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叶芩从袖中掏了一块大洋,书签似的地夹在翻开的书页里,然后把书合上塞给她:“书拿回去。” 苏倾不肯接。 叶芩皱了皱眉头,似乎对她的固执感到很不耐翻,拔开笔盖,不容置疑地在扉页上写上了“苏倾”。 苏倾怔怔看着他的动作,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我不是……” 我不是为了钱啊…… 叶芩横她一眼,低头泄愤似的又写了两个字,写得极大,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装订纸,最后的一折刺啦一声划破了纸张。 ——“叶芩”。 他瞥着苏倾不安而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的眼睛里似乎既有波涛汹涌,也有万顷春光。 他忽然放轻笔触,极其耐心地地在中间添了个小字:“赠”。 叶芩赠苏倾。 “钱拿着,去杨记首饰铺,替我挑个镯子,明天拿到这儿给我。”他低头开玩笑地拍拍腿,“我不方便,嗯?” 他抬头的瞬间,发觉苏倾的眼神立即雀跃起来。 他觉得苏倾奇怪,随后又是说不出的滋味。 想着便不自知地问出了声:“给你钱要像杀你一样,不给钱倒高兴成这样。” 苏倾看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和贾三算朋友吗?” 叶芩修长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宝蓝色的钢笔,眼神漠然得几乎冷酷:“那是我养的狗。” 苏倾朝他笑:“那你给他结工钱吗?” 叶芩猛地看过来,苏倾坦然地迎了这道目光。 他忽然发觉她的眼睛是饱满的、上挑的杏仁形状,瞳仁又黑又亮,是上品明珠,柔和润泽引,却不骄矜,应以宝匣妥帖收之,以免让世俗窥见。 如果是玉,必是暖玉,芯子里住着一道魂,得日日配在胸口。 他打个呼哨,贾三真像小狗一样嗒嗒地跑过来,弯下腰把他背起来。他越过苏倾身边,苏倾正揣着书立着。 叶芩垂下眼,冷冷淡淡地嘱咐:“仔细挑。” 第9章 雀登枝(六) 苏倾第一次到杨家首饰铺的二楼来。 楼上很亮堂,杨老头戴小圆墨镜,蓄花白胡须,叼着烟斗坐在宽阔的首饰柜前面。阳光斜成几缕落在柜面上。 苏倾目不斜视地看,见他的烟丝大大咧咧地落在玻璃柜上,本来洁净的柜面上还留有大片干涸的胶水痕迹。 她顿时有点走神。 杨老头吧嗒吧嗒吸烟斗,墨镜片里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苏倾,又移到桌上摆着的闪亮亮的银元上。 他今年七十三,早年是个富家子,败光家财以后才做生意。所幸玉石珠宝他懂,看玩意儿的眼光很刁,所以手上的货得叶家太太们青睐。 人在世上活得久了,荣华落魄都滚过一遭,就会变得精明且淡然。别人叫店子“叶家首饰铺”,他也欣然接受,反正他就是靠着叶家吃饭。 他还有一件更得意的事,那就是说服叶家大太太每年压一笔高昂的年费在这里,稳赚不赔。 有这笔钱,叶家上下看到喜欢的首饰,直接拿走记账,太太小姐也乐得方便,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叶家的五少爷不可能不知道规矩。 可他这次额外付了一枚面值最高的银元,让这个小姑娘大老远跑过来送。 这说明什么?他本着生意人的思维费力地想,想来想去都是绕圈,最终将目光又落回了苏倾白皙的脸上。 刚好苏倾挑好了镯子,细细的手指头点点柜面。杨老头低头一看,心里一惊。 小伢眼光真毒,挑中的这个,恰是他这一批作品里最满意的一个。 他将那镯子从玻璃柜里取出来,小心地放在丝绒垫子上,絮絮叨叨地替她包好:“样子最大方雅致的,送长辈合适,自己戴更别致,整个镇子保证找不到一样的。” 苏倾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睛只看着那一对展翅的鸾鸟。 像,真像。 跨越了时间和地域,在这个不一样的世界,出现了她上一世永远忘不了的式样,只是它嘴里衔着的不再是蜡丸,而是洁白的珍珠。 “苏小姐,辛苦你跑一趟。”杨老头见她不知内情,所幸哄她到底,将那枚银元收入匣内,象征性地找她几枚铜钱,做完这些,和蔼地笑道,“你看看这柜子里哪个喜欢,我再送你一个。” 人既主动示好,他哪能不投桃报李。投不到叶芩手里,给他身边的人也是一样。 生意嘛,总是有来有往。 苏倾眼睛里有点吃惊:“这怎么好意思。” 杨老头看她两眼,眼睛里圆滑的光藏在墨镜后面:“苏小姐眼光好,合我眼缘,若不嫌弃,可与不才结个忘年交。店子生意冷清,还请多多宣传。” 苏倾福了福:“那是一定。”停了停,补充,“f镇人不富,要用手干活,珠宝玉石怕碰;若想拓展生意,低价的,戴在脖子上的,人都喜欢。” 说完她又安静地垂下眼,好像什么也没说过。 杨老头乐了。本来他以为她只是个递话的,却没想到虽然打扮得土气,但不怯人,也不冒进,讲话温温柔柔的,点到为止,挺有意思。 他点点展柜:“既然小苏你答应,那就别客气?” 苏倾抬头看他半晌,乌黑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属于小辈的拘谨:“可以挑一楼的吗?” 最后,他帮她把一只摆在一楼的老款银镯子也包起来。 杨老头客客气气送走苏倾,放下心神抽烟。 谁知苏倾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包裹小心地放在桌子边上。 他搁下烟杆,心又提了起来。 小姑娘眼睛打量着他面前的玻璃柜,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勇气:“多谢先生款待,我帮您擦擦柜子吧。” 苏倾拎着镯子走在路上,风里夹着细细的雨丝,斜湿人面。 本来做好了花掉一半积蓄买镯子的打算,没想到这笔钱省下,还是沾了叶芩的光。 想到这儿,她微微笑起来。 “妈,我回来了。” 一推门,苏倾发觉了不对。家里冷锅冷灶,静悄悄的,苏太太正坐在床边抹泪,听到响动,冷眼看过来,哑着嗓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 翠兰和她嫂子往家告状,她心里又急又气,撂下活计就跑,后面的人都惊讶她一双小脚,竟能走得这么快。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女儿,勾搭男人是什么样。 结果紧赶慢赶到了湖边,连嬉水的鸟都没看到一只。翠兰拉住上游最后一个洗好衣服要走的妇人,问她:“你看见苏倾了吗?就在湖边。” 那妇人抱着盆往前走:“没注意。” 翠兰拦着她不放:“刚才跟你们聊天聊得高兴的那个毛孩子,是不是叶家的?” “好像是。” “他是不是和叶家的少爷一起来的,就坐在湖边,和苏倾在一块拉拉扯扯。” 那妇人不耐烦了,停下来剜她一眼:“叶家的少爷又怎么,你一个寡妇,操这么多心。” 翠兰跳起来,让她嫂子拉住了,小心翼翼地劝,“人家当时好像看见我们了,说不定一看见我们就走了。” 翠兰恨道:“那是他们心虚。” 背后鸡飞狗跳的时候,苏太太正一言不发,背对着他们看着湖。 她很久没有走出那个小院子了,开始时是犯懒,让苏倾跑腿,再后来就是真的走不动了。 她成日里看到的是院子围出的四角儿天空,苏倾看到的却是奔腾不息的瀑布,灌木丛生的峡谷,广阔镜面似的湖。她在这其中穿梭,让山灵水秀的天地养育,像这f镇的野鸭和白鹭一样自在地长大。 苏太太发觉她自己只是那小屋里的将军,出了这间屋,真正被困住的那个是谁,还说不准。 于是她忍不住哭起来,感到一阵对于无法把控的年轻生命的妒忌,她想起自己在平京的青年岁月,跟丈夫一挽手爬过香山,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她昂首挺胸,一点儿也不怕的。 “你下午去哪儿了?” 苏倾刚开口:“我……” “去湖边了,与野男人幽会去了!”苏太太用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伤风败俗的事传千里,你倒是有这样的脸皮!” “妈。”她惊异于苏倾竟然倒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责怪地看着她,“那是叶家的五少爷。” “你承认了?”苏太太冷笑一声,指着她的鼻子,“你跟他干什么,你心里没点数?” 苏倾用一双柔软手掌把她手指包住,拿下去:“别人同你怎么说?” “……”苏太太死死瞪着她,说不出口,目光如刀地划过她的脸和脖子,还青涩却挺起的胸脯,好像在看哪只扣子让人解开过。 苏倾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五少爷托我替他买东西,他两条腿都断了,只能坐着,我也只能弯腰同他说话,可能有人离得远,没看清。” 苏太太心里松一口气,头顶都虚脱地发冷。她想一个残废,应该也不至于乱**。 她还是责问:“什么东西需得你来买?” 苏倾把装着价值不菲的手镯的盒子给她看:“在杨记首饰铺挑的。” 苏太太还有很多要问的,但她抢先看到盒子底下还有一个盒子,她把那只盒子抓过来:“这又是什么?” 苏倾看了她一眼,停了一停,避而不答:“妈,这一趟我是跟阿煜一起去的。” 苏太太不放过她一丝一毫放表情变化,她觉得抓住了苏倾心虚害怕的证据:“苏煜不上学吗?你还敢编排你弟弟!” 苏煜刚好推门进来。他逛了一天,饥肠辘辘,可桌上空荡荡的没有饭,连一杯水也没有,他将书包砸在椅子上,闯进屋里找人:“妈!” 谁知道苏太太通红的眼立刻扫过来,回得比他还大声:“阿煜,你也去首饰铺了?” 苏煜让这一吼吓得两腿发软,险些跪倒,以为母亲知道了他和三小姐逃学逛首饰铺的事,立即朝苏倾瞪过去。 就知道她是个告密的小人。 苏倾看他的眼神不见慌乱,刷子样的一排睫毛平静地沉下去,不作声。 他再一瞧母亲,就发现了不对。苏太太瞪着苏倾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吃了,无名火好像不是朝着他。 他看看苏倾,当机立断:“……是去了,不过是姐硬叫我,我才去的。” 苏太太的怒火即刻转移了:“你弟弟上学,你叫他干什么?”说着,手底下几下把盒子撕开,绿绒布上躺着一只新的银镯子,镌刻的花纹亮闪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