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节
李言摇了摇头。 木兮却轻轻的吐了口气。 正文 第329章 蚕僵(20) 这一夜,李言在山神庙中睡得并不安稳。身体的不适,这些年来他都已经适应了,唯一不适应的是,身旁有位姑娘,而梦中也有一位盖着红盖头,身着红嫁衣的姑娘。 他辗转反侧,额上渗出一丝丝的冷汗。 木兮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山神爷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棺木中的新娘是他的未婚妻?” 木兮抬起头,恭敬的看着山神的塑像。一道白光,自山神塑像的头顶闪现,跟着山神塑像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前世缘,今生债;前世情,今生孽。木兮啊,有些事情,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木兮不懂!” “山神爷爷给你说句实话,那棺木之中的女子,的确是他的未婚妻。只可惜,这两个人是有缘无分。这缘是前世的缘,只是缘分还不够深,所以变成了今生的债。你与他,也是前世的情,只是此情非彼情,留到今生,究竟会凑出个什么结果来,连山神爷爷都说不清。” “莫非这就是旁人口中所说的,冥冥之中自由安排?” 木兮喃喃着,看向李言。 山神爷爷说的不对,她与李言并非只有前世的情,还有今生的。几年前,她为躲避天劫,无意中逃入了军营。 军营之中皆为男儿,阳气重,杀气重,煞气更重,是躲避天劫最好的去处。可她,竟阴差阳错的闯入了他的营帐。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的侍卫长,却在旁人喝酒聊天,昏昏入睡时,一个人独坐在灯烛前,忘我的看着手中的兵书。偶尔,他也会听见几声来自旁人的奚落,但他只是笑笑,在心中默念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她望着他,竟望的有些出神。一不小心,竟从帐篷顶上跌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他的跟前。 她当时有些心慌,因为躲避天劫,她不得已幻化成了蜘蛛的模样,而施法是有时间限制的。她担心,若是被他捏死了怎么办?可他只是瞧了她一眼,说了句:“小东西,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记得将网织的结实些,否则,倒霉的只能是你自己。” 说完,他竟朝着她轻轻的一吹,将她吹落到桌子下面。 “快走吧,寻个安全的地方结网!” 她听了他的话,却是半天都没有动。直到他再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侧身,低头,用右手的小尾指轻轻的触碰着她:“小东西,快走吧!” 她抬头,用一双蜘蛛的眼睛看着他,却发现在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笑,以往的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是心里头压着许多的东西。她没有想到,原来他的笑容,竟是这么的纯净自然。 小小的心脏,在体内“噗通噗通”的跳了两下,她转身,飞快的爬出了营帐,躲在了一旁的灌木丛中。她知道,遭受天劫是有时间限制的,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她就可以安全无虞的撑到明年。至于明年,是继续躲避,还是硬着头皮渡劫,也都是明年这个时候才要去考虑的事情。 可老天爷就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这一整夜都是静悄悄的,既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更没有狂风肆虐,暴雨滂沱。到了后半夜时,月光穿过云层,照在军营乳白色的帐篷上。 篝火还在燃着,空气中,弥漫着肉香、酒香,耳朵里还能听见那些士兵粗鲁的呼噜声。 这样的场景,在某种程度上,让木兮产生了一种错觉,错以为天劫已经躲过去了。她伸了个懒腰,小心翼翼的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就在她的法术即将结束,恢复本形的那一刹那,一道天雷突然而至,重重的在她身边炸开。 木兮承受住了天劫,度过了她修行中最重要的一关。从此之后,她便拥有了变幻人形的能力。在昏迷前,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他的模样。 等木兮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军营里。只是,此时的她,不再是本体,也不再是蜘蛛,而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躺在木床上的,活生生的人。 她在稀里糊涂中,度过了修行中最重要的一道天劫,从此之后,便拥有了随时随地可以幻化成人的模样。她不清楚,自己变成人之后,是何等的样貌,只知道,她受伤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烧伤。以至于她透过军医的那双眼睛,看见的只是一个全身都被白色棉布包裹着的白色“蚕蛹”。 “王军医,她如何了?还能就过来吗?” “比起军营里的其他人,她的伤势不算严重。只是这张脸,估摸着是要给毁了。”军医摇摇头:“我还要去看别的病人,她这里,若能熬过今夜,也就没什么事儿了。” 木兮看着老军医提着药箱,摇摇摆摆的从营帐中离开,然后听见李言在自己耳旁轻声的安慰着:“你放心,老军医说了,你不会死。” “我——”木兮尝试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又粗又哑,十分的难听,便及时的将后半句给吞回了肚子里。 “你是附近的村民吧?我听人说了,最近有很多村民都会趁着夜色跑到我们军营里来。你家是不是也遭了难,家中没有吃的了,所以才想着到军营中偷取一些军需?” 木兮茫然的看着李言,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放心,你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别人。”李言说着,将随身的布袋子取了下来,搁在木兮身旁:“今夜,天上忽降干雷,燃了几座帐篷,伤了不少人。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幸好,你伤的并不重,等到明日清晨,就可以离开了。 还有,你放心,这帐子是王军医的,他答应过我,等到明日清晨,会帮你离开。这袋子中装着的是我的口粮,虽然不多,但好歹也能帮着你的家人支撑几日。” 木兮深知李言是误会了,她并非是附近的村民,更不需要李言的这些口粮。可此时,她的嗓子好像也出了问题,除了能够发出那种粗哑不清的字音,利索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李言看着木兮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才转过头去:“我知道,你心中奇怪,我与你素味平生,为什么要帮你。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口粮你收好,不用担心我,至少在这军营中,我是饿不着的。还有,这处营帐是王军医的,旁人并不知道你在这里。等到天蒙蒙亮时,你便从帐子后面钻出去。 我已经将那边的栅栏砍断了。从这边出去,你只需强撑着走出一小段的距离,就可以见到村子。记得,军中的东西并不好拿,以后不要再来了” 李言说着,掀起被子,将口粮袋子压在她受伤并不严重的那只手下,然后起身,离开了营帐。 木兮是妖,妖怪的恢复能力都是惊人的。所以,未及天亮,她就已经能够下床行动,甚至还能使用一些简单的法术。趁着黎明前的那团黑暗,她又悄悄的潜到李言所在的营帐,认真的看了看他。 此时的李言,与前两次见他时,又有些不同。熟睡中的他,就像是一个处于恐惧中的孩子。他的身体,处在极度戒备和随时可以战斗的模式。莫名的,木兮觉得自己的心有些微微的疼。 这场天劫,没有要了木兮的命,反而让她的修行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原本,这些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除了她的脸。 为了修复自己的脸,木兮去了很多的地方,也尝试了许多的办法,最终,她来到了这座山神庙,向山神爷爷求助。山神爷爷给了她一个可以修复容貌的办法,而那个办法就是剥掉一张新鲜的人皮,制成面具,贴在自己的脸皮上。 这种办法,虽不能治本,却可以治标。她是木兮,她是妖怪,她想要再次见到李言,于是心中便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治标也行,反正普通的人类是分辨不出的,只要她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就可以完美的骗过李言的眼睛。 新鲜的人皮,很容易就寻见了。 那是一栋隐匿在乡间的普通民宅,但深夜里,却从宅子中传出了凄厉的,令人觉得十分恐怖的叫喊声。她循着声音找过去,本是想看个好奇,寻个热闹,却不想竟看到了一幕人间惨剧。 身着嫁衣的姑娘,被人活生生的钉在了棺木中,她美丽的脸庞上除了眼泪,就是恐惧。她坐在房顶上,托着下巴,看着房中发生的一切,当看见年迈的管家,将七寸木钉狠狠的钉在姑娘身上时,她甚至也感觉到了深夜里的那股寒意。 木兮知道,这姑娘,是绝对没有存活的可能了。不光不能活,甚至连灵魂都会被永生永世的囚困在这棺木中。她瞧着她美丽的,无助的,带着丝丝恐惧的脸庞,忽然觉得,这是老天爷再给她机会。那姑娘的脸皮,足够的美丽,也足够的新鲜,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将脸皮从那姑娘的脸上扒下来。 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木兮也行动了。她轻悠悠的飘到房中,用法术定住了时间,在棺盖即将合上的瞬间,动手揭掉了姑娘的脸皮,留在姑娘眼中的则是自己如鬼魅一般丑陋容颜。 木兮读懂了姑娘眼中的绝望,但她已经顾不得了。她拿走了姑娘的脸皮,让停止的时间继续向前流淌。只是她没有想到,与李言的再次相遇,竟是在山神庙中,而她所用的脸皮,竟来自他曾经的未婚妻。 她与李言之间,终究还是天意弄人! 正文 第330章 蚕僵(21) 关于木兮,李言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例如那碗木兮之前端来的汤药,他就只字未提。可刑如意心里清楚,木兮也是这桩桩件件当中的一个关键。 从李言房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驿馆中只点着零星的几束火把,在冬夜的寒风中,被吹得忽忽悠悠。小小的雪片,从空中悬着落下来。刑如意抬头望了望天,发现夜色浓的像是一团墨。 门前的回廊上,一张黄色的东西,刺入了她的眼睛。她凝眸看了一看,发现那是一张符纸,对妖怪无用,对恶鬼却十分的有用。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刑如意紧了紧披风,半转过身去问了句:“李将军他怎么样了?” “睡着了!我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说这么多的话。”常泰说着,掩上了门,也抬头往天上看了眼:“我原以为他是不同的。以往见他,虽是来去匆匆,可他十有八九,都是寒着一张脸,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都给人一种拒之千里的感觉。” “既如此,常大哥你又为何与将军成为了朋友?” “大概是缘于他的那些经历吧?在我还没有见到他之前,我便听到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他的姓氏,他的隐忍,他对命运的反抗,以及他在沙场上的不畏生死。这些,既会让人心生好奇,也会让人心生敬仰。至少,他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个真英雄。所以,尽管他外表冷漠,极少言语,却没有让人觉得这些有任何的不妥,仿佛李言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常大哥平时都与将军谈些什么?” “他会给我讲一些有关战场上的事情,我则会给他将一些日常抓捕犯人的细节,偶尔我们也会谈论一下朝局,但都是十分隐晦的。因为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与结论一致,故而才成了朋友。” “原来如此!”刑如意说着,转过了身去:“常大哥是衙门里的人,虽此处与洛阳无法相比,但在某些规制上应该是一样的。常大哥你,可知道这更夫打更的路线是什么样的?” “这些东西,我从未涉及过,不过这更夫打更,应该走的都是一条固定的线路,且事前也需要在官府中备案。假设,这更夫每日打更,都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不光百姓们不适应,若是临时发现了事故,官府里的人,也很难尽快抵达。” “如意想着,也应该是这样的,就跟在城中巡逻的官兵一样,要在某时某刻到达某个地方。那依照常大哥来看,这驿馆外,可是更夫必须经过的地方?” “这是一定的!更夫打更,城镇当中的主要干道、次要干道,人口密集处以及商铺林立处都是必须要到的。一来是提醒大家防火防盗,二来也是利用这更声惊吓住某些宵小之辈,他们在欲行坏事之前,好好的掂量掂量。 刚刚在房中时,你也听李言说了,这云家集上的驿馆,本是他父亲的故交,也就是他曾经的老岳父来到此处安家之后才建下的。因他的这位老岳父也有一些宗室背景,所以他在的时候,这驿馆相当的热闹,除了来往的官员以及传递消息的斥候等,一些商旅也会选择在此处下榻。所以,此处也是更夫打更的必到之处。不仅要来,且还要多停留一些时间。” “更夫的日常便是打更,太阳落山时出门,太阳升起时返家,一天之中,只有晚上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按说,这夜路走的多了,也难免会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朝廷在择选更夫时,也会请先生帮着看一看。所选之人,若非命格属于极阳,便是属于极阴。 极阳者,寻常妖邪会主动避让,断不会主动前去招惹,除非是自己活的不耐烦了,想要刻意的去寻刺激。 极阴者,由于八字属阴,命格属阴,所以往往会被妖邪当做自己人而不去招惹。阿牛的叔叔,便是属于后者。” “若是照着如意你说的,这更夫原本是不应该有事的。” “的确不应该!”刑如意斜睨了一眼门廊上的符咒:“我怀疑更夫家中所发生的那些蹊跷事都与一面铜镜有关,而这铜镜,十有八九是这驿馆的前主人,也就是李言将军的前岳父送给自己女婿的护心镜。那铜镜之中,藏着一只既没有脸,也没有皮的恶鬼,而这只恶鬼,极有可能就是李言将军那位有缘无分,死于非命的未婚妻。” “你的意思是,这两者之间是有牵连的?” “更夫惹祸,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至于这意外的起因,大约与他的贪心有关,但那面铜镜,绝非是无缘无故就出现在这云家集的。恶鬼行凶,虽是可怕,但也并非没有限制。就那更夫家中的这只恶鬼来说吧,她藏身在铜镜之中,平日里行动,也只能依托着那面镜子,若是离开的久了,离的远了,都会耗损自身的阴气。到时候,莫说是行凶害人了,就连保住自己都难。稍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 简单的举个例子,例如凶宅。宅,之所以成为凶宅,就是因为这宅子当中盘踞了恶灵,会给所有入住者带来灾难甚至是死亡。可凶宅这种东西,数百个村落当中,或许才有那么一个。我们不禁要问,既然这凶宅中的恶鬼如此厉害,她为什么只肯躲在宅子里头,而不出去祸害人呢?答案很简单,因为这宅子,既是滋养她的地方,也是圈禁她的地方。” “由此推论,那铜镜,也就是囚困着将军前未婚妻的地方?” “不错!那面铜镜既是她的家,也是她的牢笼。所以,但凡她出现的地方,必定会有那面铜镜在。反之,只有当那面铜镜出现时,她才会跟着一起出现。常大哥你难道没有发现,这更夫家发生事情,恰恰是在将军携着木兮夫人到来之时。如若我猜的不错,那面铜镜原本就是随着李言将军的车马一同来的,只是不知为何,竟落在了驿馆外头,又被更夫当做宝物给捡了回去,由此才引出了更夫家种种的事情。” 刑如意说完,又指了指门廊上的那纸符咒:“常大哥你一向都极擅观察,那么也应该早就注意到了这里张贴着的各种符咒。” 常泰点点头:“可这些东西,落到我的眼睛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鬼画符,我压根儿看不懂,它们都是做什么的。刚出来时,我便想着问一问你,看着符咒有什么作用。若是这驿馆中不安生,我便留下来,多少也能有个照看。” “照应的话就算了,若这驿馆当中真的有事,常大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刑如意说着,冲常泰做了个鬼脸,也算是化解了常泰听到这句话后可能出现的尴尬。 “这符咒,我原本也不是十分了解,只是在洛阳时,被狐狸抓着硬塞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恰好,殷元与李茂都是对此感兴趣的,于是连带着,也算是会认、会写,会画几道符,眼前这柱子上贴着的就是其中的一道。此符名为杀鬼符,也叫恶鬼符,是专门用来降服恶鬼的,与之对应的还有一道咒语,名为杀鬼降魔咒。” 刑如意说着,走到院子里,站在那个正当值的官役前,笑眯眯的问他:“大哥你可会念杀鬼降魔咒?” 官役点点头。 “可否念给如意听听?” “天元太一,精司主兵。卫护世土,保合生精。华衣绣裙,正冠青巾。青龙左列,白虎右宾。佩服龙剑,五福之章……黄龙降天,帝寿所期。景霄洞章,消魔却非。急急如律令。” 官役一字不落的念完,刑如意也一字不落的听完。 “没错,如意之前听过的杀鬼降魔咒好像也是这么念的。多谢这位大哥了。只是如意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刑如意先是行了个礼,然后在官役略带不安的眼神中,又开口问了句:“这杀鬼降魔咒,可是你们人人都会念的?这咒语又是何人教的?是将军夫人吗?” “姑娘怎么会以为是将军夫人?”官役说着,抬头向楼上看了眼。 刑如意知道,将军夫人木兮,孤身一人住在二楼。此时,二楼尚亮着灯,凭着木兮的本事,她与官役之间的对话,她肯定是一字不落的全部都听进了耳朵里。显然,官役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神情不安,才会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二楼。 刑如意见状,压低了声音,再凑近了一些,问:“你可是将军府的老人?放心,我刚刚问的这些问题,也是为你们家将军的安危着想,就算是将军夫人听到了,她也不会怪罪你的。况且,这些问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可这些咒语并非是将军夫人教给我们的。”官役同样轻声的回着:“真的不是!将军夫人一向都待在将军的身边,她既不会,也没有心思去顾虑将军之外的事情。这符咒,是街上一个算命的道士教给我们的。我们讲事情与将军夫人说了,她只瞧了一眼,便默允了。说只要是为将军好的事情,只要是能让将军的病情有所缓解的事情,她统统都愿意尝试。” 官役的话音才落,刑如意便听见楼上有所动静。她抬起头,正好看见木兮推开了窗子,用那双既好看,又带着几分清冷的眸子瞅着她。 四目相对,木兮的嘴角微微上扬,“如意姑娘,可愿意听木兮说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