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七八岁的孩子,正贪睡的年纪,就是给人撸秃了脑袋估计都醒不来。 吴议给他掖好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才穿好了衣衫,从行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伤寒杂病论》,借着稀薄的晨光,立在窗前默默记诵。 读完一篇《辨疟病脉证并治》,便觉得脑子被这些充满了经验和智慧的文字塞得满满当当,连带脑袋都沉重了些似的,压得脖子一阵酸痛。 他放下手中的书,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下脖子,刚准备抬眼望向窗外的青桐缓解缓解疲劳,就撞上一双半带笑意的眼睛。 “太子……”他忙压低了声音,害怕吵醒熟睡中的李璟,“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见你窗户打开,就知道你一定是晨起读书了,你如此勤勉,以后定有可为。” 两个早起的人隔着支起的窗户,小声地说这话。 吴议心道您可真是误会大发了,要不是李璟那个小混蛋睡觉也不安生,他还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和周公畅谈呢。 他也不准备解释这个傻乎乎的事情,李弘大清早地过来找他,显然也不是准备来闲聊的。 “你还记得昨天那孩子吗?”李弘问,“我看他面上有疹,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 吴议昨天也不过在人群最后面凑了个热闹,连那孩子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只看得出是在出疹的时期。 出疹的病就可多了,往小了说,水痘,麻疹,都是常见的疹病,只要保养得宜,很快就可以自愈。 而往大了说,也可能是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流行病——天花,这种现代已经几乎被消灭的疾病在这个年代根本是不治之症。 他在心中迅速地筛了一遍学过的感染病,但仅凭短短一瞥,实在难以断定那孩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疾病。 见他面露难色,李弘倒也不加为难:“昨夜我与张先生议及此事,张先生也说没有细看,所以一时难以诊断……听说沈博士最擅时疫,可否请他代为探看?” 吴议这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位太子爷是不想找沈寒山说话,才透过他的嘴下这道口谕的呢。 毕竟,在外人看来,半疯不癫的沈寒山既然是照顾太平的太医博士,就必然属于武后一党,此事虽然微末,但事关人命,李弘肯定不想因为党羽之间的嫌隙耽误无辜性命。 他心知李弘的体贴,更感这位太子的仁慈,心里也牵挂那苦命的孩子,便答应了下来。 “臣这就去请沈博士。” 李弘这才微微一笑,浅淡笑容掩映在初升的朝阳中,如这个时代最温柔的一道风景,将所有灰暗和阴霾都融化开去。 吴议本来温暖的心境却顿时凉在这抹大唐最值得骄傲的笑容中。 如果没有记错,这道绚丽美好的朝阳很快就要攀到天顶,紧接着,就会在人们崇敬的眼神中骤然坠落。 李弘的生命,只剩下五年。 第40章 天花来袭 吴议刚敲开沈寒山的房门, 迎面便抛过来一个硕大的药箱,直愣愣砸到他刚伸出的双手上。 “你小子傻站着干什么,去给人瞧病去!” 沈寒山一身素净的常服, 丢了往常那股酒气,倒添上一派精神, 一贯不修边幅的模样突然改得规规整整,竟让吴议有些看呆了眼。 沈寒山一记爆栗敲醒这个睡眠不足的呆学生:“怎么着, 还得师父我三请五申啊?”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 把药箱子背在肩上:“老师怎么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沈寒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大阔步走出门去, “不知道你和那混小子说了些什么浑话, 耽误我这么久时间, 快跟上来!” 天底下, 敢把李弘喊一声“混小子”的, 恐怕也只有这个不拘一格的沈寒山了吧。 吴议已经摸透了这个人嘴硬心软口不饶人的怪脾气, 也只“嘿嘿”一笑,一路小碎步撵上去,跟着自家的老师去给那对母子看病去了。 沈寒山一路快步向前——昨夜就在侍卫那里打听好了那女乞丐的住所,只等着吴议通传的这一口谕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在乡间的小路上, 泥地里很快印出一深一浅两行脚印。 沈寒山分明两手空空无一物,却比背着一方硕大药箱的吴议脚步更沉更重, 一步一步深深陷进泥里, 仿佛扛了千斤的担子在身上。 吴议望着沈寒山一双厚实的肩膀, 不觉想起上次跟着张起仁去看望沛王李贤的病况时, 也是这样初阳破晓的早上,师徒二人匆匆赶去,一路无言,却又各自心绪万千。 不管面对的是尊贵的皇子,还是下贱的贫民,这些老师们都把一样最沉重的东西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责任。 沈寒山似乎是注意到吴议灼灼的目光,无声地回顾他一眼,难得没有嬉笑的脸色,一双清寒的眼里闪着熹微日光,如从天穹一角裁下的一片晨星。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却仿佛都已经抵达对方心底。 —— 乡路崎岖,师徒二人紧赶慢赶,也大概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那女乞丐的家里。 那女子家里真可谓是家徒四壁,房顶只搁了两层茅草勉强遮风挡雨,好在打理得还算干干净净。 吴议一面观察着,一面走进屋子,没料到脚下一片滑腻的青苔,背着药箱子摔了个狗啃泥。 那女子见他们远远赶来,想来定是太子爷的吩咐,本来心底还一片感动,直接被吴议这一摔逗笑出声。 沈寒山叹息着摆摆手:“这不是我的学生,娘子[1]可别误会了!” 那女子见他师徒二人逗趣,赶紧这小少年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妾从夫于姓。” “我姓沈,他嘛,不足一提。”沈寒山哂笑一声,不再和她玩笑,“我来瞧瞧你儿子的病况。” 于娘子一听,赶紧撩开屋里一道垂下的帘子,露出一个破烂的小木床,在里头抱出自己的孩子,揭开襁褓,给沈寒山和吴议仔细看去。 吴议定睛一看,这孩子果然已经在出疹期,红疹上已经开始结出亮泡,有的甚至已经化脓,只不过一夜过去,看着竟然比昨天严重了很多。 几个月大的奶孩子的眼睛本该是水润透亮的,这孩子却目光凝滞,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 吴议心道不好,婴儿的抽搐不像大人那么夸张,照这幅样子看来,这孩子已经陷入了惊厥,只怕病入脑府,情况已经非常棘手。 沈寒山取出一方白巾,隔着白巾探了探这孩子的脑门,果然是滚烫一片。再切下脉去,指下脉浮而数。 师徒两人探看一番,都各自谨慎地拿清水洗干净了手,在洗手的间隙交流几句,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令郎所患的,是天花。” “什么……” 于娘子对这个骇人的答案虽然早有准备,但这沉重的两个字砸下来,一时间也有些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 她的丈夫已经被征戍边,到现在家书也没有一封,连生死也不知道。除了这孩子,平平几尺地皮里竟也找不出第三个亲人。 支持她在贫瘠的生活里煎熬下去的,就只有怀里这个出世不到一年的小小婴孩,这是她丈夫的血脉,是她性命的延续,是她平生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幸福。 支持她站在这里的全部动力被“天花”这两字猛然抽空,她双膝一软,还没意识过来,就已经跪在沈寒山和吴议面前。 “求求二位恩公,求求你们救救他,他才八个月,他……” 她话没说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滚动在猛烈抽动的气管里,混成一阵含混的嘶喊。 “我这里暂且有个方子,你拿去用吧。”沈寒山面无表情地从药箱子里取出一方纸笔,丢给吴议,“写。” 吴议指节一抖,迅速铺开纸张,研开墨块。 “小荆七茎,缚作一束,点火在碗内煎,临卧服[2]。”沈寒山缓缓道出这个简洁的方剂,又嘱咐道,“天花传染性极强,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每天早上去河边取一点冰,隔几层布搁在孩子的额头上,尽量让他的热度退下来。” 沈寒山深深望向这个几近崩溃的女子:“谋事在天,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罢,袖手一挥,徒留一个微弓的背影。 “吴议,走了。” —— 在去于娘子家里之前,吴议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个小小感冒都能死人的年代,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天花。 但是看着那般情形,心头任然仿佛结出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生生横亘在胸腔中,哭不出来,咽不下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见过两辈子生离死别的人,一时间也难以从怆然的情绪中走出去。 师徒一路默默而去,又默默而回,一来一回的间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东风乍起,卷起一阵遮天蔽日的黄沙,吴议一路用衣袖掩着脸颊,跟着沈寒山回到永宁郡府。 刚跨进门,还没收拾心头的悲怆,就被两个飞来的小团子撞了个满怀。 “太医哥哥好坏,居然背着我们出去玩。” “议哥哥,你去哪里了呀。” 两双明亮的眼睛高高仰望着吴议,不经世事的两个小人实在读不懂那双微蹙的眉头中蕴藏的千万无奈。 一左一右两个小团子就像两个沙袋似的,缠在他的脚上就不撒手了,就连一贯被太平喜欢的沈寒山都难得受到冷遇。 可惜师徒二人这会子都没有哄孩子的心情。 天花并不像白血病,它不仅是一种难治之症,还是时疫。 沈寒山左手一捞,右手一提,把两个小家伙从吴议腿上扒下来,一齐丢给乳娘。 刚撇开李璟和太平,迎面就撞上风尘仆仆的张起仁,徐子文和吴栩二人跟着他背后,都是一副惊慌失色的神情。 两位太医博士眼神相交,就已经知道彼此想要说的话了。 “快去回报殿下!” —— “天花?”王崇基惊得拍案而起,“王太守未曾提过此事,老夫也没听说过啊。” 张起仁神色肃然地摇摇头:“我和沈博士都已经发现了天花患者,此病势必有所起源,不过现在源头已不可追溯,只能趁着疫情扩散之前加以干预,才能防止万民陷于水火之中啊!” 沈寒山目光森森地盯着窗外黄霾的天空:“时疫一旦开始,其势便如山倒,不是轻易可以阻止的。天花一病,十中九死,若想要救更多的人,就只有一个办法。” 李弘冷静地听他们分析疫情,半响,才镇定地发问:“沈公的意思要封锁郿州,不许进出,以防止疫情扩散?” 沈寒山还未说话,张起仁已经抢先摇头:“此病源头不可找寻,未必就在郿州之内,依臣之见,不仅郿州要封锁,陕西境内所有州县都要排查天花患者,一经发现,立即隔离,并且上报官府,但凡出现天花疫情的,都要封城锁门,才能隔绝传染。” 李弘思忖片刻:“此事在郿州发现,还是应该通知王陵太守,请他过来,大家一同商议。” 其余几位太医博士也都纷纷附议,王崇基先打发个人去请王陵,务必要他速速赶来。 一行人正商量之间,却见郡府里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约莫是没料到厅堂里有贵客在议事,一时之间竟然仓惶地愣在原地,过了半响,才知道磕头认错。 “小的该死,冲撞了贵人,小的不知诸公在议事,小的该打……”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抬起了右手,准备自扇几个耳光。 还没掂量好是该打重还是打轻,腕上已经被人用力扼住,抬头一见,是裴源那张冷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