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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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年轻人了然。 吉州虽也不是什么上州,比不得应天府或扬州之类,但毕竟在大庾岭北边。大庾岭,是本朝文官心中的一根红线,贬过大庾岭,好比宣判政治生命的死刑。迁回大庾岭北面,则又会令人猜测是否有起复之意。 二苏的兄弟之情,不是蔡卞、蔡京那般虚假。 苏轼已然彻底厌倦了仕途,但对苏辙所作的选择仍支持,他想减轻弟弟复出的压力。因而在苏辙恢复端明殿学士一职后,苏轼明确向朝野表示,自己就这么留在岭南了,无心入朝结党。 姚欢抬头,望着苏轼道:“家父当年与我说过,欧阳文忠公(欧阳修)就曾与友人约定,六十致仕。” 苏轼解颐:“是呐,老夫不过是跟从恩师的为人处世之道。姚娘子,老夫已决定终老于惠州,白鹤峰的胡豆树,定会悉心照料。” 他后半句话,提醒了姚欢。 “请教苏公,罗浮山到了冬日,可会结霜?” 苏轼很肯定地道:“不落雪,但会有几日,霜冻无可避。” “哦,如此,”姚欢想了想,对苏轼道,“苏公,胡豆怕霜,尤其幼苗。此番结果的那棵,豆子打下后,不能烘了,都要用来育苗。今岁冬月来临之际,那些胡豆苗还幼嫩,须用羊粪与草木灰盖住幼苗根茎处的泥土,再以稻杆结成棚盖一般,罩住幼苗。若霜冻实在太狠,人就要辛苦一些,在胡豆田里放置柴堆,于夜间燃烧。柴要细、短、压得密,如此方能烧得缓慢,热气徐徐散出,到黎明冷如冰窟时,胡豆田就好比熏了炭盆的暖室。” 姚欢娓娓道来,邵清在她说前头几句时,已去案上寻了笔,蘸墨挥毫,于纸上将她所言一一记下,奉到苏轼面前。 苏轼接过瞧来,那质地粗糙的苔纸之上,一手行书潇洒劲秀。 老人再抬眼看时,又见姚欢议完正事的面色,倏地就转出盈盈赞意来,杏眼望着邵清,弯成了眠月。 这样心意相通、质朴甜蜜的一对年轻人,苏轼不由想起自己从前写过的那些词,“手拈花枝,谁会两眉颦”、“连理带头双飞燕”之类的句子,说得不就是他们? 苏轼将那胡豆抗冻“秘籍”收于怀中,笑道:“你二人何时重游惠州?” 邵清看看姚欢,向苏轼拱手道:“待到回还之日,我二人不做过客,愿定居此州。” …… 为了知晓岭南的土产和广州入舶的进口货物,如何纲运到大宋帝国的中枢,姚欢主动提出,请詹知州和苏轼出面,让她与邵清,跟着广州往开封的纲运队伍回京,好对将来纲运岭南出产的胡豆事宜,心里有个数。 二人自广府韶江岸边,由广南东路转运司引见给朝廷户部与榷货务共派的押纲官员后,上了纲运船。 那押纲官来自京师,晓得这对被半路塞上来的搭乘者的身份后,倒不敢过于冷慢,只在每一站交卸转纲之际,总是令随从先请二人另寻个地方歇着,美其名曰“莫被差夫们冲撞了” 如此两三回后,邵清和姚欢岂有不明白的。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公物运输过程中,侵盗无可避免。纲运是苦差,却也是肥差,从韶江到南雄关、大庾岭,再从赣江到长江、大运河、汴河,这一路多少环节,都能有机会从公家物资里揩下油水、薅下羊毛来。 咖啡生豆单位重量价值一般,也便罢了,那些香药里的精色品类,皆是价值不菲,以沙土填入,换得半袋香药藏匿后卖了,只怕已够普通人家吃一年。 这日,到了扬州附近,纲运船队要从长江转至运河,押纲官又遣人将二人带到离码头颇远的饭肆中,既是客气也是命令地告知他们,何时再去运河边上船。 二人老实应承了。 扬州毕竟是大码头,虽经五代战乱,太平百来年后也渐渐恢复了元气,繁华里透着精致,便是这僻静处的小饭馆,亦整洁干净,烹饪的煮软兜(鳝鱼)更是肥腴入味。 “你看这鳝鱼,应是活鱼入沸水汆去粘液,捞出钉个钉子,划去脊骨,剥离已经凝结的肚中血块,再入油略炸,沥去油,用清酱汁闷煮,才能这般无腥、弹牙又滑嫩。我回京也做给你吃。” 姚欢知邵清爱吃水族鱼鲜,一边给他夹软兜,一边唠叨菜谱。 邵清出于素来的习惯,出门在外,却总是对周遭保持警惕。 他咬了几口鳝鱼,目光投向窗外时,不远处河边的一伙人,令他定住了眼神。 “当中那个,似是蔡京。” 邵清对着正在啃鳝鱼的姚欢,低声道。 “嗯?” 姚欢也是唬了一跳。 夏日蚊虫颇盛,店家并未大开窗扇,微微一条缝,可供二人从里看清外头,河边忙着往船上运东西的那一群,若非走近,却是看不分明沿河这些小饭铺里的客人的。 当初礼部院试时,邵清去给锁院中的考官们作当值医官,见过蔡京。 邵清道:“确是蔡京,与他相谈的那中年魁伟男子,是谁?” 姚欢定睛细辨,答道:“是童贯。” …… 河岸边泊着两艘船,船型不大,远望过去却仍能看出风帆挺秀、舷窗精美,不似那些外形粗陋的寻常漕船。 仆从们,很快就完成了两艘船之间的货物交卸,箱子不少,也有些更大的物件用蒲草包着,看似橱柜案几。 临了,蔡京与童贯拱手道别,分乘二舟离去。 “这个童贯,可是从前那个叫李宪的监军的义子,打过西夏人?” 邵清问姚欢。 “嗯,绍圣初,李宪死了,他就回了汴京,到底在边关随他义父得了些军功,行走内廷,那势头也是往上窜的。我进宫煮胡豆时,他正领着御膳所,对我还挺客气周至。” 姚欢回忆起当初和李师师在风荷楼吃饭时,为徐好好解围的一幕,童贯便与蔡攸看起来过从甚密,遂又补了一句:“他和蔡家,应也颇有交谊。” 邵清目力了得,于船只调头间,已看清些细节。 他与姚欢道:“船弦里的几面旗子上,都有‘敕’字,是打着官家名头的。” 姚欢冷笑:“那还不如和童贯私相授受。” 邵清理解她的沉郁之气。 蔡、邓两家在环庆路那样沉疴深重的贪腐行径,污染军营多年,还对给大宋守国门的边军残忍灭口,朝廷对蔡家却从轻处置,与“来来来,罚酒三杯”相比,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如今闲居杭州的蔡京,竟又能光明正大地给皇室进献物产了? 邵清四顾周遭,低语安慰姚欢道:“其实,辽国也是这般,耶律乙辛那般奸相,诬陷辽人敬爱的皇后与伶人私通,怂恿天子处死了皇后,又捏造太子谋反,令太子夫妇亦含冤被斩。直到试图刺杀皇孙,天子方有所警觉。乙辛所谋害的,都是天子的挚爱之人和骨肉血亲,他尚且能迷惑天子那么久。而蔡家的恶行,只是戕害草芥蚁民,位高权重之人,有几个能真的怀有民贵君轻的悯恤心思呢?” 姚欢望着邵清。 他说的这一番话,太露骨,太大胆。 但这番话,又结结实实地触发了姚欢的惊喜。 邵清,或许正因为茫然于自己的国别与族别归属,才会不再囿于君君臣臣那一套的束缚,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人间真相。 好比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因而无论怎样对这个时代的世情民风、美食物华、医药科技感兴趣,都不会去认同上层统治与礼教的洗脑。 她与邵清,其实在精神层面,确是相似的。 男女只有彼此认可对方的观念,情爱欲念才会如面前这盆淮扬软兜的精致做法一般,成为婚姻的锦上添花。 姚欢的心结打开了些,思路似乎也拓展开来。 她从窗棂间的缝隙里,看着童贯所乘的那艘华美宫船顺流远去,想到此人将来也会出使辽国,忽地起了个念头。 她对邵清道:“你不是想送赵公去北边,与你母亲见面吗?倘使我们带着赵公,去到雄州的辽宋榷场,与辽人交易胡豆之际,你能否设法在辽宋边境,运作此事?” 邵清沉吟了一会儿。 “你所言,也是我这几日所想。去榷场,若跟随的是苏颂苏公,朝廷应不会起疑。” 姚欢直言道:“苏公是仁义理智之人,数度访辽,对辽国看法中正平和。他与你父亲也是数十年的好友。为了营救子瞻学士这样的好友,苏公可以在星变上作文章,我相信,他同样可以帮助你父亲和你。” 邵清道:“好,依你所言,回京后,我与苏公坦陈实情。” 姚欢道:“嗯,我陪你去。” 她执起筷子,夹了那掺有脆嫩荸荠和笋丁的狮子头来尝。 邵清看她说得泰然淡定、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只觉得,紫陌红尘里寻到如此伴侣,自己再也没有那种身在凄冷水草深处的孤单感,真好。 第317章 摘牌允婚(上) 纲运的船队,终于进入汴河卸运码头时,空气中已弥漫着秋凉之意。 邵清与姚欢下了船。 别离三季的开封,那熙来攘往的都城繁华景象,霎时在眼前铺展开来。 姚欢的目光,落到几步外桥柱下的一个少年身上。 她走过去细看,只见少年左手压着画板,右手却握着两支笔。 一支是普通的狼毫细杆毛笔,另一支则没有笔头,笔杆也被劈开一般,成为半月形的竹槽。 少年将狼毫笔嵌入半月竹槽内。 钉在画板的麻纸上,压着厚厚的木条,描有精细的刻度。 少年用竹槽末端抵住木条外缘,轻轻一划,嵌在竹槽里的狼毫笔,便在画纸上留下一条干净利落的笔直墨线。 “界画?” 姚欢脱口而出。 界画,晋代起就成为中原绘画技法的重要分类。作画者以界尺校准勾线,配合工笔画技法,最擅表现亭台楼阁或街市房屋等,细节到位,透视精准,令观画者有如看建筑设计3d图。 姚欢再是不懂画,上辈子《清明上河图》的讲解还是听过的,因而晓得界画。 那少年听姚欢说了行话,抬起头,冲她笑笑,又低头继续画画。 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界笔、界尺的运用却极为熟练,双手配合流畅如清风拂岗,笔尺交替如长袖弄影,堪堪几个呼吸间,半座小石桥的框架便跃然纸上。 姚欢越看越有一种要开脑洞的猜测…… 恰此时,不远处跑来两个小童子,兴奋地与少年道:“张择端,我们抓到鳌虾了。” 果然是他! 但姚欢,对于打卡到《清明上河图》作者的激动还未燃足,惊喜就被分去一半,给了童子手中的小龙虾。 暌违京城大半年,这个繁殖能力超强的生物,势力范围果然从开封县的水田里,拓展到京城沟渠了。 邵清也盯着鳌虾。 他想起当年开封大水,自己划着竹筏子去将姚欢养的鳌虾兜出来,不过区区三年,竟好像恍如隔世。 张择端从怀中掏出许诺的糕点,递给两个娃娃,哄他们道:“你二人捉着虾再跑一回,不过须从桥下跑来,我好将你们和桥一起画下来。” 娃娃有糖,万事好商量。两个童子一口答应,揣好菓子,拈着那张牙舞爪的小龙虾,照张择端的吩咐去做。 姚欢觉得有趣。 原来这是两个付费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