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而且她还得开始寻找库房, 准备囤放即将从周围运进来的棉花。 谢家没人管她, 她觉得自己像条被放回大海的鱼, 自在得有种回到了百年之后的错觉。唯一在她预计之外的是,本来她以为谢家男人们很少在家,但这几日谢珺却如同朝九晚五一般,每天都会回来,而且会和家人一块吃饭。 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 一来是谢珺说了正好近几日比较空闲,二来是谢家二少实在是一个温和礼貌的男人,连佣人们都很喜欢这位宽厚的二少爷。 加上谢家其他太太小姐出门不多, 大多也就是在霞飞路附近活动, 几乎不怎么用车, 她一个人占了谢家那辆车, 十分方便。 这日下午,她去印厂时,又碰到了上回见过的楚辞南, 正和经理商量下期杂志的印刷。他创办的《启蒙》杂志, 创刊号卖得非常好, 在上海城甚至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楚辞南这个名字, 也更广为人知。 见到采薇,楚公子拱手笑道:“江小姐,又见面了,上回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采薇笑说:“楚公子不用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楚公子的杂志,我已经拜读过,受益匪浅。” 楚辞南一脸谦虚:“江小姐过奖了,我也还在摸索中。” 采薇想了想道:“对了,楚公子下期的杂志已经排完版了吗?” 楚辞南摇头:“尚在收稿中,我近日来是跟林经理商量印数的事,承蒙上海人民看得起,第一期杂志不过两日就售罄,所以第二期我打算多印一点。” 采薇笑:“我记得楚公子杂志有广告位的对吗?” 楚辞南有些汗颜般讪讪笑了笑:“办杂志成本颇大,楚某也只能做点铜臭味的事,让江小姐见笑了。” “不不不,楚公子误会了。”采薇失笑,“我是想问,你这一期广告位还有没有?我想登个广告。” 楚辞南愣了下,道:“江小姐要登广告?” 采薇点头,将找库房的事告诉他,又说:“我一个女子出门找房子不是太方便,所以想登个广告,方便又快捷。” 楚辞南连连道:“好好好,我回去就安排编辑给江小姐空出最好的广告位。” 采薇道:“那就多谢楚公子,费用多少?我现在给你,还是回头再给?” 楚辞南笑着摆手:“不用了,江小姐上回帮了我大忙,这点小事就当是楚某的酬谢。” 采薇笑:“公是公私是私,杂志也并非楚公子一个人的,我不能占你们这个便宜。” 楚辞南捂住脑门,笑道:“江小姐你真是太客气了。”他想了想又说,“不知江小姐今日方不方便,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采薇看着他那张和当年同桌几乎相似的面孔,点点头:“当然没问题。” 印厂附近就有一家洋人开的咖啡店。楚辞南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雇了一个高大的白俄保镖。两人到了咖啡厅,他的白俄保镖和谢家的便衣卫兵,便在外面候着。 两人在卡座坐定后,楚辞南看了看玻璃橱窗外的谢家卫兵,笑说:“我好像应该叫你谢太太才对。” 采薇笑道:“你还是叫我江小姐吧,这样显得我年轻点。”谢江两家联姻,全城皆知,楚辞南知道她江五小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三少奶奶。 楚辞南闻言笑开:“那好,我以后还是继续叫你江小姐。” 也许是楚辞南长得像自己的故人,采薇不由自主对他有种亲近感,加上他又是个非常渊博风趣的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才道别。 * 只是没想到晚上吃过饭,夜幕刚刚降临时,她和四喜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撞了同来花园的玉嫣。 这位表小姐显然来者不善,拦着她道:“三嫂,你刚刚进门就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采薇不明所以,好笑道:“我怎么过分了?” 玉嫣道:“你天天霸占汽车,咱们其他人都用不了,还不是过分?” 采薇道:“我每天出门前问过陈叔,确定没人要用,我才用的?” 玉嫣说:“谁一早就知道要不要出门?再说了,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结了婚还天天往外跑?你这才进门几天,就不安于室了?” 采薇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道:“表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每天去哪里,阿文阿武是清清楚楚的。”阿文阿武就是司机和每天负责她安全的卫兵,正好是两兄弟。 玉嫣道:“是啊,有人跟着你都敢和男人约会?若是没人跟着,还不知做什么事呢?你不就仗着三表哥在华亭,管不着你吗?” 采薇抱臂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笑说:“我看表妹也没裹小脚,怎么脑子跟裹了小脚一样。现在都是已经民国,我光明正大地和朋友喝杯咖啡,难不成你觉得我该浸猪笼?” “你——” 采薇道:“还有……我也不是霸道的人,若是表妹要用汽车,提前说一声就好,我这个做表嫂的,肯定让给你。” 玉嫣恼火地哼了一声,转身蹭蹭往楼里跑去,跑到大厅,恰好撞到刚刚回家的谢珺。 “怎么了?”谢珺扶住她站稳。 玉嫣抬头看到他,顿时就委屈的眼睛一红,眼泪啪嗒掉下来。少女的嫉妒心就像一个种子,一旦被种下,便会慢慢发芽,遇到雨露后,则会越来越茂盛。 玉嫣的嫉妒种子,是在看到采薇的七十二抬嫁妆后不知不觉种下的。而这些日子,当她看到她每天一早出门晚上才回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对比着这些年,她在谢家的规规矩矩,嫉妒之心就愈演愈烈。 今天听说她和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顿时忍不住跑去刁难。然而却被她三言两语就噎了回来。 她看着谢珺,抽噎道:“二表哥,三表嫂她欺负我。” 谢珺柔声问:“怎么了?你慢慢说。” 玉嫣道:“这几日三表哥回了华亭,三表嫂她天天出门,一出就是一天。听说今日还跟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我替三表哥不值,就跑去质问了几句,她不仅不以为然,还说我说得很难听,你要替我做主。” 谢珺笑着安抚她:“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待会儿去和她说说。” 玉嫣抽噎道:“还是二表哥好。上回三表哥为了她,差点要打我?” 谢珺轻笑,问:“为什么啊?” 玉嫣看了看他,小声说:“二表哥你不知道吗?大婚那天三表嫂被人绑走,三表哥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三表哥肯定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这是联姻,他就只能忍下去,还不准我对别人说。”顿了顿,又道,“你看他们结婚才两天,三表哥就去了华亭,也没带她。” 谢珺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这话确是不能对别人说,不然丢得是谢家的脸。” 玉嫣低声道:“所以我就只告诉你。”她顿了顿,又说,“二表哥你真好,可惜姐姐没福气。” 谢珺轻笑一声:“行,我都知道了,你回房休息吧。以后有什么事告诉表哥就好,别傻愣愣冲上前,毕竟你是做表妹的,叫人看到了,只会说你。” 玉嫣撇撇嘴:“好吧。” 谢珺目送着玉嫣上了楼,才不紧不慢穿过后门,去了花园。采薇还在花园里散步,如今春暖花开,空气正是好的时候。 “弟妹。” “二哥。”采薇抬头,看到玉树临风般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 谢珺在她跟前站定:“再过不了多久,园子里的花就会陆续开了,到时候应该很好看。” 采薇点头:“是啊,我看着园子里的花种类还挺多。” 谢珺笑说:“去年刚刚搬进来时,园子除了树很少有花,我抽空种了些,没想到长得还不错。” 采薇道:“二哥真是个风雅之人,一点都看不出是带兵拿枪的。” 谢珺弯下身,伸手抚摸了摸,一株挂了蕾的紫罗兰,笑说:“我小时候跟我母亲住在田庄,对花花草草还算熟悉。花花草草其实和人一样,只要用心培养浇灌,总有一天,会开出你想要的花。” 采薇道:“比起二哥,我倒是像个粗人了,只晓得哪个花看着漂亮。” 谢珺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他,问:“嫁过来这几日,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习惯的。” 谢珺抿抿唇道:“玉嫣表妹从小被我父亲惯坏了,性子难免刁钻,你不要跟她计较。若是她冒犯你,你告诉我就好,我去教育她。” 采薇猜想是玉嫣跑到他跟前告了状,见他似乎是小心翼翼关照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怕说错话,让自己胡思乱想,不免有些动容。笑说:“我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这回轮到谢珺愣了下,好笑道:“她比你还大了一岁。” 采薇反应过来自己才十七岁,摸了摸鼻子道:“我的意思,她还是小孩子脾性。” 谢珺点点头:“你确实比她懂事多了。” * 九点半的华亭,早已经陷入一片宁静之中。 陈青山启动车子:“三少,都这时候了还回上海?”可怜的陈副官真是有点叫苦不迭,最近军营在拉练,本来十天的训练计划,被他们英明伟大的镇守使缩短到了五天,每天累得跟条丧家犬一样。 今晚终于全部结束,她本以为可以好好在使署宿舍睡上一觉,哪知他们谢三爷衣服都没换,直接拉着他,说回谢公馆。 一身臭汗恨不得倒头就睡的陈副官,有点想哭。 靠在后排座椅背上的谢煊,拿下军帽,盖在脸上,毫无人情味回道:“开车。” 第48章 一更 凌晨的谢公馆, 最后一盏灯也早已经熄灭,安静得只剩下值守的门房,半梦半醒间偶尔发出的呓语。 黑幕中,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划破了这深夜的宁静, 门房一个激灵醒过来, 瞅了眼外头, 见到是三少的车,赶紧出来开门。 谢煊停了车,打开车门下车,迈开长腿疾步朝公馆内走去。副驾驶座上本睡得昏天黑地的陈青山,后知后觉醒过来, 发觉谢煊不知何时已经下车,背影都快要消失在黑幕之中。 他揉了揉额角,挪到驾驶座将车子慢悠悠开进去。从华亭到法租界着实不算近, 得开上好几个钟头, 加上夜晚路黑, 不敢开得太快。他连着几日高强度训练, 本就累得厉害,开到了半路便扛不住,就在他忍不住要会周公时, 车子忽然一个打滑, 若不是他反应及时, 迅速刹车, 只怕会一头扎进路边的水田。本来在后座小憩的谢煊, 将他赶到了副驾驶座,自己握着方向盘,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上海城。 还别说,三少开车就是稳当,让副驾驶的陈副官睡了一个好觉。 公馆里的佣人都已经歇下,谢煊军靴落地的橐橐声,回荡在楼房中,格外清晰。他来到楼上的走廊,才放轻脚步,到了门口,他本打算敲门,但借着月色看了下腕上的表,已经快凌晨一点,想了想,又踅身下楼,来到他房间后方,昂头看了看几米高的阳台,往后退了几步,助跑上前,脚步蹬在墙上借力,矫捷如同猎豹一般,往上一蹿,双手攀住阳台翻了进去。这是他曾经在德**校训练的基本功,多少年没派上用场,没想到用在了进自己房间上。 小套房里沉静如水,他轻手轻脚进屋,起居室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浓黑一片,只有窗外一点月光落在大床上,自然是看不清床上的景象,只隐约见到被子中央微微隆起的一个人形。 这个时候已经没了热水,谢煊到了浴室,用冷水洗了个澡,带着寒气蹑手捏脚回到房内,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采薇占了床中间的位置,人高马大的谢煊一躺下,免不了要碰上她。但他动作轻,她又睡得正熟,只是在黑暗中呓语了声,并没有醒来。 谢煊终于睡了个好觉,以至于天光大亮,他都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采薇盘腿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床上多出来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刚刚她一睁眼,发觉身旁有个男人,而且自己几乎是靠在这人怀中,差点没让她吓得掉下床,确定这人是谁后,一颗心脏才稍稍归位。 她分明记得昨晚自己是一个人上的床,也记得自己锁了门,这人怎么就无声无息躺在了她床上?好吧,是他们的床上。 采薇刚刚反应很大,甚至还轻呼了一声,但这人并没有被吵醒。她又推了推他,还是没醒。 采薇有些无奈地揉了把蓬乱的头发,歪头打量着眼皮下这个对自己来说,还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应该是很累,所以才睡得这么深沉,眉头虽然在睡梦中舒展松弛着,但仍旧有残存的倦意。比起醒着时,睡梦中的他,面容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眉眼也是温和的。采薇又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在那张发黄的旧照片里,一个在他的时代,英年早逝的男人。 谢煊终于在她的凝视中悠悠醒来,他惺忪睁开眼,对上的便是女孩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目光骤然相撞,采薇心虚般别开眼睛,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看着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勾唇轻笑了笑,道:“凌晨。” 采薇又问:“我锁了门的,你怎么进的屋?” 谢煊道:“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