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昔日汉文帝汉景帝贵为天子,可却在皇宫内亲自开田种菜,他们的皇后母仪天下高贵无比,身着粗布衣裳纺纱织布,按着这身份来说,没有谁能比他们更高贵,可他们却依旧做着最低贱的事情,天子尚且能做,我又为何不能?”崔大郎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先生莫非忘记这典故了?一个月前先生亲自与我解说的。” “公子真是好记性!”兰如青忽然没了话好说,崔大郎抬出了文帝景帝的例子来,他找不到辩驳之处——谁的身份能比皇帝要高?皇帝都能亲自劳作,更何况崔大郎了。 既惆怅又兴奋,兰如青此刻的心情没法描述,崔大郎比他想象里的领悟力高多了,假以时日,肯定会大有成就。望着崔大郎,他忽然觉得有了希望,满脸带笑,兰如青朝崔大郎点了点头:“公子真是天资聪颖,过不了多久兰某就该甘拜下风啦!” “公子自然要比你聪明。” 见着兰如青自己认输,胡三七很是得意:“再说了,公子挖地种花可是准备挣钱的。” 他这一句话将兰如青从踌躇满志里拉了回来。 对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面前这个棘手的难题——公子与卢姑娘纠缠不清可不行,国公爷说了,现在朝中形势慢慢好起来了,指不定哪一日便将那国师与陆思尧给扳倒了——只要证明国师预言并非都是对的,公子回宫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宫里还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在呢。 “公子,听说卢姑娘这几日里进府来了?”兰如青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将这话挑明,不想与崔大郎打哑谜:“公子,兰某曾经与你说过期间的厉害关系,难道公子忘记了不成?” “兰先生。”崔大郎挺直了背:“这是我的私事,你无须置喙。” 一句话噎得兰如青瞬间无话可说,白净的脸皮上渐渐的渗透出些许红色来,慢慢的,那红色蔓延开来,一直红到了脖子那处。 “公子……”兰如青定了定心神,挣扎着道:“卢姑娘不适合你。” “适不适合不是你说,是我觉得。”崔大郎说得分外坚定:“我觉得卢姑娘很好,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我了。” “公子,兰某也不想多言,这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时候你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你们的亲事,不如还没有开始。”兰如青叹息了一声:“卢姑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兰某这一辈子里,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般聪明伶俐的姑娘,若她出自公侯之府,兰某决不会劝阻公子,只是她这出身太尴尬,公子的父母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与其那时候伤心,不如没有开始,公子你是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通。” 崔大郎昂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良久才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兰先生,真心喜欢一个人,不会计较她的出身,她出身乡野又如何?只要我喜欢她,那就足够了。” 第97章 钩心噬(三) 月色迷离,月影里的园子显得有些昏暗,青石小径上有个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长衫的下摆被晚风吹起,哗啦啦的作响,在这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唉……”长长的叹息之声,被晚风吹出去很远,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惆怅。 “老兰,你晚上不睡觉,跑到这院子里长吁短叹作甚?” 头顶上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兰如青唬了一跳,抬头朝上一看,枝桠摇摇晃晃,从里边露出一个人的身子来。 “胡三七!”兰如青有些气恼,这胡三七莫非是在跟踪他不成? “刷啦啦”的响声才过,树上那人已经飘然落地,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可落地时却轻巧得没有一点声音。 “老兰,哈哈哈……”胡三七伸手去拍兰如青的肩膀:“这么晚了睡不着,在想啥呢?” 兰如青白了他一眼,实在没好声好气:“我什么都没想。” 都是胡三七在这边瞎折腾,才将事情弄得一团糟,若不是当初他将卢秀珍引到了后院,公子见不着这位兰质蕙心的卢姑娘,也就不会心生爱慕了——他分明那时候便已经将公子劝服了,他也答应不再将卢姑娘视为自己的未婚妻。 “分明就是有心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胡三七笑嘻嘻的凑了过来,锲而不舍的追问:“老兰,你别以为我老胡粗心大意,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会看不出来?说说看,究竟啥事,我也好给你分担点。” 最让人生气的是,分明已经得罪了人,可还是一脸无辜的模样,兰如青生气的盯住胡三七,脸色凝重。 “哎哎哎,老兰你这是干啥哩?”胡三七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是不是国公爷说你啥了?没事,你冲我发火,我不会计较的。” 说得实在坦荡,但却弄得兰如青一肚子的火。 “国公爷说我?我有啥让他说的?我还没将你做下的事情告诉他,否则这阵子国公爷肯定会命人来找你回去骂上一顿了。”兰如青很气愤的一甩衣袖:“胡三七,我跟你说过,凡事多用点脑子,不要每次你捅了漏子便要我来帮你收拾!” “我有捅啥漏子了?现在不好好的吗?你倒是说说看!”胡三七跟着兰如青朝前边走,一面嘀嘀咕咕:“老兰,我最不喜欢你这个模样,有啥事只管说便是,可你偏偏喜欢闷到心里头,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出来,而且还……”胡三七抓耳挠腮了一阵,才想出了一个词来形容:“藏头露尾……说一句留一句的,算什么。” “这还用得着我跟你明说?”兰如青实在无语,这胡三七真难以沟通:“你自己想想看,公子喜欢卢姑娘会有什么养的额结果?” “结果?”胡三七认真想了想:“嗯,成亲呗。” “你……” 没法继续愉快的交谈下去了,兰如青转身就走,对于胡三七,他已经充满了绝望。 “哎哎哎,不成亲还怎么样?卢姑娘是公子的媳妇,已经交换了庚帖的,还能不认不成?现在他们俩瞧着都互相有那么点意思,你还不高兴哇?老兰,不是我说你,你不能因着你娶不到喜欢的姑娘就想要拆散别人。”胡三七追了上来,一只手扳住兰如青的肩膀,他便再也不能动弹。 “你说什么!”兰如青有些气恼,转过头去望向胡三七:“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老兰,你不要以为有些事情闷到心里别人就不知道了,我胡三七虽是粗人,可也看得清楚。”此刻的胡三七脸上有一种温柔的神色,声音也放缓了几分:“老兰,你肯定有心上人。” “胡说。”兰如青站在那里,心里有几分被人勘破的恐惧,这个秘密他从未向人提起过,胡三七又怎么知道? “嘿嘿嘿,你别掩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胡三七见着兰如青有些发僵的脸,心里便实在高兴:“我曾经也有个喜欢的姑娘,可她为了我把命给丢了,我老胡便发誓终生不再找女人,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谁和你一样?”兰如青气愤的啐了一口:“人家活得好好的。” “那你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胡三七眉开眼笑的凑了过来:“好哇,老兰,你可真是藏得深,我与你都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全然没听你提起过。” 兰如青气得头都有些发懵,怎么就不自觉的将那个秘密透出点风声来了呢?他板起脸来冲着胡三七道:“胡三七,你别乱说,我是说我活得好好的,哪有说别人,公子的婚事到时候肯定是娘娘做主的,哪里轮得上青山坳那崔家来定?你别到里边瞎掺和,好好劝着公子别再与那卢姑娘一道做什么种花种草的事。” “言而无信非君子也。”胡三七脖子一僵:“公子是自己提出要与卢姑娘合伙开苗圃的,怎么能出尔反尔?我反正不会去劝说公子,要劝你自己去。” 胡三七气愤愤的看了兰如青一眼,一撒手转身就走,口里还嘀嘀咕咕:“你都没喜欢过一个人,怎么会知道喜欢人的感觉,跟你说,完全说不通。” 兰如青愣愣的站在那里,耳畔响着胡三七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似乎是踩在他心头。 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不不不,他心底里,深藏着一个曼妙的身影,这一辈子他也没法子从她的笑容里解脱出来,为了她,他可以放弃一切。 多年前见过她一面以后他便深深被她吸引,明明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一种喜欢,可他还是喜欢她,还是心甘情愿为她去做各种事情,心甘情愿不再看旁的女人一眼。每每当他累了的时候,他会将藏在枕头夹层里的那幅画拿出来,看着她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所有的疲倦都会一扫而过,他又重新变回了昔时的青葱少年,充满着活力,也充满了向往。 胡三七的话犹如鼓槌在他耳边敲打着:“你都没喜欢过一个人,怎么会知道喜欢人的感觉,跟你说,完全说不通。” 不,他哪里是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他分明是太喜欢了,兰如青怅怅然望着前边的园子,黑沉沉的一片,远处有几点灯火,偶尔闪着亮,就如憧憧鬼影。一阵夜风吹过,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觉得有些寒意。 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只希望他真心诚意为她付出一切能让上天知晓,来世许他们两人在一起。兰如青幽幽叹息了一声,或许,他是不该去阻止崔大郎与卢秀珍,毕竟相互喜欢不是外人能制止得了的,他横加阻拦,反而会适得其反。 四月末的清晨已经有一分热,崔六丫抓着烙饼吹了又吹,一只手换到另外一只手,看得卢秀珍都笑了起来:“着急啥子呢,三爷会等你的。” 崔六丫咬了一口烙饼,含含糊糊道:“不能耽搁了三爷的事呀,大嫂,我得走了。”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过头来,冲卢秀珍眨了眨眼睛:“大嫂……” 见她这模样,卢秀珍知道这小鬼头肯定有话要说,上前一步笑道:“要说什么?” “大嫂,胡先生说内院的地已经整好了,追着问看你有什么好的花草树木种上去呢。”崔六丫的眉头蹙到了一处:“大嫂,你还能找到上次那种少见的树不?” 这地怎么整得这般快?卢秀珍一愣,那位公子行动也太迅速了些。 最近家里忙着盖房子,她都没空进栖凤山去,还在想着等到着到上梁以后再去那山谷转上一转呢,可没想到那位公子竟然会这般快就将地给整理好了。 或许是因着他每日在无所事事,现儿好不容易得了个活干,故此会这般起劲吧?卢秀珍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那位兰公子真是可惜了,若他的脸不被烧坏,此刻肯定会是子承父业的在书院里念书罢? “大嫂?”崔六丫见卢秀珍忽然没了声音,有些奇怪,伸手推了推她:“怎么啦?你给句话,我好去回复胡先生。” 卢秀珍的脸忽然就红了:“啊,你去告诉他,我今日就去山里找找。” “好的。”崔六丫抓着烙饼就往外走,回头看了看卢秀珍,大嫂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呢。 卢秀珍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崔六丫渐渐走远的身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那位兰公子,似乎格外关心了起来——不该这样的,不该。卢秀珍摇了摇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跟自己有啥关系?自己怜惜他,觉得他脸被烧毁了真是不幸,可指不定人家却在怜惜自己,认为自己家里太穷,他想要伸手拉自己一把呢。 低下头去,咂摸着兰公子挺拔的身子,卢秀珍心中微微有些荡漾,说真话,要是兰公子的脸没烧伤,肯定是俊秀潇洒。 “大嫂,怎么不进去吃饼呢?” 身后传来了崔二郎的声音,卢秀珍转过身去,就见着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这二郎……卢秀珍一边朝前走,一边心中嘀咕,为何最近对她笑得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是傻笑——感觉有些怪。 第98章 钩心噬(四) “秀珍哇,多吃些。” 崔大娘夹了三张鸡蛋葱花饼到了卢秀珍碗里,又给她盛了一碗大骨汤,笑眯眯的望着卢秀珍,心里头有说不出的舒坦。 这可真是老天爷赐下来的好媳妇哩,又能干又会当家,到青山坳才这么会子光景,家里就吃上了白面烙饼,隔几日便能吃到肉,就连家里盖房子挖地基都能挖出银子来——若不是她执意要盖这么大的一座房子,怎么会将地基挖到那边去哩?说来说去都是秀珍给家里带来的福气哪。 “娘,你别管我,自己多吃点儿。”卢秀珍舀出了满满一碗大骨汤来放到了崔大娘面前:“现儿咱们家有东西吃呐,别太节俭,该吃的要吃,该花的要花。” 崔大娘望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碗汤,心里头感慨万千,放在三个月前,她哪里能想到早上还有这种大骨汤配饼吃,能用杂粮蒸个窝窝头或者烙个饼就不错了。 乳白色的一碗汤汁,上边飘着一层油星,汤汁里伸出了一根骨头,就如河流里出现的碧洲,崔大娘将骨头夹了起来看了看,将它放到了身边崔二郎碗里:“二郎,你们多吃点肉,补补身子。” 崔二郎正在咬着骨头,猝不及防碗里又落了一根,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些油星,闪闪的发亮:“娘,你自己吃,我方才已经吃了一根了哩。” 卢秀珍分汤的时候,在崔家兄弟的碗里都放了一根骨头,可崔二郎觉得卢秀珍给他的那一根要比给弟弟们的要大些,骨头上的肉也更多些,吃到嘴里,各位香甜,吸着那根骨头都舍不得撤开嘴。 “娘,你就自己吃罢,我给弟弟们都放了一根骨头。”卢秀珍笑微微的看着崔二郎,看着他将那根骨头夹回到崔大娘碗里边去:“娘,以后咱们家想吃肉的时候便吃肉,不用这般推来让去的。” “能省一点便是一点。”崔大娘低声嘀咕着,只不过还是将那骨头抓起来慢慢的啃着,越啃越香,越啃越觉得滋味好,忽然间眼角有一点湿润,不敢抬头看几个孩子,举起衣裳角来偷偷的擦了擦。 “爹,娘,今日我进山一趟,这边的事情你们就自己多照看着。”卢秀珍吃饱了以后拿了一张油纸包了两个鸡蛋葱花饼,朝崔二郎笑了笑:“二弟,你可得多管着些事,现在咱们家屋子快起一半了咧,大伙儿齐心些,下个月就能盖好啦。” 没等崔二郎开口,这边崔四郎已经表态:“大嫂你只管去,家里有我呢。” 一边说话一边拍胸,小大人的样子。 卢秀珍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行行行,有你在就。” “大嫂……”崔二郎犹豫着开了口:“大嫂,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你进山找山货也不是一桩轻松活儿,我去给你当帮手吧。” “你也去?”卢秀珍望了一眼崔二郎,心里斟酌着,和他一块儿上山倒也不错,二郎力气大,干活利索,两个人一起去,能多挖些花草树木。 “秀珍,让二郎跟着去吧,山上有蛇虫,两个人一道去更放心一些。”崔大娘转头看了看崔二郎:“你可要多干点活,别累着你大嫂。” 这口气,已经将事情定下来了哪,卢秀珍也不好拒绝,毕竟大家都是为她着想,希望能替她分担一些,故此她也没说多话,朝崔二郎点了点头:“那好,咱们一块儿去。” 崔二郎心里一热,似乎有一股热流朝头顶冲了过去,忽然觉得整个人头有些晕,又有些飘飘忽忽的,仿佛间已经飞上天空一般。他一双手放在了桌子下边,悄悄的掐了自己一把,只觉得好痛,这才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是真的,大嫂真的答应他一道去栖凤山,少年郎的心就如揣着一只小兔子,跳了个不停。 崔大娘站起身来又烙了几张饼当午餐,叔嫂两人用油纸包了,带上花锄镰刀,背了个大篓子,飞快的朝栖凤山上头走了去——要去就赶早,否则那些来家里干活的见着了,少不得会有人偷偷跟着过来看个究竟。 跟在卢秀珍身后,崔二郎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边看,想专心看她那纤细的背影,又怕她忽然转头会觉尴尬,可是才将视线挪开,又控制不住自己朝前边飘了过去,只有见到了她,心里才踏实。 与她一块朝前走,崔二郎发现栖凤山的风景显得格外好看些,那些树叶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都没法子形容,树叶间的花朵也分外娇艳,闻上去香喷喷的,多闻两下还觉得有些头晕,仿佛喝醉了酒。 “二弟,怎么了?”卢秀珍自顾自朝前头走了一段路,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只见崔二郎远远的在后边,隔了长长一段距离,似乎跟走不动了一样:“二弟,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有,没有。”崔二郎脸瞬间就红了,快走几步跟上卢秀珍,又犹豫着停了下来:“大嫂,我在看周围有没有特别一点的花草呢。” 卢秀珍见他满脸不自在,哑然失笑,是了,现儿可是大周,在古代,小叔子与寡嫂哪能肩并肩的走路呢,万一被人撞见了,只怕还没下山,村里就闲话满天飞了。 避嫌也好,自己对崔二郎可没有别的意思,万一跟他走得太近,少年郎没有接触过姑娘,心里生了别的念想就不好了。卢秀珍微微笑了笑,大步朝前边走了去:“二弟,你不用到处找,我还记得上次那地方,周围有好多奇花异草,咱们先去挖几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