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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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我捱得住。”卫霖开心地勾住他的肩膀往外带,“现在可是吃海鲜的季节啊,我跟你说,九、十月份的螃蟹可肥了,红膏黄膏能从脐盖里顶出来……” 第56章 旧病复发 李敏行请客吃饭的海鲜火锅店在一处狭窄的巷子里, 白源和卫霖很辛苦地在犄角旮旯找了个空档, 见缝插针地把车子挤进去。 这家店生意不错,但里面人头攒动闹哄哄的, 空气不太好。李敏行特地在门外水泥地上摆了张桌子, 架上锅底、摆好生鲜和锅底等待两位贵客的到来。 看到高个儿长腿的两个年轻男人并肩走来, 李敏行热情地招呼:“卫霖!白源!来来,坐这儿!锅底快开, 就等你们了!” 贵客其中的一位对这种充满了嘈杂与人间烟火气的氛围十分习惯, 一屁股坐在塑料靠背椅上,对做东的笑道:“怎么突然想请我们吃饭, 有什么好事, 发财了?” 另一位则挑剔地皱眉, 不太舒服地看了看略显油腻的桌面和地板,最后还是忍住不适,在搭档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李敏行赧然地挠头:“哪儿呢,像我这种整天奋战在电脑前的码农、程序狗, 哪有发财的机会。不说了, 今天就是专门请你们吃个饭, 报答上次的救治之恩。你们看看这桌上还差什么,海鲜池那边随便点。” 卫霖一看桌面,锅底是特制的三鲜汤,蛤蜊、蚬子、青口干在白汤间上下翻腾,鲜红的枸杞、洁白的大葱段和姜片点缀其中,清香扑鼻。盘子里的梭子蟹、北极贝、刺贝、象拔蚌、鲜鱿、龙利鱼、虾滑、肥牛……以及各式蔬菜、粉面铺得满满当当, 差不多是五六个人的分量。 “哗,这么丰盛!吃都吃不完,不必再点了吧。”卫霖右手抄起筷子,夹了几片象拔蚌开始涮火锅,左手也没闲着,抓起几串活草虾就残忍地往滚汤里送。 白源狐疑地瞥了一眼正殷勤地给他们添置蒜蓉蘸酱的李敏行:“找我们有事?” 李敏行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没事就不能请你们吃饭?当初不是说好了,不管是修电脑还是撸串,我随叫随到。可你们一直不联系我,我就只好厚着脸皮主动约你们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白源也不好再多加盘问了,默默地吃起涮海鲜来。要说这家店虽然外观简陋了点,食材和口感还是相当不错的,各类鱼虾螺贝鲜活肥美,汤底也颇具风味。 卫霖吃得停不下筷子,白源见他大快朵颐的模样,自身食欲也增加了不少。三个人奋战一个多小时,把桌面的东西清扫得七七八八。白源还算克制,只吃个九成饱,卫霖和李敏行几乎吃到了喉咙口,瘫在椅背上揉着肚皮直喊撑。 卫霖仰头望灰蒙蒙看不清星子的城市夜空,与李敏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白源在旁边听得有些不耐烦,很想买了单一走了之。 他把意图化为行动时,被李敏行拦住了:“别别!说好了我请客!再说,亲戚开的店,钱我事先就付了。” 于是白源丢下一句“谢谢这顿饭,下次有空再聊”,直接转身走向停车处。 卫霖朝李敏行耸耸肩:“他就是这个脾气。”后者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说真的,我觉得现实中的白先生,比之前那个……”他卡了一下壳,用个很通俗的词,“梦境中的半机械杀手形象,已经温和很多了。” “我和白源刚从另一个‘绝对领域’里出来,比你的那个难度大得多,整整三天没休息,累坏了。”卫霖说着也起身,拍了拍李敏行的胳膊,“谢谢你请我们吃饭,海鲜火锅很赞。先走了,下次我们回请。” “不、不用了。”李敏行追着他的脚步来到车子旁边,有些急切,又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卫霖挑眉:“还有事?直说吧,需要我们帮忙的,尽力而为。” 李敏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这里眼多嘴杂,我们能不能进车里谈?” 卫霖点头,两人顺势拉开白源的车门坐进去。 驾驶座上的白源用略带不满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瞥了李敏行一眼。 他本想请卫霖正经吃顿晚餐,再找个幽静的咖啡厅,喝喝茶聊聊天,享受一番两人独处的时光。说不定在烛光与音乐的酝酿中,他还能理清脑中混乱的思路,疏通心里奇怪的情绪。如果卫霖能借着这个时机,大着胆子向他表白…… 他会婉言谢绝,再用冷静而不失温情、理智而不乏亲切的姿态安慰对方。 也许卫霖会哭?乌黑圆润的眼睛闪着泪花,万分难过地望着他,脸上满是失望与羞愧的红晕……那么,他是不是应该握一握对方的手背,温声告诉他:其实我对你的告白并不反感,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和怪异,毕竟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去接受一个同性的感情,但如果你坚持非我莫属,那么我们可以试着再多了解与接触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有不一样的进展…… 然而这一切设想,都被李敏行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 不速之客现在甚至还赖进了他车里,用一副“我很信任你们,所以你们能不能也相信我”的表情,仿佛要倾吐一个天大秘密似的,紧张地盯着他和卫霖。 “你说吧,什么事?”卫霖问。 李敏行双手交叉而握,两个大拇指不安地扣来扣去,低声说:“我怕我说出来,你们以为我旧病复发……” “旧病复发?”卫霖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你又产生被跟踪、监视或者追杀的幻觉了?” 李敏行神色苦涩而凝重:“我知道,就算我赌咒发誓这次的绝不是幻觉,你们也不会相信。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被害妄想症。” “我很痛苦,真的,这份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更来源于我对自己的迷惑、怀疑和厌恶——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为什么我总爱胡思乱想?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安安稳稳地度日?我每天都要费力思考,这件事是不是真实、那个人是不是幻觉,我觉得活得很累,累极了……”他的脑袋向膝盖深深地弯下去,后背上拱起嶙峋的一条脊柱,显得既单薄又无助。 卫霖转头望向前座的搭档,用眼神说:我们单位治疗成功的案例中,旧病复发的概率是多少? 白源:极小,但并非没有。 卫霖沉默片刻,安抚地摸了摸李敏行的后背:“你先别慌,好好想一想,有哪些你觉得不寻常的人和事,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们,细节越详尽越好。” 李敏行抽动着肩膀,用力搓了几下脸,吸了吸鼻子,压制住即将哽咽崩溃的情绪,慢慢说道:“我和你们告别,从治疗中心刚回到家的那几天,的确感觉不再出现任何被害妄想,心里踏实安稳了很多。于是我就正常地去上班,有天下班后刚好碰到房东回来,叫我尽快搬出去,说他的儿子临时决定回国,没地方住。我只好拿了点违约金,收拾东西搬出去,打算再找个房子租住。然后第二天,我就听说那座房子着火了,新闻里说是电线老化短路导致,房东的儿子被烧死在里面。那一刻你们能想象我的感觉吗——不寒而栗!如果房东没有临时赶我走,那么被烧死的人就会是我!” 卫霖劝道:“也许这真的只是个意外,你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李敏行苦笑:“可这意外也太凑巧了!好吧,就算它是意外,接下来的几天,我真的发现有人在监视、跟踪我,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新租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你看我拍了照。” 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卫霖和白源看:是位于一楼的一间出租房,窗户大开着,房间里满地狼藉,各种小杂物散得到处都是。 卫霖眼尖,指了指窗台上的黑印子,白源把照片放大仔细查看,发现那是一个不太明显的猫爪印。 看起来像是有一只(或者一群)精力旺盛的野猫,趁他窗户没关紧,闯进来大闹天宫。 李敏行继续说:“还有好几件诸如此类的事。就说昨天吧,我在下班路上开着车,对面一辆混凝土搅拌车突然刹车失灵,险些把我的车撞飞,幸亏我反应及时,摆头冲上了人行道。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真的有人想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我的命!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卫霖心想:如果想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宅男程序员的命,还用得着那么麻烦地布置成车祸、火灾之类的意外事故?在他半夜加班回来的黑暗小巷里,一枚毒针就解决了,根本不会引人耳目。第二天尸体被发现,查来查去,也顶多得出个被盗狗贼误伤的结论,多么轻松省事。 他与白源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有七八分倾向于李敏行被害妄想症复发。但考虑到对方此刻情绪激动,他先耐心安慰了一番,再委婉地提出身为治疗师的看法:这些的确很可能是新一轮的妄想与幻觉,建议先不要去上班,以免受到额外的刺激,在家好好休息两天。这边他与白源会向单位上报情况,获得批准后,可以再为患者进行一次精神治疗,直到彻底治好。 李敏行听了,极为沮丧,但也无话可说。比起自己前科累累的大脑和毫不可靠的感知觉,还是身为职业治疗师的卫霖和白源比较靠谱。他不知道被跟踪追杀和脑子有毛病哪个更可悲些,但显然后者暂时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所以还是应该听卫霖的,先回出租房,等待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你怎么来的,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卫霖不放心地说。 “我的车昨天撞坏了还在修,麻烦你了。”李敏行想了想,又说,“我听你的,明天开始就待在家里,反锁好门窗,哪儿也不去,等你们那边的回复。” 卫霖:“我等会儿一回去就写这份报告,再帮你填个复疗申请表,明天递交单位分管。不过要按规定走流程,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李敏行:“没关系,我可以等。” 他新租的房子离这里大约二十分钟车程,与着火的旧住处相隔不远,都在绿林公园附近。卫霖开车送他,白源的车也默默地跟着。 看着李敏行走远时憔悴又瘦削的背影,卫霖站在车门边,满怀同情:“白源,你说我们上次进入他的‘绝对领域’时,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没把他完全治好?我看他这样,心里挺不好受。” 白源说:“这种事哪有百分百。哪怕上了手术台,外科医生也不能保证必定成功,更何况是比任何事物都要复杂、像宇宙般探索不尽的人类大脑。你也不必太担心,回头单位批准了,我们再进去一次,尽全力帮他解决就是。” 卫霖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白源看他心情依然不太好,不得不彻底放弃了原本的计划,说:“快九点了,想必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你也是,别辜负了三天假期。”卫霖点头,正要回驾驶室,一团花影子“喵”地叫了声,从他脚边蹿过,停在了白源身前,随后又纵身一跃,跳上了白源的车身。 ——竟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野猫,皮毛上斑驳的花纹构成了桨叶的图案。它旁若无人地蹲在引擎盖上,朝白源喵喵地叫唤个不停。 卫霖看清它后,不禁失声道:“哎,白源你看,这猫很像那只丑不拉几的‘螺旋桨’啊——就是李敏行‘绝对领域’里的那只,你收养的奶猫,记得吧?” 第57章 白先生的新猫 白源当然记得那只奶猫, 当初不能将它从李敏行的“绝对领域”里带出来, 令他心底很有些遗憾,故而更加仔细地端详这只小猫, 发现它身上的花纹与印象中的奶猫相差无几, 只是体型略大些, 看起来年龄应该在4个月左右。 他不禁走近两步,慢慢伸出手指, 小猫竟没吓跑, 低头在他指尖嗅来嗅去,还舔了几口, 似乎很亲近人。 “感觉像是‘螺旋桨’的长大版啊。”卫霖好奇地打量, “它喜欢你?哦, 我明白了,你吃完火锅没洗手,上面都是鱼虾贝类的味道,哈哈哈。” 白源试图把猫抱起来, 小猫这才受了惊, 蹿的一下跳走, 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卫霖摸着下巴道:“白先森,你说它是那只奶猫吗?” 白源说:“是,也不是。” “怎么说?” “想想吴景函。” “……明白了。李敏行既然一直住在这公园附近,一定没少遇到这些流浪猫。这只猫这么丑(白源瞪他)——哦不不,是毛色这么特别,他应该印象深刻, 且这印象来自于三个月前,所以投影在精神世界里的是奶猫期。这么说来,白先森算是如愿以偿,终于又遇见‘有缘分’的那只猫了。”卫霖笑道,“可惜跑了,我明天买点猫粮来引诱它?” 白源说:“我自己来。” 卫霖信誓旦旦:“客气啥,我不是说了要送你一只猫,既然你审美独特喜欢这只,我就负责把它抓到手。” 白源想了想那幅画面,就跟大猫逗小猫似的,一定很有趣,于是噙着笑意点头道:“行,明天一起。先去宠物用品店买猫粮,水岸路口的那家,早上十点,别忘了。” 卫霖与白源的住处天南地北顺不到一路去,便在此地分道扬镳。 回到许木送给他的那套40多平米的破旧小单元房,卫霖把外衣一脱,就往床上扑。 其实还有很多事要做——要写这次任务的工作报告、填李敏行的复疗申请表,还要按规定办理休假手续,但他真的是累坏了,连澡都不想爬起来洗。在床上磨蹭了半个多小时,卫霖这才攒满了行动条,起身走到卫生间去开淋浴器。 冲了个热水澡,他觉得精力恢复了一些,胡乱擦干头发,爬回床上。 不想看电视、不想玩手机,拒绝一切娱乐,卫霖陷入短暂而空虚的倦怠期——他称之为每次任务结束后的“贤者时间”。 但又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最后拉开床头柜,从最深处取出一个硬纸盒。 打开盒盖,他的动作轻而慢,仿佛担心惊扰了沉睡在记忆中的一段微薄时光:里面是一张泛白的合影,许木老师腰板挺得笔直,站在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的少年卫霖身边,脸色严肃、不苟言笑。然而注意看画面,会发现他搭在少年肩膀上的一只手,偷偷比划出了一个笨拙的v字型。 手背朝外的v,笨拙而又勉力,像荒漠岩缝里隐晦地探出一茎不起眼的绿芽。 卫霖忍不住用拇指摩挲照片中他的身影,低声说:“你的祭日快到了。” 他全程参与了许木从生到死的那一段行程,黑暗、漫长而令人绝望,并且在脑海中反复重播,如同一场周而复始的精神酷刑。 这十年间,他找了很多方法想要摆脱这场酷刑,但收效甚微,它总是在他安静下来后,逐影而至,独处时犹盛。 所以他不能安静。嘈吵、喧嚣、人欢马叫谈笑风生,如羊水包裹胎儿般,令他感到安全与舒适,恨不得全世界的热闹都是自己的。 “你总喜欢凑热闹,爱刷关注、凸显存在感,是因为幼年缺乏足够的关爱,成长期特别孤独寂寞导致?” 白源在绝对领域里对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令他暗惊而又恼怒——虽然并不准确,但也触碰到了他心底不愿被人触碰的阴影边缘。 这样的白源,比原本争锋相对的冤家对头更令他难以招架。 其实我可以拒绝和白源搭档的,卫霖悻悻然地想,这家伙刻薄傲慢又小气,还经常主观臆断想当然……可现在似乎改变了许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白源的合作相处不仅只是高效了,开始变得默契十足、饶有乐趣。 ——换一个搭档,或许会比白源脾气温和、性格开朗,但不一定会让他觉得轻松愉快。 ——所以,其实白先生还不错? ——好吧,白先生真的还蛮不错,譬如跳伞事件,他还丝毫没有忘记。 以及并肩作战、相偎取暖。 还有帐篷、篝火、鱼汤和烤河虾。 卫霖的心情很是复杂,既残留着陈年的涩重,又隐隐有几分新生的松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