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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01节

    不想刘锡反倒主动提起往事,又诚心诚意地给姚欢赔了一回罪,两下里也算相逢一笑释前嫌了。

    姚欢甚至还感慨,刘仲武这大儿子,目前来看,胸怀和能力都挺不错,三十年后在抗金战场上屡尝败绩,名字总是与“弃城”、“弃军”等词相连,未必是他一己之责?如果此人真的是个怂包,为何直到绍兴九年,还能出知襄阳,襄阳可是岳家军的势力范围。

    冬至前几日,刘锡又来了。

    他将要买的吃食和送去的地方一说,姚欢肃然起敬。

    原来刘家,每年自掏腰包三百贯,在官办的福田院旁,赁了一处大园子,收容了三四十个熙河路阵亡将士的遗孤。

    这孤幼院平时的开销,就靠刘家另外买的田产收租,以及西军一些高级将领筹资放在开封柜坊里生的利钱。

    “姚娘子做些夹子、馉饳和花团,数量么,让娃娃们祭祖时,每人的碗里看起来不寒碜,就好。娃娃们给天上的阿父磕完头,就会把点心吃了,所以劳烦娘子做得好看些,若能五颜六色,更佳。”

    姚欢了然。

    天人永隔,平静的怀念,或许好过撕心裂肺的哭喊。

    失去父亲的孩子,不能再失去平凡的乐趣。

    第178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上)

    在这个时代,“馄饨”指的是半月状、面皮未发酵过的馅料点心,就是后世的饺子。

    而刘锡点的馉饳,才是后世的馄饨。

    按照开封人的习俗,冬至要吃馉饳。民谚说:“新节一到,大担馉饳,一口一个。”

    冬至吃的馉饳,皮仍是薄的,但个头须大些,馅料要足,最好做成花团锦簇的模样,才预示着丰年的期盼。

    馉饳要做成花朵的样子,不难,薄薄的皮子上摆置馅料时,尽量堆得集中而高耸,折叠皮子时别工整地对半折,而是上皮的两个角分别对准下皮两条边的中点,形成错开的45度角,再围拢时,就好似一朵盛开的月季。

    但为了逗孤幼院的娃娃们开心,馉饳皮子还要有颜色。

    宋时,南瓜、甜菜、紫甘蓝、胡萝卜都尚未出现在华夏大地上,厨娘无法用这些蔬菜熬出的汁揉面,以期达到姹紫嫣红、金黄鲜橙的效果。

    绿色倒是能办到——菠菜或者韭菜汁。

    绛红色,也有戏——煮过红曲米的水。

    这两样食材,隆冬仍能备货,姚欢提前煮好两大桶,清早与前来帮忙的美团和小玥儿,和进面团里,再擀成馉饳皮子,一眼望去,红红绿绿,春来大地似的,煞是好看。

    除了馉饳,冬至还要吃夹子。

    夹子,就是用藕紫瓜或者瓠子这些长圆形的瓜菜,用一刀断、一刀连的方法,切出夹片,在中间塞上各种馅料,再入油锅炸熟。

    刘锡给的银钱充足,夹子的馅料,姚欢就用新鲜的羊肉和驴肉。

    做这道夹子呢,塞好肉馅,入锅炸之前,还要准备一大盆调了鸡蛋液的湿面糊,将夹子在里头滚一遍,挂上糊,再油炸,色泽金黄,吃口还香脆。

    但这湿面糊又有讲究。

    姚欢此前吃了开封市肆里的各种“夹子”最大的感觉是,外头那层面皮硬邦邦的,即使店家舍得放鸡蛋液,也仍有这个问题。

    她回忆起上辈子在日料小店吃天妇罗时,向主厨讨教过天妇罗衣面浆的制作窍门。主厨说,调制的关键是,不能产生面筋感,而简单粗暴地混合搅拌,就很容易产生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面筋感。

    姚欢于是在自家灶头试制了一次。

    先打散鸡蛋液、一点点加冰凉的井水,再添面粉,但不过分搅动,而是耐心地用筷子垂直着戳动,让面粉渐渐散开,温和地“融入”而不是“拌入”蛋液里。

    再将羊肉夹子挂了这样的面粉鸡蛋糊炸,果然这夹子的外层很快就吃了油,变得蓬松可爱。    ……

    冬至的清晨真冷,不吃饺子也能冻掉耳朵。

    未到辰时中,人们大多还缩在被窝里,再将一夜酣眠的美好滋味续个杯。

    姚欢已经带着美团和小玥儿两个帮手,带上各种半成品,坐着刘锡家的牛车往孤幼院去。

    姚欢穿个前一阵从帽衫儿铺淘来的不知道啥动物的裘毛褙子,挤在两个女娃娃中间,仍是瑟瑟发抖。打量一眼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刘锡,见他只穿个普通的直裰单衣袍子,泰然自若,不由赞叹,武人到底身体好。

    再偷瞄一眼身边的美团,姚欢凭着过来人的直觉,明白了美团今日,为何从一个小话痨,变成了闷嘴葫芦。

    这小姑娘刚过及笄之年,一颗心儿如头脸身子般,长开了。

    知慕少艾乃人之美好本性,今日美团自与刘将军照过面,脸就一直红红的,是冻的还是羞的,只有她自己明白咯。

    行到城南那片灰瓦平房外,墙里头阵阵脆嫩的童子嬉闹声,清晰可闻。

    停车,搬东西,刘锡刚扛上一筐面团,回头就看到美团这小丫头,左肩上一根扁担,两头都挂着装满食材的竹篮,右手扶住头上的竹箧,急匆匆地跟过来。

    刘锡向来不喜欢开封城里那些娇娇怯怯、风吹要倒的小娘子,此际见了美团的模样,结结实实地一声彩。

    “看不出来,你力气不小呐。”

    美团本来总算有机会瞄一瞄刘将军的宽肩后背,冷不丁被他回头搭话,只觉得男子热烘烘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登时目光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窘得一张粉面更红了。

    刘锡抿嘴,将她肩头的扁担接过来,温言道:“给我吧,哪有男子出力比一个女娃娃还少的道理。”

    姚欢听了暗自好笑。

    刘将军你可以的,当初冒险救人都让我上,今日对着我家小姑娘,一个担儿都心疼她。

    美团,则愣愣地由着肩头一松,但很快意识到主人姚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忙嗫嚅着道声“多谢刘将军”

    她明明垂了眼睛,好像盯着地面,再往里走时,却险些被一块冒出雪堆的石头绊了。

    姚欢扶了她一把,再觑一眼那背着竹篓的小玥儿,小玥儿正那皮靴尖儿踢雪玩,对威猛的刘将军或者精干的刘府男仆,好像都没看见似的。

    姚欢更觉有趣得紧。

    不过相差两三岁,女儿家就忽然从娃娃变成少女啦,眼里关注的人与事大相径庭了。

    前几日,曾纬来找姚欢,要她趁着冬至辍朝店休,去府里见见魏夫人,陪魏夫人和大嫂王氏抄抄经。听闻姚欢已应承了刘家去孤幼院送吃的,他倒也未露失望不悦,反倒开通地表示,熙河路边帅素来与父亲曾布关系不错,两家越来越往世交方向发展,姚欢为刘家的孤幼院出力,枢相和魏夫人定也高兴。

    末了,还不忘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刘锡那小子已知我与你定了情,我也不怕他敢惦记你。”

    四叔变作四郎后,情话张口就来,且透着宣誓主权的直辣劲儿,和他在人前的翩翩公子模样反差不小。但姚欢听了,只有心悸情动。

    同时,她也松口气。

    一想到曾府,她就犯怵。虽然曾纬那精神本就不正常的侄儿,或许当初要她性命,是因为吃错了东西,可就算不论那桩惊险的祸事,曾府那一大家子陷于宅斗气氛的婆婆妈妈,也够她头昏得。

    此刻多好哇,看着自家可爱的小婢子被威猛爽朗的刘将军逗得羞红了面庞,看着虽不奢靡但一看就能吃饱的菜食点心运进儿童福利院,看着院里打雪仗的孩子们呼啦啦围了过来。

    高门深院不足贵,市井烟火方知惜。

    第179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中)

    “刘将军,上回比箭,我赢了阿顺。”

    “刘将军,俺会爬树了,掏到了鸟蛋,一直藏着呢,婆婆说你今天要来,俺去拿来给你看。”

    “刘将军刘将军,你何时带我去熙州?我给你牵马。”

    “娘子娘子,这个饼皮子为什么绿得像春草儿?为什么这个又红得像婆婆脸上的胭脂呀。”

    “娘子,这是包馉饳的馅儿吗?我帮你包吧,俺爹爹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馉饳,俺会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刘锡姚欢等人,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他们年岁不一,有的已变声,有的说话还奶声奶气。

    但眼神都澄澈明亮,看不出失怙失恃的忧郁底色。

    被这些海洋球一样欢快蹦跶的活力生命包围着,姚欢觉得,这一刻,自己比当初得了太后赏的金锭子还开心。

    西军的遗孤里,男娃娃占了一大半,刘锡此番来探院,还带来不少适合孩子练习的小弓矢。

    院子里,倏忽间就立起好几个枯草垛子,刘锡和刘府家丁教小儿郎们拉弓出箭,场面热火朝天。

    姚欢和美团等人,则由女娃娃和孤幼院的看顾婆子们引着,去灶房包馉饳、炸夹子。

    待半成品摆出来,不必姚欢多张罗,那些才五六岁的女娃娃,竟已熟门熟路的开始包馉饳。

    若非身量够不着灶台,只怕炸夹子这种活儿,也是会做的。

    姚欢瞧着瞧着,眼眶子就有些发涩。

    她前一世,也是很早就没了父母,好在亲戚肯养,只是不可能视如几出,做到不像哈利波特的叔叔婶婶那样刻薄,就算善待了。

    她想着要给自己争气,努力不长歪,凭着七分用功和三分运道,毕业后进了好公司。

    公司大了,便会担起些社会责任,定期去福利院献爱心,她因自己的身世,每次都积极参与,但每次回来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们,三岁的会给三个月的喂奶,五岁的会抱着五个月的哄睡,这场景,孤儿们或许习惯了、不觉得什么,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成年人旁观,却哪里忍得住眼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遗弃、战争这样的,更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你拖入地狱模式。

    很早就晓得要珍惜来自善良的同胞的扶助,自己积极地挣扎着活下去,此番举动由幼儿做来,更震撼人心。

    姚欢拭了拭眼睛,面色释然,正准备撸起袖子炸夹子,忽然觉得裙子被轻轻拉动。

    她低头,一个瘦小但双眼景芒闪烁的女娃娃,伸出手,给她看掌心的馉饳。

    “娘子,可是这样包起来?”

    奶音萌萌,教人心疼。

    姚欢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包得比我还好呢,你叫什么?”

    “我叫阿弩,弓弩的弩。”

    阿弩?姚欢一愣,但旋即猜想,这里都是西军阵亡将士的遗孤,她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也不奇怪。

    姚欢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见她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夹袄,而且是个男娃式样。

    一旁的婆子知晓姚欢是刘将军请来的,生怕她误会娃娃们受委屈,忙过来解释:“冬至节原本要给阿弩做新衣的,是她阿兄劝住了我们,说自己的夹袄还是半新的,可以给妹妹继续穿,莫费了刘将军家里的银钱。”

    “哦,她阿兄也在此处?”

    不待婆子应答,小阿弩已抢着告诉姚欢:“是的,我阿兄叫白桦,娘子可听说过白桦弓?我和阿兄的名字,都是阿父起的。”

    婆子轻声补充道:“他们的阿父,是军里的弓弩手,殁了有三年,去岁春上,娘也病死了。刘将军就把兄妹俩接到这里来。”

    姚欢点点头。

    真是两个懂事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