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页
她说话的语气,便越发柔和:“那,我先教你煮一个老板喜欢的汤,可以吗?” 衡南点头。 水咕嘟咕嘟沸开,大手抓了一把绿豆撒进去:“我们盛哥儿,最喜欢喝绿豆百合汤,天天喝都不腻的。你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他喝。” 衡南静静看绿豆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嫁了人以后啊,对丈夫要恭顺。盛哥儿的脾气最好了,没那么多规矩,你也能舒坦点。他在外面忙,你在家里就要多操持点,让他少为家里操点心。” “他忙起来,就不知道照顾自己,所以你要好好照顾他。他熬夜,你不许他熬;晚上饿了,给他煮个夜宵。” 衡南没有做声,看上去像在发呆,王娟怕她左耳进右耳出了,“衡小姐?” 衡南忽然挡住了她的手臂,王娟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捏着勺,勺里有半勺白糖,笑着解释:“我给汤里放糖。” “不用放糖。”衡南执拗地把她的手挪开。 “这么大一锅汤,怎么能不放糖呢?”王娟觉得她胡闹。 “不用放糖。”衡南猛然抬眼看她,瞳仁里带着股偏执的锐利,“百合会是甜的。” 这一眼,看得王娟心头一冷,差点把勺子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她眼神中不自知地露出了恐惧之色:“小二姐……” 衡南没注意到,迅速接了一瓢水“哗”地加进锅里,改小火。 不知眼前这人连个汤也不会烧,怎么还没被辞退:“都快烧干了。” 王娟向后退了一步。 如是外人眼中的衡南,嫁给盛君殊,自是金童玉女一对。 如果她没有看见盛君殊门外阴影里站着的衡南,看见她手上的血和她的眼神,她是打死不可能不祝福老祖赐下的这桩婚的。 那是小五哥简子竹头一次“出秋”的夜晚,路上收了几个啼哭不休的冤鬼,拿锁链拴成一串牵回来,关进桃阵里,准备第二天再审。 他串鬼的手法不熟,半夜,一只怨鬼挣脱枷锁跑了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盛君殊门边。 ——简子竹出秋是盛君殊带的,舟车劳顿外加操心,盛君殊早早歇下,此刻屋门紧闭。 月光之下,露出一道扶着墙、弓着身子的娉婷的影。 这是个年轻貌美的怨鬼,死时才十六七岁,父母大约不忍女儿早夭,棺材里给她穿戴的是套镶金嵌玉的大氅,逶迤的长裙,涂抹胭脂水粉。 是以她做鬼以后,除了面色惨白,称得上是个绝色美人。 她大概觉得以这幅面貌行走人间很好,不愿意再入轮回,慌张出逃。可垚山之上处处法阵,她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走不出去,走到盛君殊房前,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盛君殊不像师弟手忙脚乱,他处理冤鬼已相当老练,不会让它们吃太多苦头,一路上称得上多加照拂。 回师门路远难行,冤鬼移动不了太远,懒得听他们啼哭,他甚至用符做了顶轿辇。 这冤鬼便不知动了什么旁的心思。借着月色扭了扭腰身,大氅消融,露出里面薄薄一层衣衫,微卷的长发蜿蜒散落,更衬肌肤如雪。 她抹了抹脸上胭脂,相当满意,伸出惨白一截手臂,咯吱咯吱地攀爬至屋顶,将屋顶瓦片掀开。 但她不知道,路上师兄弟二人是刻意收敛阳气,而房间设有禁制,屋顶一破,阳炎之气暴出,将她灼烧得尖叫一声,向后倒去,直直撞在了一个人腿上。 屋脊之上,一轮圆月。 王娟初始时没认出来那是衡南,大概是因为衡南平时总是穿青色、驼色之类素雅的衣衫,她的头发挽成发髻,发髻上横一根浅色的木簪,那才是温柔婉约的衡南。 那天晚上,她可能正为祀山鬼做准备,身上却是件没来得及换下的枫叶红的广袖舞裙。 墨黑束腰画满烫金麒麟,束得那么紧,逼出朦胧沟壑,前片短裙下,一双苍白的、修长的腿。她赤足站立,长长火红垂袖如褶起的纸扇,拖到脚边。 她的头发也没梳起。原来她的头发并不长,发梢平齐,堪堪垂到肩头。黑如冷矿的头发,款式诡丽的红裙,雪白的足,硬的屋脊,冷色的月盘。 屋脊上,黑发被风吹乱,她不笑,带着一股陌生而慵懒的,迷乱的艳。 冤鬼竟然将她认成了同类,冲她吐了一道寒烟。 寒烟还未接近,就让她身上阳炎灵火“倏”地蒸干,冤鬼吃了一惊。 衡南应该警告她、捉住她送回桃阵,或者叫人来抓她,任何一种,王娟都能理解,可是衡南并没有解释。 她的目光安静地顺着眼前青白的脸,慢慢向下打量,落到了屋顶的那个凿开的洞上。眸色好像深不见底的黑水潭。 她拖着广袖,在屋脊上迈了一步,冤鬼便退一步,一进一退,到了屋脊边缘,冤鬼忍无可忍,指爪伸开,利甲暴涨,向她挖去。 衡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从下面看上去,一红一白两个美人,像是紧紧相拥一般。 但是红色的那个存在感太强,她背后是夜色,身上、眼里也是夜色,她像沉淀的墨锭入水,压迫下来。冤鬼慌不择路,开始尖叫,辱骂她,“不知廉耻”“婊.子”“不配”…… 无论她如何辱骂,衡南始终不发一语,半垂着眼,像是黑蛇安静地收紧身和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