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他们生活在韩思莱父亲留下的屋子里。韩思莱知道，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她对待两个孩子的任何一点偏颇之处都会被拿去成为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于是她格外谨慎，用加倍努力的工作去供两个孩子上学，把他们照顾周全。无论生活再怎么困难，韩思莱父亲的那笔赔偿金，她都不肯叫韩思莱拿出来用。

    生活的变故叫韩思莱成长很快，他努力从苦水里面把脖子伸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考到那个优越的大学，是生活给他的难得的一点甜。韩思莱被学校最著名的院系录取，与家里相距几百公里，他的母亲和弟弟几乎不去看他。她总是给他寄钱，让他自己去买体面的衣服，跟其他孩子一样用流行的电子产品。韩思莱跟她说过自己已经开始兼职，但她唯恐让韩思莱有一点点的不体面，每个月照旧打钱过来。韩思莱只好存起，再买东西给她和罗序寄回去。

    他的课业繁重，但前几学期的绩点都很不错，韩思莱相信只要他努力一定会有很棒的工作，成为写字楼里衣着光鲜的一份子，到时候妈妈和弟弟的生活也可以改善很多。

    变故从罗序的一个开始，弟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哥，哥，妈妈倒了。”韩思莱悚然一惊。医药费花光了他们的几乎所有积蓄，甚至连韩思莱父亲的赔偿金都用尽。他们都知道状况不好，在老家的医院已经治无可治。罗序躲到病房外偷偷哭，韩思莱走过去摸他的头，像她当年跟自己承诺的那样跟罗序讲：“我是你亲哥哥，不会不管你们的，哥说话算话。”

    他们需要更多钱。

    韩思莱找辅导员借了一笔钱，把他妈转移到了自己念书的城市，一边做更多兼职一边去照顾她。辅导员说这不是办法，建议他可以去参加一些商赛，有些品牌赞助的商业比赛奖金丰厚，同时可以提供很好的实习机会。

    那是他和霍骏最早的交集，虽然两人在之后都忘记了这件事。

    韩思莱所在的团队拿了那次比赛的第一名，在最终的答辩会上他的回答使对方公司过来的霍经理印象深刻。团队里其他人知道韩思莱家里状况，大方地表示奖金不用给他们分，反正是韩思莱做的最多。韩思莱推拒不掉，他也不再倔强，请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接受了这些善意的馈赠。

    他得到了八千块钱的奖金，这对当时的韩思莱来说是非常可观的收入。但成功的喜悦没有延续几天，这笔钱就消耗在了医药费上。韩思莱急得几乎抓狂，他并不总有这样赚钱的机会，可他需要钱留住他生命里重要的人。

    第二个机会来自他选修课上的同学，那姑娘自己做过很久网店模特，她家里有店，一开始是给自家拍，后来渐渐有了名气，也给其他人拍。那天跟她配合的男模突然有事，姑娘下了课就去问韩思莱，说他外形条件好，愿不愿意去帮个忙。韩思莱没有上镜的经历，心中忐忑，但酬劳使他心动。他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谋生方式。

    命运给他开了一扇窗户，也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风浪。那次的图片一夜之间在网上走红，原因是白衬衣的料子很透，沾了水之后一览无余，韩思莱胸前的粉色清晰可见。谁都没有料到这样微妙的露点照会被截到社交平台，连同韩思莱那张漂亮清纯的脸，被转发万余次。

    扒韩思莱黑历史的楼里对这件事至今存在争议，讨论他到底是有意炒作还是无意为之。

    韩思莱看着评论和转发里的言辞，他有些害怕。他告诉自己那些字句不会穿过屏幕触碰到他，可不管是戏谑的还是带着恶意的话，都有如实质地让他颤抖。他的家庭这样保守，而他因为一张漏点照火了。韩思莱关掉网页，不敢再看，尽管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身边的同学肯定也早就看到了。

    店主给了韩思莱一个红包，他的店铺浏览量激增，对韩思莱展示服装的效果也很满意，希望他下次还来。韩思莱说以后可能不方便来了，店主爽快地加了价格：“最近是不是很多人找你，没事儿，我给你两倍的钱。”

    “不，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自己不太想做。”

    店主好奇：“怎么了？红了是好事儿啊，至少这热度还在，你这几个月的衣服肯定拍不完。”

    韩思莱迷茫了，是好事吗？他不知道。韩思莱被生活催促走上了一条自己没有想过的道路，如那店主所言，他接到了更多的拍摄邀请，也赚到了更多的钱。那年夏天他的工作几乎排满，拍了很多的衣服，穿梭于各个拍摄地之间，收入也第一次几乎追平了妈妈医药费的消耗。

    有一天他在拍摄中途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之前赞助商赛的那家公司，人事问他期末考在什么时候，何时有空来过来实习。韩思莱这才想起当时他赢得的，除了奖金，还有一个别人抢不到的实习机会。那边摄影师在催促韩思莱，韩思莱几乎没有时间考虑，他说：“很抱歉，今年我有其他事情，恐怕来不了。”

    人事疑惑地顿了顿：“你是需要延迟入职时间吗？还是直接就放弃这个机会了？”

    韩思莱嘴唇微微颤抖：“我……选择放弃。”

    他没有太多考虑的余地，妈妈的医药费是无底洞，而罗序正在长大，他是哥哥，他要有所承担，这一波红起来的时间也许不会太久。等他去实习完，也许韩思莱这个人早已经在互联网上被别人遗忘，到时候连拍摄衣服的机会都没有了。

    人事挂掉电话，叫住了正好路过的霍骏：“霍经理，你们组今年要来的那个实习生放我鸽子了你造吗？”

    霍骏为提案忙得烦躁不已，早就忘了还有这茬：“什么实习生？”

    人事好脾气地解释：“就是商赛得奖的那个，说不来了。”

    霍骏此时是狗脾气的巅峰，他最烦新人，尤其是不受控制的那种，摆摆手说：“不来就算了，给我直接招几个有一两年工作经验的吧，跟没毕业的讲话费脑子。”人事无言以对，认命地去发新的人贩帖了。

    韩思莱拍摄结束，在宿舍楼门口被辅导员截住，辅导员问他什么最近旷了那么多课，这学期的绩点是不是不想要了。韩思莱脸上的残妆还没有卸掉，他说：“老师，我不想读书了。”

    也是那个时候他注册了id是“莱莱”的微博，他学会了把不该有的情绪很好地藏起来，这是一份可以拯救他和他家人的工作，他应当心怀感激。

    第43章 韩思莱视角（中）

    当韩思莱成为了网红莱莱之后，他的人生发生了很多变化。这像是上帝在他溺水之时向他伸出的援手，只不过不是拉他起来，而是给了他一根可以在水中帮助呼吸的芦苇。他依然要靠自己努力，否则他岌岌可危的生活就会在一夕之间崩塌。

    后面的一整个学期韩思莱的绩点都显得十分草率，他曾经想如果自己再努力一点，也许可以把学业兼顾完成，但生活并不总有奇迹，他每天用大量的时间穿梭在各个摄影棚，为了保持人气也会去蹭各种展会，对于学习分身乏术。当辅导员再一次找到他谈心的时候，韩思莱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肄业了。

    他知道已有的谋生之道是很多人羡慕的，拥有足够的关注还有可观的收入，有熟悉的朋友得知他肄业的那一刻眼里流露出了高三备考生看保送生的目光，但是当韩思莱走出校园，他想起自己曾经在灯光下的苦读和成打的试卷，内心忽而生出无尽的荒谬之感。

    后来韩思莱在工作的时候经常能够接触到一些来自品牌商的工作人员，有些做底层执行的跟他年纪差不多，偶尔会跟他讨论怎么做才能让推广效果更好。如果做到很漂亮的案子，他们会在朋友圈里高兴地分享。韩思莱看到他们的工作状态，有些恍惚地想，如果自己当初去那家公司实习的话，现在也会在做这样的事。

    韩思莱知道也就这样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还会对他们有神秘感，因为都刚入行不久，见到红人会很激动。年纪再大一点，就不太能瞧得上他们了，红人总是一茬一茬在更新，而资源核心会逐渐掌握在这些人手里，反过来是红人们要去求着品牌方给生意做。

    接到大牌的口红推广是韩思莱网红生涯的一个小巅峰，他对这件事很看重，为此还认真地审视了自己微博里有没有不适合这个品牌调性的内容。而后得知对方选择的广告公司老板兼总监要亲自来见他，韩思莱几乎紧张得不能呼吸。他再三告诉自己要表现得得体，千万不能叫人给看扁了。

    霍骏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韩思莱就已经注意到，他远远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举手投足都透着教养良好的印记。他主动开口招呼对方：“霍先生？”霍骏在他对面坐下，满满的，属于年长男性的魅力。

    在韩思莱接触过的那么些人里面，从来没有一个给过他这样强烈的感受。霍骏到了这个年纪，因为财富的积累而拥有了优渥的生活，这一点看他的穿戴就可以发现；当谈及专业的话题，经验和天赋都让这个人的思想变得更有价值，谈吐间都是有底气的自信。所有这些赋予了霍骏独特的魅力，一个男人可以被时光打磨得有多好，霍骏绝对是他见过的最正面的典型。韩思莱看着他，他心里忽而有个念头，如果当初他进了那家广告公司，也许这才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他怀揣着一种微妙的情绪去看霍骏，说不上是钦羡多一点，还是嫉妒他好运气，从未行差踏错过，才能有这样完美的人生轨迹。

    一起合作的项目令韩思莱十分欣赏霍骏的才华，他接触了他们公司的人，对下面做执行的小朋友有些羡慕，刚毕业的时候能遇到霍骏这样的老板，只要悟性稍高一点，再努力肯学，将来的发展都不会太差。每个对这个社会懵懂的年轻人都很希望遇到一个能够指点迷津的导师，像菩提祖师之于孙悟空那样，遇到须菩提之前，它是个讨人嫌的石猴子，遇到须菩提之后，他才是孙悟空。

    韩思莱能察觉到霍骏对他的好感，这件事让他心慌慌，却还有些小小的自得。

    最初韩思莱更倾向认为自己是被霍骏广撒网的对象之一，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建立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利用手里的资源便利给顺眼的小玩意儿一些好处。可相处久了他又发现不是这样的，霍骏表现出的耐心和分寸远远不止是对一个小玩意儿的好奇，这让韩思莱心防渐松，却也真正地纠结了起来。

    他最初以为自己不可能谈恋爱的。生活剥除了他对美好前途的想象，他对人生的期盼也仅止于把妈妈的病治好，让小序考上好的学校。他想不通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他，站在屏幕之外的人喜欢的是网红莱莱，那个人精致漂亮，有看起来光鲜的一切，可那只是一个人设。而网络之下的韩思莱呢，他从未向什么人敞开心扉，即使关系亲近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他太多的私事。

    在医院里撞见霍骏，被他知道家中境况是一个意外。韩思莱精心伪装好的表象被拉开一个口子，他最初很为此窘迫，可被窥见这样的人生又让他有种被戳穿的快感。你看，其实我的生活不是网上几张好看的照片组成的，我也只是一个扎挣着生活的普通人，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可是霍骏很好。

    他让韩思莱相信了他不是被当做一个小玩意儿，他是在被认真和郑重地追求。他也放弃了在霍骏面前做滴水不漏的网红莱莱，细数起来在霍骏面前哭的次数比在任何人面前都多。也许是他潜意识里就是想要霍骏知道，他不是那个被很多人喜欢的“网红莱莱”，他有无数的脆弱之处和看起来不够光鲜的一面。也许是因为霍骏实在很可靠，让人觉得有他这样的人在身边，不管命运怎么捉弄都没有关系。生活是暗涌无数的河流，而霍骏是舟。

    韩思莱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他只是慢慢接纳霍骏走进了他的生活里面，越来越多地跟他的家人接触。罗序很崇拜霍骏，经常跟他和妈妈讲起霍大哥如何如何，以后他也要变成这样的人。霍骏好像一个天外来客，把他和他的家人带出了这个即将沉没的岛屿。他开始希望霍骏更多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如同小孩子总是喜欢追在大哥哥身后跑一样，韩思莱不像罗序那样敢说出来，他只是在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看到霍骏出现的时候会觉得，真好啊，是霍先生。

    当韩妈妈被医生宣告病危的时候，韩思莱感觉这次可能接不住生活的重锤。他已经很努力在争取，但他无法跟死神抗衡，他绝望又失措。当在病房外听到韩妈妈对他们关系的误会时，韩思莱甚至有一瞬间在想，如果这是真的也不错，至少能有一个怀抱让他在难过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可以躲进去哭一哭。

    他在绝望的边缘窥见了一点爱情的光亮，韩思莱知道霍骏对他的心意，他也知道走过去意味着什么。他内心巨大的不安全感驱使着他，在亲情之外去建立另一个亲密的联结。他暂时还不懂这是否可以归于爱，他只知道他需要，他渴望和霍骏走得更近一点，甚至是被他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