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他要杀自己。 如果真的就此丧命剑下,她不但魂飞魄散,那个支撑她在孤独和寂寞中苦苦等待五百年的梦想,也将化为泡影。 她尖叫一声,下意识化为了人形。 但是她的灵力太弱了。 五百年的修行,于凡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造化,但在修行的世界里,这样的道行,微末的不值一提。 她倾尽了全力,也只能化为半个人身,腰肢之下的下体,依旧蛇形,美人面首,朱颜皓齿,肌肤绵雪,体态曼妙,刚出石壳的她,娇弱无比,又诡艳的异乎寻常,美的不可思议。 “道长,求你不要杀我!我并没有害人!” 尽管不停地告诉自己,尽量镇定,见机行事,但这道士的灵力太过可怕了,在笼罩了她全身的逼人杀气之下,她本能地瑟瑟发抖,连声音也在打颤。 甄朱只能用漆黑长发遮挡自己无所遮掩的上身羞处,俯伏在地,腰下蛇体紧紧盘在了一起。 即便此刻她是半人半蛇,但绝艳如斯,世间无双,足以软了天下任何男子的心肠。 可惜这个道士却非凡人。 他盯着俯伏在脚下的美人蛇,目光丝毫不为所动,道袍随着气浪翻涌鼓动,浑身杀气更甚:“孽畜!毁去天地灵石,本就不能轻饶,再放你入世,是要魅惑世人,兴风作浪?我这就取你性命,免得日后贻害人间!” “我从到来的第一天起,就被锁在这块石头里了,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天意如此!我和你也无冤无仇,更没有害过任何生灵,仅仅因为你认为我日后可能贻害人间,你就要杀我,这就是你们修仙者的替天行道?” 道士盯着和自己对视的甄朱,脸色阴沉不定,片刻后,目光再次落到那块裂为两半的玉石之上,眼角跳了一跳,露出痛惜之色,又怒冲冲地看向甄朱:“你这妖女,你到底什么来历?怎锁在这灵石之中?若有半句隐瞒,决不轻饶!”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甄朱已经有些看出来了,这个道士虽然脾气暴烈,但似乎并非奸恶之辈,现在保命才是要紧,何况她的这种经历,在这个宇宙世界里,怕是再寻常不过,也没必要隐瞒。 她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小心翼翼地看着道士仿佛渐渐有所缓和的脸色:“……我就这样在这里被关了五百年,非但没有遇到我想救的那个人,今天如果不是道长你恰好经过,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块石头里继续待上多少年……” “黑猫?你是说一只黑猫把你送来这里?” 道士眉头一耸,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打断她的话。 “它是不是断尾?” 甄朱有些惊讶,急忙点头:“是,它确实断了尾巴。它说它从混沌初开时就已经存在,不死不灭……” 道士嗤笑了一声:“原来是狰这头畜生在搅事!倒是会替自己脸上贴金!沧海桑田,这孽畜,如今竟然还没有跳出轮回之苦!” 见甄朱吃惊地望着自己,道士哼了一声,又说道:“它天生五尾,当初被女娲豢养,命它控水木金火土,原本也风光一时,偏贪吃懒睡,疏于值守,引发天下大涝,生灵荼毒,这才被女娲斩尾,投入轮回。没想到它现在竟还生事,把你送到这灵石之中,坏了灵石,气死我了!要是被我抓住,非要轰碎它三魂七魄不可!” 在甄朱原本的想法里,那只老猫已经足够奇异,令她无比敬畏。 却没有想到,面前这道士提及老猫,口吻竟是如此的轻慢不屑。 这个道士,貌不过中年,修为深沉不可测,脾气异常暴烈,偏偏偶尔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恣睢狂放之态,看起来亦正亦邪。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甄朱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只低声说道:“我的来历和目的,都已经告诉道长了,再没有丝毫的隐瞒。我现在唯一所想,就是能早日遇到他,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别的念头,请道长放了我,让我去找他。” 道士周身杀气渐渐消隐,将铁剑插回剑鞘,瞥了她一眼:“你要找的人,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甄朱摇头,鼓起勇气,对上道士那一双仿佛直视人心的眼睛:“恳请道长为我指点。” 道士沉吟了下,终还是闭目,以指拈诀。 风吹来,掠动他身上那件旧道袍的灰色袍角。 甄朱屏住呼吸等待,心情忐忑,又紧张无比。 片刻后,道士突然睁开眼睛,双目直直望着甄朱,目绽精光,神色奇异无比。 甄朱吃了一惊,起先以为他又起杀念,下意识地掉头想逃,但是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这道士的修为,他如果真想取自己的命,她根本就没有逃走的任何一丝可能。 她只微微往后退缩了一下,便停住。 道士并没对她怎样,盯了她片刻,竟然仰天狂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大师兄啊大师兄,当年本就应当由我收养我那故人的孩子,让他继我宗门,他资质本就奇佳,假使被你带成和你一样的道学模样,未免可惜,你却偏要将那孩子从我手上夺走!如今上天送这女娃过来,天意啊,天意!” 他哈哈大笑着,朝着甄朱大步走来,转眼到她面前,见甄朱面露戒备之色,摸了摸脸,朝她呲牙一笑,努力做出和气的神色,全不见片刻前提剑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女娃娃,你可知道,你栖身的这块石头是什么来历?” 仿佛为了缓解气氛,道士指着边上那块已被他剑气破开的玉石,问。 甄朱微微松了口气,却也被他突然转变的这个态度给弄的有点手足无措,茫然摇头。 道士说:“我告诉你吧!这块玉石,本来是上古女娲补天之时所遗下的灵石,将它炼化,所得神兵,三界无物可挡。我曾经有一小友,虽出身魔道,桀骜疏狂,却是个性情中人,比正教仙佛更得我心,我与他一见如故,结成莫逆。万年之前,他一统魔道,被奉魔尊,我也入关修行,本与他约好,等我出关再共论逍遥,谁知等我出关,才知道他以天女为妻,不容于天帝,他领群魔与天战了五百年,神界不敌,谁知天帝无耻,最后竟用卑劣手段使诈,他为了不累及更多无辜,甘愿自封元神,被困在了水镜冥界,三千年真火,三千年玄冰,以此为惩,永生不释!” “我去你奶奶的天帝!” 道士越说,仿佛越是来气,一脸的愤慨,朝天破口大骂了一句,这才继续说道:“我多次想要打破结界救他出来,却被水镜所阻。你不知道,那水镜是造化神物,所结世界,就算以我这样的道行,也无法强行打破,六合八荒,唯有女娲灵石炼就的神兵才能破界。这一万年来,为了救我那小友,我曾上天入地,却始终找不到灵石,今天恰好路过这里,竟然被我发现,却没想到灵石玉髓已经被你吸光!我脾气不大好,刚才一时忍不住,差点误杀了你,女娃娃,你不要怪我哟!” 说到最后,他已经变成了笑嘻嘻的样子,一脸亲切,朝甄朱一指,甄朱低头,见身上已经多了一件轻若云霓的衣裳,裹住她原本无所遮掩的身体。 甄朱顿时放松了不少,向他道谢,心里更是吃惊不已。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这块困了自己五百年的石壳,竟然会有这样的来历。他没打算抓她炼化,就已经是万幸了,现在哪里还敢多说什么,顺着他的口风,又唯唯诺诺了两句,忍不住追问自己其实最为关心的事:“请问道长,我要找的那个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道士指了指东方:“他就在鸿钧上境之中。” 甄朱一怔,转头遥望他所指的方向。 穷桑黑水,天尽头,仙山渺渺茫茫,宛若浮空幻影。 向星北他就在那里。 甄朱久久地凝视,回想前世和这五百年隔着穷桑的苦苦等待,不禁痴了。 “道长,你能送我去,是吗?” 她终于回眸,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道士摸了摸胡子,咳嗽一声:“女娃娃,你知道我是谁吗?” 甄朱仰望他的目光顿时又变得崇拜无比:“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道长你修行高深,恐怕连天帝见了你,也要敬你几分。” 道士对她这番恭维看起来颇为受用,哼了一声:“天帝在我陆压道君面前,算得了什么?女娃娃,你给我听好了,这六合八荒,除了我的师尊创始元灵,谁的辈分也没我高!三清知道吧,被世人奉为道门三天尊,鸿钧老祖的三大徒弟,连他们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师叔!原本我自然可以亲自送你进上境,只是很不巧……” 在甄朱疑惑的注视下,他面露微微尴尬。 “……当年吧,我曾和师兄打赌,我没他奸猾,上了他一个当,输了,发誓永不踏入上境,所以我不能亲自送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你进去的,到了那里,你遇到你想找的人后,不要顾忌,只管放开手段引他为你动情!送你来的那只老猫说的没错,只有这样,你才能功德圆满,早日渡完这道轮回,你可记住了?” 五百年的苦苦等待,今天终于有了转机。 甄朱压住心里涌出的狂喜之情,点头。 道士面露满意之色,想了下,又说道:“本道君今天既然在这里遇你,也算有缘,我虽不能进入上境,但保你平安,却不算违背誓言。你虽在灵石玉髓里养了五百年,但道行太浅,天机未到,现在对你而言,也没什么大的作用,遇到强敌,恐怕难以自保。来来来……” 他向甄朱招手。 甄朱急忙摆动腰肢,朝他游了过去。 道士伸出右手拇指,在甄朱眉心正中点了一点,又向她传授了一句真符,说道:“日后要是遇到危险,在心中默诵三遍,如我护身,寻常法力,无法伤你!” 甄朱向他道谢。 道士点了点头,朝天打了个唿哨,远处天空尽头,很快飞过来一只巨大鹰隼,羽翅雪白,全身上下,只有喙爪两处金黄,飞到道士头顶,盘旋绕了三圈。 “送她去往上境!” 道士对着白隼下令。 白隼唳了一声,朝着甄朱俯冲而来,伴随着一阵翅膀扇出的风,甄朱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腰肢已经被白隼的爪子抓住,凌空而起。 陆压道君目送白隼抓着那条美人蛇越过穷桑,往天尽头的鸿钧上境飞去,一鹰一蛇,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上空,只觉千万年来郁结在心的闷气大减,忍不住再次大笑:“师兄啊师兄,当年你以我狂放为由,硬是从我手中夺走故人之子,青阳子如今修行将满万年,号为上君,我知道你想让这关门弟子代你接掌上境,偏偏上天不遂你愿,问证关头,这女娃娃隔世追夫追到了这里,她以蛇身在玉髓里养了五百年之久,媚术天成,对着如此尤物,我看你再怎么叫他修炼你那清心寡欲的破烂玄清之气!你这爱徒,原本就是我陆压道君的!” 第9章 仙缘(二) 耳畔风声呼呼,甄朱只觉腾云驾雾,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被带着飞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发现白隼正带着她越过穷桑,俯瞰地面,黑水横斜,波涛汹汹,云雾蒸腾,西岸汇聚了无数等待渡河的人,从高空望下,密密麻麻,渺小犹如蝼蚁。 大风吹的她飘飘摆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她根本不敢细看,费了老大力气,慢慢地收起蛇尾,牢牢盘缠住白隼的爪子,这才定下心神。 那座上境仙山,世人都传就在穷桑之东,然而过了穷桑才知道,实际却是遥不可及。 甄朱被白隼带着,飞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清晨,觉得耳畔风声变小,白隼的飞翔速度也有所减缓。 她再次睁开眼睛,终于看到前方不远之处,隐隐有座碧山浮于朝霞之中,云蒸霞蔚,缥缥缈缈,凌霄玉殿,似真犹幻。 她知道,那里就是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鸿钧上境了。 她等待了五百年的那个人,就在这座山中。 白隼本是灵禽,道行有数千年之久,即便接连翱翔一天一夜,也丝毫不显疲倦。 甄朱和它不同。在白隼的爪子下飞了这么久,原本已经十分疲倦了,但就在这一刻,所有的疲乏都烟消云散,她睁大了眼睛,凝望着前方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仙山,心中涌出一阵无比的激动之情。 白隼仿佛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绪,长唳一声,猛地朝前冲去,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一隼一蛇,已经冲飞到了仙山上空,盘旋数圈,它慢慢降落,将甄朱投在一丛草地之中,随即振翅,转身朝着来时方向飞去。 甄朱目送白隼身影排云而去,定了定神,眺望前方。 正当清晨时分,远处万丈丹崖,云雾缭绕,近旁瑶草琪花,异香扑鼻,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四周也是静悄悄的,耳畔除了淙淙流水之声,再没有半点的杂音。 甄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正在继续四顾,忽然,在她身后远处的某个方向,传来了一道金钟玉磐的撞鸣清音。 这声音清越而空灵,余韵悠长,久久不绝,随着清风,不疾不徐,送遍了四峰之间的每一道涧壑,又仿佛直达头顶的云霄之上,振醒尘寰。 随了这一声清音,一道朝阳蓦然从山后喷薄而出,百鸟随之出林,振翅啁啾声中,漫山的青松翠柏之间,灵禽漫步,异兽跳跃。 整个上境,仿佛突然间就这样从晨梦中苏醒了过来。 甄朱循声转头,看见就在身后远处,重重山峰之间,现出了一座琉璃山门,山门之后,宫脊层叠,殿柱通天,凌空飞舞着凤鸾仙鹤,鸣声相和,尽头之处,金光万道,紫雾瑞霓。 那道唤醒了整个上境的晨间清音,就是来自那扇山门之后。 甄朱目不转睛地看着,心砰砰地跳,一时激动的不能自已。 昨天被白隼带上了天后,她才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自称陆压道君的道士,只告诉了她他在哪里,却没有说他是什么人。 她当时也忘了问。 但这其实也无关紧要。 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那道山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