女孩子了。 “立太子的事……”回忆烟消云散,摆在眼前的事必须面对,李显挣扎着开口,“朝堂上争得厉害,婉儿却一句话也不说,朝上我不知道该信谁,但我想听婉儿的意见。” 原来他是来问这个的,婉儿并没有放下戒心,微微一笑,宛转道:“立储比起别的大事来不同,最终要看的,还是陛下的想法,谁的意见,其实都不重要。” “我正是没有想法。”李显不知要如何表现出诚意才能让婉儿开口,他是窝囊的皇帝,她是隐忍的宰相,似乎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沟通,“我知道,我该有想法的。但是我坐上这个位置的两年来,我越发知道很多事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因此也不敢去想了。我曾想着,天子可以无所畏惧地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但做天子两年来,其实大多数的情况都并不依照我所愿而行。” 没有殷勤地奉茶,柔和的月光下,皇帝和宰相,都渐渐模糊了身份,李显头一回这样与人剖心,在房州磨得寡言少语,生怕一句话不对就丢了性命的他,头一回说这样多的话。婉儿静静地听着,听一个皇帝的诉说,听同在时局浑流中的人,压抑已久的苦楚。 “我在房州的时候就怨恨母亲,觉得我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在这里遭这样的罪,可当我亲手把奴奴送去和亲,我又得怨恨自己,她是皇帝的养女,为什么也要遭那样的罪?”李显说着便是一叹,奴奴的被迫和亲,会是这一代人、甚至这个帝国所有人心里解不开的结,“我在离开房州的时候,向香儿许诺,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我想即便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帝,那我也要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在房州的时候,是香儿一直不离不弃,替我照顾着孩子们,似乎也无怨无悔。我不愿意禁制香儿,想着她也该能体会我的一片心。可前有和亲,后有重俊被逼,哥哥刚刚受戮,妹妹就跃跃欲试想要取而代之,我印象中的香儿和裹儿,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在朝堂上宛如透明的皇帝其实已经发现政局混乱的端倪,他话里的失望与惶恐不难被听出,婉儿蹙着眉,轻轻一问:“陛下只想着与妻儿的许诺,为什么不想想,则天皇后把这个位置让给陛下,陛下一旦坐上来,就有对天下人的许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