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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10节

    大宋清欢

    第347章 民变(下)

    圆月的银辉,曾是多少浪漫诗人的灵感来源,此刻却成了令杀戮者看清目标的帮凶。

    弩手对准的是邵清。

    这个宋人坐于马上的身影,在月光中的轮廓,比近旁的契丹首领更挺拔。

    弩手很快决定,这个宋人应该比契丹人先死,从而无法再用他流利的、具有亲和力的汉话,动摇眼前这片乡巴佬的军心。

    然而,邵清对机括的响声,太熟悉了。

    庆州边关的岁月里,在大宋环庆路的军中,他听过无数次各种弩机的第一声扳响之音。

    此刻,即使那细嗓民夫怒骂的尾音与机括声同时响起,亦不影响邵清的反应。

    “父亲俯身!”

    邵清急呼之际,已伏在了马背上。

    弩箭带着骚臭的恶味,从邵清头顶呼啸而过。

    邵清明白,箭镞浸了屎尿。这是军中射手们习惯的做法,出征时在箭袋里沤上秽物,沾有这些秽物的箭矢命中目标后,即使不久就被拔出,伤口亦会更为迅速地溃烂,伤者更易在高烧中死去。

    “清儿,回营!”

    萧林牙喝道。

    父子二人果决地掉转马头。

    “辽人怂了!”

    “杀光他们!”

    挑事者的暴戾之音,比箭镞还尖锐刺耳。

    简单的族类之分,总是更易煽动起雄性动物的进攻本能。

    已经锄头铁锹与棍棒在手的农夫们,连公牛刨蹄儿的前戏都省了,直接哇呀呀喊着,往前方的毡帐群落冲去。

    大宋帝国最底层的苍生,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他们遇到蝗灾水灾风灾旱灾的绝望,他们无法对抗自家朝廷与士大夫们的怒火,所有那些彼时彼刻积累的仇恨,都可以在此时此刻,通过最原始的杀戮,借助想象中以多欺少的愿景,发泄到一群并不带有军事与政治色彩的异族商贾身上。

    这是无数盛世下的凄惨蝼蚁,选择成为乌合之众的一条捷径。

    萧林牙与邵清,驰回十余步,到了不会被乌朵误伤的距离,萧林牙手下训练有素的亲卒,立即纷纷甩动绳子,连发石块。

    在契丹军士之间,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女真人,装石与弹石的节奏甚至更迅捷一些。

    很快,前方次第响起惨叫声,冲在头几排的乡民,毫无悬念地被石块击中倒下。

    毕竟不是军人,或趴或仰的人体,和跌落的火把一道,令田舍汉们的队伍,遭遇了第一轮混乱。

    杀意蒸腾的,仍要绕过受伤的同伴继续往前,胆怯一些的,则被同伴流血呻吟的模样唬得犹豫起来。

    萧林牙目睹此景,在大车前举手示意,石雨骤停,邵清高呼道:“莫再前来,止步!各位乡亲止步,辽人亦不再伤你们!你们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邵清正要喊第二遍,包围圈外的东南方向,传来阵阵“仓啷啷”的锣音。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月光照耀的官道上,队形整肃的骑士们,飞驰而来。

    当先的骑士声如洪钟:“官军,官军!缴械不究,缴械不究!”

    邵清先怔后喜。

    他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宗泽。    ……

    职业军人,又是背弓带箭的骑卒,对于立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群,有着毋庸置疑的震慑感。

    眼前的情形,好像一锅就要沸腾的汤水,无数鼓得大大的泡泡正要咕嘟嘟冒上来,釜底之薪却被骤然抽离。

    男子们血脉贲张的高潮,还没真的涌上巅峰,就被掐断了。他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有不甘地瞪眼,看着雄州官军们颇有章法地放慢马速,将他们包饺子一般围住,弯弓搭箭,与他们对峙。

    乡民中有些清醒的,咣当扔了家伙事儿,请求着:“官人,军爷,我们将挂了彩的兄弟抬到一边去,莫被马蹄踩着了,可使得?”

    宗泽允了,又压着怒火,问道:“你们,领头的是哪几个,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通路,几个壮年汉子,走到宗泽的马前。

    不待宗泽发话,却听其中一个汉子带着探寻的口吻道:“马上的官人,可是汝霖恩公?”

    宗泽沉声道:“我是宗泽宗汝霖,你是谁?”

    汉子喜道:“数年前河北路征民夫修御河,若不是恩公上奏朝廷,暂停严冬修河,我们只怕当年就已经冻死在河堤边了。恩公,怎地到了雄州带兵?”

    宗泽的语调,却无缓和之意:“当年救下你们,有何用?今日若非本官来得及时,你们要么,被辽人打死,要么,打死了辽人、也要被徒被流。你们当年留了一条命回到家乡,脑子呢,脑子丢在御河里了么?”

    汉子噎了噎,鼓起勇气道:“我们是听闻,朝廷派姓苏的老相公做使者,来与北虏签国书,加岁币银子,一时激愤……”

    “胡言!”

    宗泽身后响起一句掷地有声的断喝。

    苏颂驱马来到宗泽身边。

    “老夫就是苏颂,从不知晓此事。你们,是听了谁的煽惑之言?”

    苏颂虽已是七十八岁的老人,通身的国朝重臣积威,却远在宗泽之上。

    周遭的一众田舍好男儿们,数个时辰前赶来的路上,许多人还义愤填膺道,若血洗了辽营,自当一鼓作气,冲入雄州城将苏颂翻出来痛打一顿,看泱泱大宋王朝,今后还有哪个穿紫袍、配金鱼袋的臣子,敢和北虏南蛮签国书!

    此际见了月色下、骏马上的苏老相公,英雄好汉们,不知怎地,都哑了火。

    方才认出宗泽的领头汉子,扭身问左右:“吕七呢?”

    左右亦纷纷去寻这个叫吕七的同伴。

    有人回应:“吕七刚才还冲那个宋人太医放箭呐,现在人呢?人呢?”

    说话间,辽营方向,邵清纵马驰来。

    “苏公,宗监司,可见到我娘子?她与一位辽人女眷同乘一马,去州城报信。”

    一支州府的骑军这么快就赶来,且苏颂与宗泽都现身,邵清明白,这并非因为姚欢与叶蓉去报信。

    苏颂道:“静波放心,我们在城下遇到了姚娘子她们,她亦简略说了你夫妇二人怎会在辽营。她们正折返回来,只是骑马没有我们快。我与汝霖能及时赶到,虽非因姚娘子报信,但实则也与她有关,回头再细说。”

    邵清点头,转向乡民中几个领头的:“方才我做通译时,你们中有人向我放箭,不是弓箭,是弩机所出的箭矢。此人是谁?在何处?”

    “就是吕七,”那个认出宗泽的汉子,有些焦躁,又有些颓丧道,“他是给雄州大户人家做弩箭的。是他说,大宋要给辽国加岁币银子,公家钱不够,才硬逼着我们借青苗钱。”

    第348章 猜测

    晨曦未明之际,闹剧就进入了尾声。

    箭杆子出话语权。在职业军人没有感情色彩的注视下,大部分乡民,带着服软与疲惫,离开了。

    被辽人的“乌朵”石块砸伤的二十来人,躺靠在野地里,呻吟着。

    商贾结伴远行,大多都带着药与桑皮裹布。萧林牙在危机解除后,吩咐辽商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由邵清去救治伤者。

    所幸,没有死人。

    神秘的煽动者“吕七”不见了。辽宋两国怒气冲冲的官员,只能从乡民头领的供述中,拼凑此人的点滴。

    “吕七是吕家庄人,小时候随父母出去逃荒,去年回到乡里认祖。说是父母早饿死在半路,自己被卖去外州做小厮,挨打遭罪,生了重病就被撵出来,总算得了好心的工坊东家收留,不但捡回一条命,还学了几分手艺。”

    “吕七一年里,大半时间在雄州挣钱,每月回乡里就给娃娃们捎些城里的好吃的。大伙儿都觉得他人不错,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他却说,自己十几岁就被打残了,不能祸害别个闺女。”

    “我们才晓得,他身上为何总有股尿骚味,是命根子那里伤了,漏尿。”

    “前一阵吕七又回乡里,正遇到司户参军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催贷青苗钱。去岁积欠的两税,我们还没交上呢,现下又逼着我们借。我们不愿,参军就说,西边要打仗,北边要给岁币银子,朝廷还有那么多官儿要养,钱又不是野草,能从地里刨出来。又说青苗钱必须借,还不出来,就生娃卖去,娃不够卖,就把女人典给富户去。”

    “吕七仗义,掏钱请参军几个好吃好喝,哄走了。回头与我们说,他在雄州也听闻,辽人变聪明了,发现问我们宋人拿的岁币银子,还不够在几个边境榷场买货的,便又要加银子。”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哇,各位上官,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我们穷苦百姓,真的是,被逼得连畜生的日子都过不上了,才一时激愤,作出此举。”

    辽人商团的毡帐中,宗泽亲自将乡民头领的供词写了,让他们几个摁完手印。

    宗泽叹气,对自己曾救过的那乡民汉子道:“张帅,张知州,这几日去了南边的大名府,我只是除了榷场监司外,代领几日州务。你们聚众攻杀辽商,就算方才辽国的贵臣也为你们求了几句情,你们终是难免罪责,须在州城牢狱中暂押,待张帅回来,听候处置。你们几家,本官会让人送些粮米和铜钱去,莫教老人娃娃饿死了。”

    军卒将几人带走后,萧林牙,与苏颂和宗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至于偷渡界河,萧林牙捏了个理由,道是在燕京城中发现端倪,马植似有叛国密谋,自己才前来暗查,嗣后也会就不循两国边令的无奈之举,与雄州守将、知州张赴当面致歉。

    宗泽忙还礼,他心中实还庆幸,昨夜事发突然之际,辽国有个贵臣在。眼前这萧林牙,事中事后,所作所为,颇有灭火的章法,不太像火上浇油、借机讹诈宋廷的作派。

    有这么个本国贵臣接管辽人商团,安抚那些或仓惶或气恼的辽国商贾和边境司官吏,是好事。

    苏颂则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立在下首的邵清与姚欢,冲萧林牙拱手道:“老夫夜里遇到姚娘子时,她与我说了林中之事。这一夜当真波折重重。”

    苏颂说到此处,转向宗泽:“汝霖,你先回州城,将那几个贩卖竹器漆器的宋商审一审,我还有些话,要请教一番萧公。”

    宗泽应了,留下百名州军,领着余众疾驰而去。    ……

    萧林牙屏退左右,又示意叶蓉去守在帐外。

    他转过身,向苏颂道:“苏公大名,在下久闻。萧知古曾与在下同在北院翰林侍奉天子,他常提起,南朝奉旨与我辽国往来的诸公之中,他尤为敬服者,乃欧阳永书公、沈存中公,与苏公。我的养子,能在南朝成为苏公门下,何其有幸。”

    他最后一句“我的养子”四个字,令邵清和姚欢皆是一惊。

    苏颂却欣然,这是个敞亮人。

    既如此,他苏颂,亦不作掩藏之举。

    “请恕老夫多嘴林牙的家事,但,这对好孩子,让他们留在南朝吧。”

    萧林牙长叹一声:“在下的家事,不止此一桩。”

    苏颂坦然点头:“林牙的另一桩家事,老夫也知晓一二。老夫的故人,姓赵,是一位乐师。他久病缠身,如今只得一个心愿,请林牙成全他。”

    萧林牙苦笑:“苏公,萧某当初,就能心甘情愿地护他们母子周全,如今岁至天命,莫非反倒没有年轻时的胸怀?”

    他走到邵清面前:“我此番来宋境,只是想见你,再亲耳听你告诉我原委。不过昨夜你又打马回来,始终立于我身侧,我觉得,原委二字,也不重要了。只是,我终究不是圣人,我不想见你生父,你让他,自随叶蓉北去,看看你母亲吧。”

    邵清执着姚欢的衣袖,给养父跪下磕了头。

    苏颂指着姚欢道:“林牙,你方才提倒沈存中沈公,这位姚娘子的外祖,便是沈公一族。”

    又很快正色道:“昨夜宗汝霖能速来救险,老夫说过,虽非因姚娘子报信,却当真与她有关。她雇了些民夫,给贵国商贾烘豆磨豆,其中一个,昨日傍晚回到村中,见到邻村的那些乡民气势汹汹地经过,打问了缘由后,想着自己手里捧的,还是因辽商卖货而得的工钱,心有不忍,终究还是跑来州城。也是巧,汝霖接了张知州之命,看州中骑军演武,还模拟夜袭,戌末未散。老夫也在,吾等接了讯,不必耽误集结的时辰,直接便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