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
宋小五走到太和殿前,迎上来了快步下阶迎她的太子。 “恭,见过叔公,叔祖奶奶!” “见过父王,母妃。” 先是太子见礼,一直在宫中陪同太子的周恭接紧着向父母亲请安。 “起。”宋小五迟疑了一下,没去扶见礼的太子,说了声就抬步往太和殿走。 “来。”相比王妃的不客气,德王则单手有力地托起了弯着腰的太子,随后抓住太子的手臂,让太子与他同行,跟上了王妃。 一跟上他就道:“王妃,想来恭儿等我们许久了。” 王妃只好侧头:“有劳太子。” “恭儿天天念着你。” 宋小五瞥了一辈子都没学会好好说话的小鬼一眼。 德王不自知,见王妃不说好话,便转头自己与太子说:“你有心了,你叔奶奶在家里还说要来早点,让你忙完了好早些歇息。” 太子轻轻颔首,眼睛对上了视线从叔公身上转到他这边的叔奶奶。 话都说了,宋小五只好道:“打扰了。” 还是有礼、生疏,叔奶奶对他十年如一日,冷静客套从不亲近,对他一如陌生人。 因此,太子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不所图,而他母后对她的那些爱憎,太子也很了解——当给过你希望的人最后还是离开了你,当你明白你在他的生命当中无足轻重后,你对他所能拥有的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恨了,恨会让人感觉他还存在于他们的生命当中。 就像他也曾失望过他不是叔爷爷家的孩子一样。 “不曾。”太子又施了一礼。 这厢,周承只见他母妃扭过头,抬足往前走,步履不停,而他父王一手捉着太子,忙不迭上前跟上。 周承在后心中哂笑不已,算来,母亲对他,是再温柔耐心不过了。 如此,太子让位这一事,他定要出头出面出力不可了。 他不想他留在燕都,与父母分隔两地…… 至于晏地,就给妹妹了,在她成年之前,可接来燕都与父母住在一起接受母亲的教导。 周承心中划算着,等到进了太和殿,太子一说出他的打算,他就与太子跪在了一起,抢过太子的话道:“儿子也有此意。” 不止是太子想让位,他也想接位。 宋小五看着一刹那间就跪在她面前两个人,转头对上了自家王爷看向她的眼神……“你脑袋进水了?”德王一看过王妃,转首就朝太子劈头骂去,“立马儿起来,见人就跪,你的老师他们就是这样教你当储君的?那个董太傅,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为人师表者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奸滑的!” 德王惊了,连太子的启蒙恩师一并骂了进去。 董太傅为了帮他们都装病不见人了,世子见状,瞄了他父王一眼,没想到被德王逮到,对着世子也是一顿劈头盖脸:“我们教你治世,是让你治理晏地的,不是为的助长你的气焰来的!你身为长者,不知道对小辈珍之护之,还跟着一起胡闹,还有脸看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说着,德王巴掌就往世子头上扇去。 扇了一巴掌,第二掌被王妃喊住了:“王爷。” 王爷回头。 “够了,”宋小五朝他摇摇头,朝太子和世子道:“都起来,坐好了。” 她神色冷酷,冰冷的话语当中透着让人不敢反抗的力道,太子和世子对视了一眼,随后同手同脚起来,规规矩矩坐在了内侍抬来的椅子上。 内侍按王妃的指示把椅子搬到了她和王爷对面不足一臂之遥的位置,太子和世子坐下后,双方膝盖不到一指的距离。 太子坐在德王的对面,世子坐在他的母亲对面,他一坐下后,就见他母亲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世子,你想当皇帝?” 周承试想过无数次此境下面对母亲的情况,他本以为自己准备已足,但此时他紧张得不敢回话,咽了好几口口水才直面她的眼睛,朝她局促地点了下头。 他想为自己解释,但一开口,只道了一个字:“我……” 他说不出话来了。 但这时候他母亲没有只管他,随即朝太子道:“董先生跟我说过,你是一个有决心毅力的人,拥有正直仁义的可贵品质,我以为,这些年里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董之恒的判断,德王府给太子送过很多书,世子从她这里受到的教育,太子一样没少。 “是的,恭已做好了准备,”相比世子的局促不安,太子恭恭敬敬,回过神来的他冷静自持,丝毫不见慌乱,“就因做好了准备,把事情想得一清二楚,方才请皇叔祖爷爷把皇叔祖奶奶请过来。” “不当皇帝,那你想做什么?”宋小五问。 德王因她的话看向了她。 宋小五不为所动,看着太子。 “恭擅机弩兵械,”太子起身,快步去他的桌前拿来准备好的图纸和新弩,双手奉于德王面前,“这是恭所制。” 他朝皇叔祖奶奶又道:“恭之前还与叔公献过鱼鳞刀,也是恭亲手所制,从精铁的提练到打制,无一不是恭所为。” 宋小五朝德王望去,得了德王的点头。 德王点头,但又摇头,他对太子摇头道,“你擅长兵械,就更应该当这个皇帝,兵武乃国之重器,过几月我把我手里的兵权全部交予你,等你心里稳了,你自然会懂得怎么当这个皇帝,你现在失母又失父,哀伤受至,一时糊涂我懂得,周承越逾,我回去自会罚他,等会我们一出了这个门,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恭已想好了,”周恭掀袍,直直跪下,望着德王的眼里一片水光,他的泪眼凄怆悲戚,却又是无比地明亮赤诚,“叔爷爷,恭也想向您一样地活一辈子,有事可做有事可为,心里有人身边有人,您就成全我罢。” “谁告诉你当皇帝就不能有这些了?”德王脸色剧变,一脚踹向了世子,“让你陪你侄儿了你就是这样陪的?” 世子生生挨了这脚,低头不语。 宋小五皱眉,拉了世子过来,离德王远了点。 “王妃。”德王脸色非常难看。 “太子的想法最重要,”宋小五对上他,“不是世子的。” “可……” “世子是我们所教,我们既然教了他家国天下,就要接受他心中藏有家国天下,难道这不对?”宋小五说罢,没跟德王对峙,转头跟太子道:“你也有人教了你家国天下,你是太子,享受了当太子的尊贵,你有当君主的潜质,先不说你的放弃是一种浪费,你觉得当你年纪渐长了你不会后悔?你要知道,你的抱负需要很大的权力才能完成,你现在的放弃,可能就是放弃了你的一切。你不要觉得世子乃你叔公之子,定会待你不薄,这些年想必你看得已够多了,足够明白人心的不可靠。当君王辛苦,当个平常人,也不会有多容易,你以为你叔公的日子很容易得到?是你不当君王就能得到的?” 太子慢慢道:“如恭学不来叔公,想来这君王也当不好罢。” 说到此,他笑了笑,垂眼看着地下,自嘲道:“恭这小半生,从未说服过谁,没有人听进过恭的话,也没有人敬重恭的想法,叔奶奶觉得恭年纪小,所说的话不过是孩子话,恭懂,恭明白,如此,那恭还是当恭罢,下次时机到了,我会再来请求叔公公叔奶奶的……” 太子朝他们磕头,再抬起脸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已挂了一行泪。 没有人给他一个未来,那他就给自己争一个未来,只是他再明白心里还是免不了疼痛,叔爷爷再是疼爱他,也只是想让他当一个好太子、好帝王,而不是当一个为自己好好而活的人。 “你……”德王火大,他拉着太子的手臂,眯着眼沉声道:“你这话,敢在你母后面前说吗?” 他可知他的母后为了他,付出牺牲了什么吗? “恭敢。” “你不敢,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吗?她为了你连死都要算好时辰!” “是啊,我知道,恭儿知道,”太子抬起脸,闭眼无声抽泣,“就是因为知晓,周恭才想带着弟弟开心如意地活下去,替她的那一份一并活下来,我不想当皇帝,不想让我的妻子当皇后,不想让我的孩子当太子礼王,周恭惭愧,日夜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因为这个想法在我心中已落地生根不可退却。叔公,我的心里只有小家,没有天下,愧为太子啊!” 最后一句,太子哀嚎出声。 他怕了,怕了当帝王,怕了没有亲人、每日都在斗的日子。 “你,你怎生这般糊涂,没出息!”德王埋怨他,痛斥他,但却弯腰,抱住了紧紧揪着腿边袍子的太子的肩膀,在他头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后道,“你叔奶奶说的对,你只是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等你知道了……” “叔爷爷。” 太子一声“叔爷爷”,叫停了德王的话,德王征住,听着太子的哭泣声,他亦红了眼睛,半晌后,他叹道:“再等等看,再过一两年,行吗?” “是!是!谢您了!谢您了!”太子抓住德王的衣袍,泣不成声。 “母妃,对不住。”一旁,世子跪在母亲的身边,小声地道。 宋小五摸了摸世子的头,低头与他道:“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如果他的野心是错误的,那么错误的不是他,是教出他的自信来的她和他的父亲。 她对太子的让位没有那么不可接受,诚然,之前她认为太子会当好一个好皇帝,但他要是无心于此,她不觉得太子的想法有何不对。 “让太子执兵如何?你要是没能耐坐稳这个位置,到时候他也好反。”宋小五道。 世子睁大眼。 宋小五摸着他的头发,被世子惊呆了的模样逗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 “我有!”世子下意识反驳。 “那好,到时候看你们的了,太子?” 太子满脸的泪,看着宋王妃一脸痴呆,半晌在德王的催促下缓缓地点下了头。 “那就不用等到以后了,”宋小五看过在位的三个周家男人,最后眼睛定在了她的儿子身上,“即刻上位罢。” “承儿行吗?”德王接话。 “他不行也得行,我希望他在风雨在长大……” 宋小五拉了世子起来,黝黑幽深的眼定在了儿子的脸上,“这是你的选择,你自己的路要自己闯,可行?” “是!” ** 大燕文德元年,刚登基为帝的燕帝周恭不足一月就让位于王叔周承。 次月,德王之子周承登基为新帝,先帝周恭为仁王,主掌兵部。 燕帝周承年号为兴盛,兴盛六年,燕帝推行了名为“民制”的新政。 兴盛四十二年,燕帝毙,其子周子业继位为新帝,在位时长三年,病逝于正德宫,其后查出他的太子乃皇后以女易来的娘家外甥,实非周家血脉。 皇后扶侄子上位,三月后,逝帝堂弟玄武王与逝帝堂妹晏地西王周小娇举兵勤王,年底,玄武门登基为新帝,在位时长十年。 公元五百八十六年,燕朝一百七十二年,燕朝迎来了史上第一名女皇长宋帝,其在位十三年,帝女承位,当年太子女死在了继位日前夕,其弟取而代之。 公元六百零八年,燕朝崩,郯朝起。 燕朝在史年长为一百九十四年。 《宋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