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在其中三本并列的书脊上,容幽分明地看见了自己熟悉的书名——那正是父亲白瀚收集过的龙魂古籍,在那书脊上,还有容幽小时候不断翻阅留下来的指甲印,他是绝不会认错的。 只看一眼,容幽马上就明白了被抢走的龙魂古籍的去处: 庞文一定是将这些书上献给了这名贵族,而后者显然一次收到了许多这样的赠礼,便顺便在当地招募人为他进行整理。 …… 接下来的半个月,容幽在私立医院当中度过了非常平稳的养病期。 他心知肚明,只要在这个地方,霜楼将军就有一定可能会突然过问自己的近况,那么庞文就不可能冒险在这里动他。 庞文果然没敢轻举妄动,非但不动,而且刻意示好。他先送来了龙鳞,还觉不够,又送来了几个手下——其中包括对容幽开枪的人、威胁的人,还有龚姨和她丈夫李名。 但没有伯内特。假如伯内特也在这里,容幽倒真的快要相信庞文真的是诚心悔过了。 眼前这几个人几个来的时候是以“赔罪道歉”的名义,扑通一声就在他的床前跪成了一排,龚姨首先痛哭流涕道:“小幽啊,是阿姨对不起你!是阿姨狼心狗肺,一时间财迷心窍才会去偷东西啊……阿姨把钱都还给你,都还给你!” 她送上来的银行卡里,当然不止是一点点钱。这笔钱很明显出自庞文之手,数目大到惊人。 容幽眼皮微微一动,将银行卡慢慢地放回桌上,坐在病床上,说:“你送来这么大一笔黑钱,说是道歉。等风头过去之后,上头的人将你给处理了,再说我是报复杀人,这笔钱是不是又反过来成为了我威胁你们的铁证?” 龚姨愣住了,她男人李名则很明显是被从重症病房上拉了下来的,浑身缠着绷带,跪在地上满脸不甘愿。 容幽冷冷道:“与其关心我如何,你们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未来的命运吧。庞文这么怕事情败露,你们真的以为他只处理我,不处理你们这几个马前卒?” 眼前几人纷纷悚然而惊,龚姨颤抖着身子匍匐,额头轻轻触地,眼中带着无比复杂的敬畏和悔恨。 这天夜里,容幽就听说了李名强行出院,带着龚姨不知所踪的消息。 然而半个月之后,他也得到了两人“在外登山旅游,不幸失足坠崖”的新闻。 容幽看到这个新闻时,听到的是医护人员惋惜的絮絮叨叨。他没有附和,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淡淡翻向了下一条新闻。 这批人的代价,已经偿清。 半个月过去,容幽已经伤势痊愈,随时可以出院了。而庞文也渐渐按捺不住了。 容幽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半个月间,他已经将家里残留下的痕迹都做了鉴定和公证,资料存在一家银行当中。 另外,他关注的招聘消息也已经到了面试。 到了这天,容幽换上了学生时期的穿着,从医院当中溜了出来,按照打听到的面试地点过去打探消息。他倒不是对工作感兴趣,但他想要知道这个收受了庞文贿赂的贵族究竟是个什么头衔——如果可能的话,也许他还能借力打力,反过来将庞文一军。 这家的面试就在一座小公馆当中,白色大理石和玻璃混合的建筑异常大气端方。在往常这样的建筑是用来接待外宾、举办活动的,没想到这就直接被一个贵族征用当了办公楼。 此刻还是上午,一应来面试的人个个西装革履,排队等候在门外验证身份。门前的保安异常精神,仔细看来并不是一般保安,更像是军队出身的精锐。 容幽在门前绕了一圈,未免引起这些人的警觉,就缀在了队伍的最后。前后的“竞争对手”都打量了他片刻,大约是认为他年纪很小不足为虑,便随便他张望了。 没想到这一家的保全工作做得很周全,容幽未能在面试者的队伍中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就当他想要找个借口离开时,大门处忽然驶进来一辆熟悉的轿车,保安们纷纷站了上去列成两排。面试者们窃窃私语,看出来来的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个容幽的熟人,他这回穿着比较休闲,外套随意地搭在胳膊上,脸上表情冷淡。从车上下来时,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一圈。 正是霜楼将军。 容幽心里一惊,将脸转了过去,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所有人的静若寒蝉当中,霜楼大步向着门口走去,到半路时忽然一停,在万众瞩目当中,直直看向容幽:“你也在应聘?” 前后的人马马上让开了半米的距离,容幽一下子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这回不是应聘也必须是应聘了,难不成还要说“我是来打探消息”的? 容幽点头道:“是的,霜楼……先生,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心念电转,他没有喊破霜楼的“将军”名号。 霜楼点了点头,打量学生装扮的容幽片刻,说道:“看起来挺精神,不错。” 说完,他就向内走去了,到了门口,还吩咐了一句:“那边的容幽大病初愈,放他先进去坐着。” 霜楼虽然只是露个面、说了两句话,但是以他的身份造成的影响实在是不俗。所有面试者看向容幽的眼神都大不相同了,隐隐有把他当成大boss的趋势。 等到了前面查验身份时,保安对了一次表格没有找到容幽的名字,不但不以为意,还直接就放了他进去。 刚一进去,就有人热情领路,将他带到座位上坐着等面试开始,还给了一杯茶水解渴。 容幽:“……” 他算是第一次知道了所谓特权阶级的待遇。 骑虎难下的容幽拿起对方发的面试准备单,从上面没琢磨出什么情报来,倒是看了一堆龙魂古文字的题,还知道了这回是个群面,考官们一次面试十个应聘者。从外面看,来的足足有百来号人,最后却只取两个。 龙魂古文字,容幽是精通的。 但他不打算出这个风头,说不得到时候藏个拙,将考官的脸全记住,回来再分析这个“贵族”到底是什么来头就是了。 第7章 谛明 等面试助理真的喊到容幽这一组的时候,容幽刚一进去就懵了。 主考官一共五人,坐在最后面压轴的,竟然就是霜楼将军。 ——这是什么阵仗? ——银河帝国的将衔人物做考官,怎么想也不可能只考一个私人图书管理员……总得是考校官考军团长之类的吧? 容幽心中一动,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个收了龙魂古籍的贵族,这个在招聘图书管理员的人,只可能是那位能指使动霜楼将军的“殿下”了! 这回就好像是想来钓个石斑鱼,万万没想到旁边路过了一条鲨鱼,接着就发现这鲨鱼后面追着的还是条硕大无朋的蓝鲸…… 如果蓝鲸在场,像庞文这样的石斑鱼,岂不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容幽在面试会场站定了,听到一名考官宣布了考题。面试一共两题,第一道是叙述一下对书籍分类的认识;第二道则是现场分类书籍。 容幽听到身边面试者的心跳在哐哐哐哐,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这不免也让他有些紧张。 第一题没有什么好说,众人都是照本宣科,选了最中规中级的图书馆分类法。轮到容幽时,为了弥补他在专业知识上的不足,他讲了点自己对私人书房的认识——毕竟白瀚这单身汉这么多年来,基本也就是靠他这个养子在帮忙整理书房的。 其他考官们低头记了两笔,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倒是霜楼将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也像是提醒了后面的考生。到了容幽后面的四个人,个个都把重心从图书馆的分类换成了私人书房的布置,恨不得把自己能变成了贵族老爷的贴心小棉袄,连什么地方放茶杯都考虑好了。 等到第二轮题目时,两位侍女各自推了几个推车出来,上面是复印出来的十套书,等着各个面试者按照自己的方法放回书架上。 容幽没多少经验,老老实实一本本拿起来,放进自己身前的书架里。 这些书多数是龙魂古籍——世界上公认最难学的语言文字,对别人来说能用三分钟看出来一本书的主题就算是很好了,但对于容幽来说只能算轻松寻常。 中间有一本书叫《父兄与家族》,看上去是龙魂古国中某位神龙族裔的自传,容幽拿着它想的时间最久,一时间不太清楚放进文学类里面还是社会类里面好。 这个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考官席位上有些动静。 几位考官齐齐起立去夹道迎接了,包括霜楼。 空旷场地的后半部分忽然升起了一道单面玻璃,用黑色遮拦住了那后面的情况。接着只能听到陆续响动,有人在那玻璃后面坐定了,接着是若有似无的视线投注在几个面试者身上。 霜楼将军这就留在了玻璃后面,其他四名考官则出来了,而且竟然是恭敬地垂手站着。 正在面试当中,众人都强忍着不敢说话,也不知道那后面来的是不是正主。 只有容幽心里一清二楚:必然是那位“殿下”来了,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用的起霜楼将军。 思绪略有些乱了,容幽拿着手上这本《父兄与家族》,随手放进了文学类的架子上。 第二轮面试结束了,时间十分紧凑,大部分人只能认出来十之二三的书,只有容幽一口气认出来大半,这让他鹤立鸡群、十分惹眼。 现在面试者挨个出来,用三分钟解释一下自己这样分类的依据和原因。 在容幽之前的五个人,有四个将《父兄与家族》放在了社会类里面,并且不约而同地叙述了原因:这本书实际上很有名,是当代史学家都会学到的一本书,对考察龙魂古国的社会、家族关系有着重要意义。只有容幽因为没有系统性学习过这个方面,竟不知道这一点。 容幽心中一沉,这时候便轮到他了。 他本来避重就轻地叙述,想刻意避过这本书,没想到单面玻璃后面的霜楼将军忽然出声问:“这本《父兄与家族》,你为什么放在文学类中?” 容幽停顿了一下,身边传来了很轻的嘲笑声,不知是哪个考生。 正在这时,霜楼又冷冷道:“是谁笑的?出去。” 身边立刻有人如丧考妣,战战兢兢地起身摘下号码牌,夹着尾巴走了,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容幽轻轻舒了一口气,朗声回答道:“因为这本书的内容多半是浪漫主义杜撰的,不是实情,所以我认为更具有文学意义,而不是社会意义。” 场内安静了一阵子,霜楼隔了片刻才说:“继续说。” 容幽说:“对神龙的族裔来说,父母亲缘都是很微末的东西,和人类截然不同。一名神龙的强大,不需要其他任何龙的帮助或陪衬,所以不要说依恋或者向父兄撒娇,一般情况下甚至不会和亲人住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只有熟悉和不熟悉,没有亲人和非亲人的差别。人类因为自身的局限性,误以为其他生物也会有很强的血缘社会关系,这其实是很大的谬误。我说完了。” 容幽不知道这段问答是不是“殿下”的授意,玻璃后的霜楼也没有更多表示了,只是示意了下一个面试者。 但是根据其他考官的眼神,容幽知道自己这段话的影响似乎不太一般。 从考场里出来,容幽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 现在他的目标已经不是单纯地找到自己那批龙魂古籍了,而是同时找机会接近那位“殿下”。只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他可以在这里同时完成“收集罪证”和“向上举报”两件大事,说不得最后还能将白瀚的遗物完全拿回来——在那批古籍里面,应当还夹着白瀚自己的几本笔记。 但这件事强求不得,在场应聘的有那么多专学图书管理的精锐,最后这份工作未必能落到容幽的头上。 他定了定神,掏出霜楼将军的号码看了看。 ——他今天偶遇了霜楼,正是个好机会继续露个脸,说不定能给自己加个分,要不要这么做? ——不,也可能适得其反。霜楼将军此刻应该在“殿下”身边,这么做也许就会在“殿下”心里留个不好的印象。何况霜楼一看就不是会徇私舞弊的人。 容幽将名片放了回去,从公馆后门出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出神间走错了路,闯进了后面的花园里,站在数条鹅卵石小道中间迷了路。 容幽有点尴尬,随便挑了条路往外走,正巧见到有人也在前面走。 这人艳阳天还披了件风衣,两边袖摆寂然垂着,在阳光下偶然亮起袖口处繁复的花纹。他身量又高又瘦,所以这背影显得有两分洒脱、八分肃重。他鸦黑头发不长不短,刚好盖住了耳朵,似乎一边低头沉吟什么,一边在往外走。 容幽快步跟了上去:“等一下,前面的朋友,你知道怎么往外走吗?” 这时候一阵很细微的风从前面吹过来,霎时间带来了前面的气味——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容幽从未在任何人类身上感受过这种气息。又像是清水中静静浮起的一剪竹影,又像是灯火里攒动的一盏繁花。 容幽心口咚咚咚咚地跳,脑海里已经将十八年来所有见过的美景都一齐绽放了出来。 百花齐放,潮鸣电掣,他控制不住,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接着,那个人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跟我来。” 容幽觉得他的淡青色眼瞳在阳光下就像琉璃石,里面映照出细碎的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