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哦。” 这便是赵亦唯一的回应。当她发现和自己一同被关在故障电梯里的落难者,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位超级偶像,从头到尾只给出了这样一句回应。 哦完她移开了目光,身体语言呈现出真正放松的姿态。既然是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处于睡眠严重不足的状态,加上被电梯一顿折腾,精力基本耗尽,实在没有力气进一步寒暄,虽然她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进一步寒暄的愿望。 她把脑袋挪了挪,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放心地睡了。 赵亦在雪松气息的包围中醒来,浑身暖洋洋的,让她想起曾经某一年,在靠近极圈的小木屋里度过的圣诞节。恍惚了半天她才清醒,发现温暖来自身上披着的羊毛大衣。 羊毛大衣的主人在打电话,见她醒来,嘴角露出深切笑意。 “不急,我可以等……不,不寂寞,我不是一个人……对,旁边还有一个小美女。” 他的语调只是调侃,并不轻佻,奈何赵亦就是觉得自己被冒犯到。她站起来,将大衣丢还给对方,连一句谢都没有。 没办法,职业病。 赵亦的职业身份,金融圈叫私募,影视圈叫资方,圈内圈外还有个专属她的花名,名曰“迈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那个著名的“金手指”。 这位常春藤毕业的投资经理眼光毒辣、风格凶猛,出道虽然不久,但是只要她看上的项目,没有抢不到的本子,没有约不上的导演,没有签不到的明星,没有卖不动的票房,堪称点石成金。 在任何领域,资本都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赵亦身为圈内大鳄,更是站上了金字塔的塔尖。她自认不善交际,因而总躲在师兄兼合伙人周铭诚的背后,让他代表自己出门应酬。有时候架不住别人三请四邀,偶尔到酒会露个脸,却每每落荒而逃——数不尽的美男投怀送抱,这个圈子太多纸醉金迷,若有意迷失,大可以将神魂都抛却不要。 某次她不胜酒力醉倒,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奢华的房间,身边躺了个新出道的小明星。香薰蜡烛堪堪点上,小帅哥摆出任君采撷的姿态,伸手嘟嘴要给她“最神魂颠倒的一千零一夜”。 她返身操起台灯,送他去医院躺了一千零一夜。 娱乐圈水深,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情感,就是不谈情感。 她想此人未必知道她的身份,即使知道,如今她败走麦城,实在也没什么可供贪图。但长久以来的习惯仍然让她心怀警惕,尤其柏钧研和颜悦色,亲切得简直令人生疑。 正常来说,两个成年人说话应该是这种状态吗?蹲在她面前,弯着腰,让她下意识想往后躲,总觉得不躲会被他伸手摸头。 “睡醒了?饿不饿?” 说饿你能给我叫外卖咋滴…… “工程师到楼下了,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能出去。” 我们很熟吗,谁跟你“咱们”。 “你家人在不在北京?要不要借你手机?这么晚不回家,他们会不会担心?” 不,我就是失踪一年我爸都不会担心。 “你还在读书吗?是放寒假才出来打工?” “我毕业了。”赵亦站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人声,淡淡提醒,“修理人员来了,你不用戴上口罩吗?大明星。” …… 安迪在驾驶座,试图从后视镜观察柏钧研的脸,无果。这世上最难的阅读理解,就是通过阅读表情来理解柏钧研的内心。 影视屏幕上不是他,访谈节目中不是他,真人秀里不是他,社交媒体上也不是他。 他是他的贴身助理,然而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于是安迪决定直接问。 “钧哥,你是不是看上那妞了?” 老实说,电梯打开的瞬间,安迪饱受惊吓——柏钧研正往一个保洁小妹手里塞纸条,叮嘱说那是他助理的号码,如果将来有什么需要,可以通过这个电话找到他。塞完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可怕,他家钧哥在不知道对方名字的情况下,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更可怕的是,到最后他也没有打听到那个保洁小妹的名字。 那姑娘就这样直接走了,连谢谢都没有多说一句,安迪有种感觉,小妹没有当面把纸条扔掉,已经保持了应有的礼貌。 可是,怎么会有姑娘对钧哥不感兴趣?他那国民老公的称号可不是花钱跟水军买的,微博底下的热评整齐划一,一水儿嚷嚷要给他生猴子。 何况那姑娘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最多也就皮肤白,眉眼精致,身材根本没看头。 “钧哥,她要是真打电话来,我跟人说啥啊?你该不会存心要睡她吧?人家成年没有啊,这可真的犯法啊。” 柏钧研闭目靠在后座,听到这句方睁开眼,笑骂了句“滚”。 “武志强,你那嘴里什么时候才能吐出象牙?” “哥,别叫我那村货名儿成不,让我在圈里怎么混。my name is andy wu” “小姑娘看着挺聪明的。” “嗯,皮肤也不错,原来你喜欢幼|齿的啊?” “……不龌龊行吗。” “嘿嘿,不龌龊我还能叫安迪·污吗?” “小小年纪不能读书,有点可惜。要是她打过来,把助学基金的联系方式给她。” 柏钧研说完,重新闭上了眼。安迪愣住,又从后视镜看了柏钧研一眼。 男人眉目修长,眼线的末梢微微上挑,是与生俱来的贵公子气派。到国外参加颁奖礼,讲一口流利英文,比母语还母语,采访他的台湾主持人误以为他是华裔。 谁会想到,他曾是个在工地上搬砖的辍学少年。 第4章 肖湛 程小雅蹑手蹑脚开门,打算悄悄溜回房,伪造“只是回来得比较晚”的假象,却和赵亦迎面撞了个正着,这才想起此人从小听着军营的起床熄灯号长大,作息健康得像个老农民。 “第一次约会就夜不归宿,你们为人师表界,果然不可小觑。” “昨晚雪太大了嘛,而且,又不是单独过夜,肖教授家还有借住的学生,我也是睡得客房……” “程小雅,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小雅缩了缩脖子,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缩脖子。按说她年纪比赵亦大,海拔比赵亦高,单论长相,也比赵亦看起来更不好惹——涂上口红就能演坏女人,再穿上高跟鞋简直就是坏女人中的战斗机,怎么现在她既涂着口红又穿着高跟鞋,偏偏还被这小丫头压过一头? “嘿嘿,具体是指……哪方面的伤疤?” 她伤疤多了去了,凡是涉及肖湛,满满都是情伤,简直足够一名创作型歌手写上十多年的悲伤情歌集。 从当初对他一见钟情到今天,也确实过了整整十二年。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回到t大,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过去这半个月,我一直躲着他走……毛毛,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犯傻了。” “我不反对你在调查完备、确定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多给自己一次机会。但你要注意,不要两次跌进同一个大坑。”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毛毛,怎么才能确定对方心意?” “你问我?” 赵亦的声音含着轻讽,却又明显不想多说。程小雅小心观察,并未找到悲伤之类的情绪,可一想到她昨天哭泣的脸,再看看这整洁得好似样板间的房子,就按捺不住刨根问底之心。 “哎,赵小毛,别说我了,说说你,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呢?工作呢?怎么会被炒的?你不是高级合伙人吗?” “说了你也不懂。” “好歹我也麻省理工毕业!” “房子抵押给银行,被律师函催收了。之前的项目风险判断失误,我作为管理人强制跟投,盲目自信还加了杠杆,全部身家陪得精光。作为合伙人和基金管理人,除了引咎辞职,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呃……这么惨烈……你那师兄呢?他不是总替你挡事儿吗?他怎么说?” 赵亦捡起一颗橙子,用刀割开果皮,手法干脆利落,口吻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他在出差,至今没有联系过我。” …… 校园里积雪未消,显得空气朗润,时光幽静,颇有一种红墙素瓦的民国余韵。赵亦一路行来,不时有在校生给她递上传单,称她为“同学”,玻璃门前照照,果然还和十多年前一样,素白的一张脸。 所以才会被系主任一眼认出来吧。 她捧着一杯茶,难得感到有些局促,好似叛出师门的弟子重新见到了授业恩师。系主任倒是一团和气,问她毕业之后发展如何。还能如何?博士读到一半肄业,转系去读金融工程,然后进华尔街、回国、下海弄潮,直到彻底湿了鞋。 她平淡笑笑:“有点失败。” 系主任从老花镜上方看她,目光难免带了些许疼爱。这是一个让他印象极为深刻的学生,年纪最小,话语最少,数理能力最强,可以用数学语言量化描述一切,简洁,优美,直击本质,那种天赋,就像巴赫的音乐,充满严格和均衡之美。 “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系主任乐呵呵笑着,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奶糖,贴着幼儿园的图章,大概是哄孙子专用。他认真挑了一块给赵亦:“尝尝,牛奶味儿。” 赵亦哭笑不得。 可是老教授讲的道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世上所有的失败,如果不去直面,永远都会是一个失败。 “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出错。模型建立得非常完美,怎么可能结论是错的?数学怎么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从一开始,你的假设就是错的。” “可是之前一直成功……” “被现实证伪了吗?那就实地看看去,原野调查是一切实证科学的基础。” 赵亦含着奶糖,低头慢吞吞往前走,差点迎面撞了路人。她恍惚道了声歉,却被那个人拦住,低磁嗓音报出她的名字:“05级赵亦?” 赵亦抬眼,呵,狭路相逢。 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对肖湛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他做错过什么吗?完全没有。面对程小雅的追求,他真正做到了郎心似铁。肖湛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可以说,他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对——师生恋,面对这种禁忌的情感,没有回应才是最好的回应。 只是,他一派正直地“对”,便越发显得程小雅一意孤行地“错”。 少女的爱,是宇宙间最坚韧也最脆弱的造物。赵亦亲眼看着那个明艳的少女飞蛾扑火,伤痕累累,冲向满世界的羞辱和骂名,既气恼又无奈。 肖湛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赵亦就是不能原谅他,在她看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他,程小雅本可以有更美好的爱情,更简单的大学生活,而不是一步步踏入深渊,无法回头,嘴里说着再也不要和马上忘记,心里却永远不能忘记。 赵亦烦透了肖湛,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她就是这么护短和不讲道理。 “有事?” 她明显不想多谈,肖湛却神情恳切:“赵同学,借一步说话。” “不借。” 雪天微蓝的光从走廊外照来,映在肖湛薄薄的近视镜片上,凤眼薄唇,清冷倨傲,正是赵亦最厌恶的斯文败类脸,也不知道程小雅到底中的哪门子邪。 这只败类也很见鬼,好好在美国当他的名校教授不行,偏偏回来搅乱一池春水,眼看着程小雅博士就要迈入三十大关,他还打算耽误她到几时? 肖湛很少被人这样直白地拒绝,愣怔之余居然露出急切:“只几句话,关于小雅,两分钟就好。” 那份急切莫名取悦到了赵亦,她斜睨他:“请叫她程老师。你们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我……”肖湛清冷的脸似乎飞过一抹红,仿佛雪地飘过一片熏风,“我个人很希望可以和她进一步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