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金阁
(一) 神都洛阳,太初宫,辰时。 晚樱开到极盛,风过时吹落满园,满眼繁华,却是衰败的前兆。 白衣白发的李太史正和一位紫衣的王孙在院中下棋。 棋坪上没有一个棋子,却尽是落花。 少年相貌、眼神沧桑如老人的嗣雍王李守礼拾起一片花瓣,望向院中的溪流,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故国依旧,物是人非。” 李崔巍身旁有茶炉茶盏。水沸腾的声音是院内唯一的嘈杂声响。 “再过一月,即是故太子贤的祭日。” 白发的男子先发制人,拿起了茶炉,水沸声戛然而止,他的话就像抛出去的石子,在湖心溅起涟漪。 李守礼默不作声,良久才嗤笑道: “李太史,你以为,我叫你来,是要与你算这笔旧账么。” 李崔巍拿过两只茶盏,缓缓将茶水注入,又将清洗过后的烫水倒掉,再从茶碾中取出茶末,缓缓道: “在下原确是如此以为。但嗣雍王此前多次出手帮助鸾仪卫,又令在下不敢妄断。” 他抬起头,双眼如鹰隼,直视着李守礼: “只求嗣雍王能多宽限一段时日,在下还有要事未处理,待事毕后,这条命,悉听嗣雍王处置。” 对方接过装着茶末的金罐,摇头笑道: “汝纵使真当自己是豫让,吾也当不起赵襄子之名。” 他缓缓将茶末倒进茶盏,注入沸水,又用茶筅将茶末冲开。 “我从前,确实想过要杀你。” 青草色的茶汤在水中散开。 “我父王无辜惨死在我眼前时,我才十二岁。要不是长兄护惜,我活不过调露二年的冬天。可后来,我长兄亦死了。” “被流放时,我正伤寒未愈,是长兄与父王一路背着我。长安到巴州,有几千里,李太史知道么。” 他放下茶筅,安静地看着茶汤表层乳白色的茶末,如同一层残雪。 “但我现下,不仅不杀,还要请李太史为我做事。” 他将其中一盏茶捧起,递给李崔巍。 “是关于我的叔父,庐陵王。比起太后与圣人,我更不愿看到他做皇帝。李唐的江山,不应断送在庸人手中。李太史若是助我,我便助你……在圣人要杀容姑娘时,将她带走藏起来,藏到一处极安全的所在。” 李崔巍稳稳接过茶盏,听见李知容的名字时,心却慌了一瞬。 “嗣雍王所说的安全所在,可是如我所想一般。” 他之前就疑惑,先故太子李贤的子嗣们被赦赐放还东都后,都按诏令与圣人一同,被软禁在宫苑内。为何只有嗣雍王可以随意进出宫禁,还能参与太平公主的香宴。除非,他确实有瞒天过海、掩人耳目的方法。 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 “想必你亦有所耳闻。这东都的地下,有一鬼城,名丰都市。而本王的母族,恰巧在那异族都城里也是望族,名唤有苏氏。本王能在吃人的宫闱里活到现在,全仰仗这一半的狐族血统。” (二) 李知容自从上回答应了十叁娘子带酒之后,几次叁番地去南市寻她,总是扑个空,不知她又去何处花天酒地。 但今日她又来了南市,却是有要事,来找她对证。 而好巧不巧,今日她远远就在酒家望见了那条碧色罗裙,正埋首在坛坛罐罐里,边喝边哭,路人见了都绕道走。 她上前拍拍她脸:“十叁,醒醒,出了什么事,你怎这幅模样?” 她见了李知容,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乔公子不要我了,他一去陇西,我便再也见不着他了,呜呜呜呜。” 李知容:“哪个乔公子。是先前借了你酒钱不还的那个,还是想纳你做第五房小妾的那个?” 十叁斩钉截铁地摇头:“都不是,是我的如意郎君,右补阙乔知之!” 李知容已经不想再数这是她的第几个如意郎君,只想转移话题: “十叁,趁你还没醉死,快与我交待,你先前与我说的那个表兄颇黎,现在在何处?” 听见颇黎这两个字,十叁的酒醒了一半: “颇……颇黎,你没见着他么?啊,对了,我忘了,忘了介绍你们认识。” 安府君此前交待过十叁,要她在上元梅宴之前便告知李知容他会去,试图通过亲戚关系来让阿容放下戒备心。 殊不知,十叁娘子在当夜撞见桃花运之后,就把他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安府君则一直以十叁的表兄自居,以为阿容是因此才对自己格外照顾。 李知容继续套话:“可我已经见过了。你的表兄,是不是碧色眼睛,身量高大,脾气有些古怪?” 十叁脑子还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不可自拔,不耐烦地点点头:“是啊,就是他。见到就好,我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李知容:“??什么差事?” 十叁意识到失言,连忙捂着额头装醉。李知容知晓了前因后果,又想起安府君昨夜的奇怪表现,心中更生疑窦。此人在丰都市向来都是横着走,谁能将他伤成那样?而且,他昨夜一副诀别的样子,难道是丰都市有什么异动? 她拽起十叁的袖角:“别喝了,陪我回一趟丰都市。” (叁) 殷辛伐有苏 , 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国语·晋语一》 夜五更,鬼城丰都市北,有苏氏城砦内。? 鬼城中妖族势力错综复杂,为御敌,望族多依山建立城砦,居高临下,坚壁清野,远远望去,庞大高耸的城砦如同天宫楼阁。 自上古以来,会幻术的狐族望族中,最古老而得众望者有二,一曰涂山,二曰有苏。此二族中,常有才貌出众、幻术过人的女子,与人族君王联姻。 前朝外戚独孤信即是有苏氏后裔。生叁女,皆为皇后,因此有苏氏在丰都市的名望,在本朝超过了涂山氏,是鬼城中也是最为显赫的妖族。武太后临朝称制后,陇西士族受到打压迫害者众多,纷纷逃到母族寻求庇护,一时之间,鬼城中的勋贵旧族充塞,一度与府君分庭抗礼,不分轩轾。 而府君一旦失势,最能得益者,即是有苏氏。 今夜是有苏氏继承人大婚之夜。有苏氏狐族嫁女,自商代以来的传统,是要在丰都市抓一人,做人牲祭天。今夜令全族尤为激动的是,此番用来祭天的,是昔日丰都市至高无上的府君大人。 城砦内层层迭迭的房屋内,深入云霄的最高处,是有苏氏贵戚所住的金阁。? 此时。阁内灯火通明,宾客们计划通宵达旦地痛饮,等吉时一到,就将人牲绑到祭坛上,放干了血祭天,即宣告完成婚仪。 距离吉时,尚有一个时辰。 金阁内大小房间有上千个,皆由望不见尽头的长廊贯通,房间与长廊用纸扇门相隔,上面以彩漆与金箔绘满美人与妖兽,走在廊中,能听见房间内传出的嬉闹与大笑。 阿容在走廊上紧张地左顾右盼,用团扇掩着嘴,低声朝走在一旁的十叁娘子说话,转头时,满头珠翠碰得叮当作响: “安府君当真被锁在金阁内?” 半个时辰前,她们得知安府君被抓之后,即扮作狐族乐伎,随着新嫁娘的婚队进了城砦。 “是。有苏氏这一代,有个皮相很不错的小郎君,原先与我相好过。我今日以将他的情史告诉他新欢相逼,问出了府君的下落。谁知那小子只告诉了我在金阁,却没说金阁里有一千多间房。” 李知容:“……” 她叹气,低声指挥她道:“十叁,你从东侧开始找,我从西侧找,不要漏掉任何一间屋,尤其注意暗门、地道和隔间。” 十叁朝她抛了个媚眼,表示让她放心,接着就袅袅婷婷地朝前走去,拉开东侧第一扇门,巧笑倩兮地问诸位贵客要不要添酒。 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屏息凝神,仔细思索安府君究竟会被关在何处。 祭坛在城砦最高处,也就是金阁的上方,祭坛的出入口却无人把守,她方才已去查看过。若是安府君真的被关在这金阁内,那么定会在其被关押之处附近增设人手,以防不测。但金阁中人多眼杂,想不走漏风声地藏一个人并不容易。按照现下的情况判断,他应当是在婚宴之前,即被押进了城砦,关在了较为隐蔽的地方。 这金阁中,最为隐蔽而安全的地方,会是何处? 她睁开眼,疾步拉住刚关上门回到走廊的十叁娘子: “十叁,你可知有苏氏家主的住处是哪间?” 十叁略加思索之后,双眼一亮: “有苏氏原先的家主近日刚卸任,新一任的家主……可不就是我那旧相识!对了,今夜要娶新妇的那个,也是他。” 李知容拍手:“十叁,我头一回觉得你有这么多相好,实在是个好事。走,带我去他的住处。” (四) 有苏氏家主的住处在金阁的尽头,紧邻着祭坛入口。 堂皇的数间房,灯盏将房间照彻,金玉珠宝堆积成山,里面却空无一人。看来家主也被拉去欢饮了。然而如此重地却无人守卫,也有些蹊跷。 阿容让十叁在门外守着,自己先进去探看。房内部也以纸扇屏风隔开,最里面一间瞧着是卧房。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查看,陈设都豪奢浮华,但看似并无机关或暗道。 她正在内室里搜检,忽然门前传来十叁娘子过分热情的寒暄声音: “呀,好巧,你怎也来了。哦,对了,今天是你的婚宴。哈哈哈哈。” 阿容心头一紧,加速排查起房中物什。哪里可能有机关?香桌香案,长几床榻、书椅屏风……等等,床前的佛龛,怎么看怎么古怪。 鲜卑诸部祖先信奉巫教,建造佛堂佛龛也常常坐西朝东,可这座佛龛却是南北向摆放,不合常理。 此时刷地一声,不远处的房门被拉开,像是家主起了疑心,要进屋查看。阿容连忙藏到屏风后,却听见十叁一把拦住了他,开始胡言乱语: “我今日是特来看你的。这城砦如此难进,我都闯进来了,为何还对我如此冷淡。” 那家主还要进内室,还没跨两步,就被十叁拽了回去,吻在一块。霎时,房中就只剩这对狗男女的旖旎声响。 阿容听得连连皱眉,感叹十叁为了救朋友,大老远地来破坏人家的婚事,也不知是作孽还是积德。 她随即走至佛像前,左右查看,将莲花座左右转动,那佛像却突然睁眼,是一双璀璨的黄金瞳。接着佛龛无声滑动,露出一个堪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口。 竟被她猜对了。 她抽出方才从客人身边顺的佩刀,一步步小心地走进暗室。那地道石阶修得狭窄陡峭,下方似是无底断崖。她一边走,一边凝神听着屋外的动向,却渐渐听不见了声响。 等她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抬头适应了光线时,才发现地上尽是枯骨,像是一处被废弃已久的墓穴。 她轻轻唤了一声安府君。声音孤寂地在洞穴中回荡良久,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阵失望,转身欲走,却听见在极暗的暗处,有人哑着嗓子开口: “我在这里。” 她也不顾地上全是骷髅,跌跌撞撞地循着声音跑过去,只看见安府君被用数十根极粗的铁链锁在角落里,身上全是血迹,有两根铁链甚至直接穿过他的手腕,将他牢牢钉在墙上。 见她走过来,他却偏过头去,眼神晦暗,全然不见平日的飞扬跋扈。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她不理他,只是掂了掂手中佩刀,又细细查看了一遍那几根铁链,蹲下身问他: “怕不怕痛?” 安府君:“?” 她将佩刀含在嘴里,拉起长裙,露出绑在腿上的几个木筒,又从袖间掏出一个火折子。 “怕痛也忍着点。” 木筒里装的是火药。她临走时以防万一,从李含光处诓了几个,为防搜身,绑在了腿上。 她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将火药筒绑在铁链尽头与石壁相接的地方,点燃了火折子。随着一声爆响,铁链果然被炸断,但也炸起了无数铁屑和骨头碎片。她躲闪不及,只好抱头蹲下来。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一个人牢牢罩住,抱着她滚到一处大石下躲避,他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就在她耳后,是鲜活的生命气息。他还活着。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风住火熄,她连忙去查看他的手臂。他却将手藏在身后,开玩笑道:“如此关心我,还说对我无意。” 他暗金色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像一头不怀好意的狮子盯着一只鹿。她一紧张,说话就开始结巴: “我,我们先出去。” 两人搀扶着一前一后从地道出去,阿容暗想,也不知道十叁和那家主进行到了哪一步。 果然,出了地道口,即听见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阿容心中暗道阿弥陀佛,又想起府君这个血迹淋漓的样子,出门怕是没走两步就会被抓起来,要先替他寻件新衣袍。于是她赶忙打开家主的衣柜,搜了件宽大的狮子戏牡丹织锦圆领袍给他。 她背转身等着,隔着一扇纸门外,是十叁娘子和家主旁若无人的激烈声响,背后还有安府君换衣服的窸窣声音,她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天香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少顷,房间外声响渐悄,灯烛也暗下来。接着纸扇门被拉开,十叁慵懒地倚在门外朝他俩招手:“我将他敲晕了,快走。” 阿容朝十叁递去敬佩的眼神,叁人即刻便走到主室,打算离开。 可当他们拉开门时,却被屋外的火光晃得差点睁不开眼。 几十个卫兵已将屋外拦得水泄不通,手中擎着火把,都是有苏氏的家臣。 十叁惊愕地回头,那方才装晕的有苏氏新任家主此时刚坐起身来,衣裳都懒得整,只是用一双微醺的狐狸眼斜睨着十叁: “十叁娘子,汝今日问我安府君之事时,我即起了疑心。骗你到此,只是刚好需要个女人与我演戏,来毁了这场婚事而已。” 家主话音刚落,卫兵中让出一条道,一个穿着新嫁娘盛装的女子冲到跟前来,泪眼婆娑地看看地上衣衫不整的夫君,又看看一旁春风满面的十叁娘子,立即掩着袖子跑了出去。 李知容心想完了完了,这回不仅惹了有苏氏,还惹了新娘的母族,日后回丰都市怕是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但现下她已经顾不得善后,当务之急,是不让他们把安府君带走。 他现在没有一丝异能,又受了重伤,叁人面对整个城砦的防卫武力,不能说是生机渺茫,简直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然而她的特长,就是在绝路中找到生路。 方才的火药筒还剩一只,她朝十叁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立马挽袖提刀,护在安府君身前。阿容随即用火折子将火药点燃,朝前奋力一掷,一阵惨叫过后,奢靡无比的金阁被他们砸出一个大坑,四周灰尘漫天,阁内的宾客听到响动,也都出来看热闹。 叁人马上趁乱下楼,沿着雕花镂金的阑干一路朝下,这城砦极深广,房屋成千上万,如同迷宫。楼梯也四散分布,曲曲折折,不能直通到城外。 他们一面躲着追兵,一面拼了命地朝前奔逃,在幽深华丽的走廊里四处摸索,却越躲越偏僻,到了一处极隐蔽的长廊内时,外面的追兵声音竟都听不见了。 这走廊的天花板与地板都是上等乌木,两侧的隔扇门都以纯金雕饰,完完整整刻着一条巨龙,龙身蜿蜒,布满整条长廊,那龙头所在的门扇缝隙处,隐隐透着微光。 有人。 他们屏住呼吸,急速向前走着,身后却突然传来数人的声音,闲适散漫,像是根本不知楼上的异动。 “今日这宴席,是和庐州那位被废的贵人有关么。” 另一个人压低了嗓子训斥同伴:“立储之事,甚为机要,不可在外面乱提。” 随即又低低笑道:“不过,当今天子朝夕被废,于狐族倒是好事。” 那人好奇:“为何?” “汝没有听说过么。约莫六年前,圣人还是豫王时,曾随商船南下,寻到了九尾天狐的最后一支血脉。本想用那孩子为他的父亲与皇妹续命,不知为何,未能成功。” 那人的话在空寂长廊里分外清晰,她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心中顿时像旧创口被划了一道一般。 安府君走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那几人边聊着宫闱秘闻边往前走,却也并没有过多注意他们叁人。擦肩而过时,有一人又朝同伴问起: “可太后为何会因此对豫王心生芥蒂?千里迢迢为父兄和妹妹寻长生药,岂不是孝感动天,兄妹情深?” “你有所不知。十余年前,也是为了救那公主,先皇曾授意羽林军西入昆仑,寻到了九尾天狐余脉在山中的住处,将日月宫毁得仅剩焦土。可惜据说并未寻得不死药,无功而返,那领兵的将军还因此遭了罢黜。也是自那时,天家即与狐族结下了梁子。豫王此举,无异于再次向狐族示威。” 她心中震动不已。原来,李旦那日在天女尼寺中和他说的,不要让他找太平公主寻仇,是这个意思。原来,她父母与同族们当年的下场,竟如此惨烈。 他们仍旧与那几人前后并行,安府君却暗暗握紧了拳。只听那几人继续兴致勃勃地聊着: “不过,这些宫闱旧事,汝又是从何得知?” “我有个相熟的,在府君处当差。听闻府君暗中搜集此类消息,已有几年……” 话音未落,府君即不做声地伸出一只脚,那人话没说完,就冷不防被绊倒。 她只听得半句话,却也听见了府君早已知道她当年全家被灭的原委。可他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是怕她怒火攻心,去找李氏一家寻仇,还是另有打算?几年来,是不是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还没等她思考清楚,被绊倒那人即一声惨叫,又拽倒了走在一旁的同伴。那同伴一个不稳,即扑在长廊侧边的客室门上。谁知隔扇门看似坚固,实则脆弱,被他这么一扑,竟然整扇朝内塌陷下来。他们叁人即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满屋的人面前。 客室内似在进行秘密议事,一间大屋里满满坐了上百号人,却全都戴着狐狸面具。被响动惊到,都齐齐回头。霎时,李知容有一种捅了狐狸窝的错觉。 (五) 屋内灯光幽暗,只照见正中一个年轻男子,他没有戴面具,李知容因此瞧得真切: 是嗣雍王,李守礼。 然而在她所未曾注意到的客室角落,有一双眼睛,也正透过狐狸面具静静望着她。 李崔巍今夜折了两年的寿命,又受剜心之痛,改装易容,头一次进丰都市,却是接受了嗣雍王的谈判条件,前来参与有苏氏协助庐陵王复辟的议事,暗中收集叛乱证据。 他不知道今夜李知容为何会来此,直到他看见被她牢牢护在身后的那个脸上有血痕的男人。 原来,她是来救他的。 她那般舍生忘死要去救的,原来,不只有他李太史一个。 心头又一阵剧痛。这是凡人来丰都市要承受的后果,自从他踏入长寿寺门的那一刻,这钻心的疼痛就会一直持续,直到他离开丰都市后数天才会停止。 李知容见这阵仗不对,只好讪讪地跟嗣雍王打了个招呼,回头拉起安府君就跑。 屋内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意识到密会被撞破,马上吼叫着抓刺客,都冲出廊道去抓他们叁人。 叁人左奔右突,又顺着长廊尽头仅有一个方向的楼梯上了楼,一路往上,直逃到山穷水尽处,迎面吹来冷飕飕的风。 是祭坛入口。 他们回头,有苏氏的家臣列队整齐,用长枪与利刃将他们团团围住。身后是祭坛的高台,祭坛下是万丈悬崖,远处,唯一轮明月高悬。 穷途末路,退无可退。她终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朝十叁笑着对望一眼,两人即把头发与长裙扎起,相背站立,将安府君护在身后。 如果今日战死在此处,倒也不算窝囊。 她这样想着,就径直冲出去,先用佩刀绞掉最近对手的斩马刀,给自己换了个趁手的兵器,接着又夺了一杆枪,顺着扫倒数个兵士。 今日并未穿铠甲,被砍成肉泥也只是瞬刹间的事。她只是不想跪着死。 血从伤口中涌出,躲避砍杀时,她冷不防朝后倒下,却被人稳稳托住,恍惚间闻到一阵白檀香。 她惊喜地回头,看见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却是一头乌发,托住她之后,也只是客气而疏离地将她推开。 怎么会是他。李知容自嘲地笑自己痴心妄想。不远处十叁娘子和安府君抗着数个兵士的刀,力不能支,她抹掉脸上的血,又杀入阵中去,却没看见身后的人也拔出了长刀,随她一同拼杀。 不知如此厮杀了多久,他们叁个都已力竭,家臣们却都同时放下了武器朝,朝城砦方向望去。 家主出现在城楼上方,遥遥观望着祭坛。在他身后,弓弩手齐整列队,箭锋光芒冷冽。 “今日虽婚宴不成,可这人牲却不能放。就当做,对有苏氏先祖的祭礼。” 他抬手,无数箭锋即对准了祭坛上的人。 无力回天。 她闭上了眼,眼前浮现的却是通远坊朴素的小院。李太史看她时,眼神总是安静又悲伤。他们明明有过很好的时光,却总是错过。 家主的手落下,弓弩齐射,天地俱寂。 随后,她听见一阵渺远铃声。 那铃声越来越响,渐渐浩如江河,弥漫天地,声如雷震。 她睁开眼,眼前一切却都被金光笼罩。 她回头,看见方才还一身是血如同修罗的安府君,此时静静地坐在祭坛中央,周身上下金光灿灿,睁眼时,暗金色瞳孔中流淌着黄金颜色,淡漠无情,如同神佛。 在他身后,一个广大至无边无际的幻象从夜空中冉冉升起,那是一只光是巨口即能吞噬天地的九尾白狐。黄金双目大如车轮,光是看一眼,就让人战栗不已。 叁日之期恰在此时结束,他仍是丰都市的府君。 下一瞬,狐妖开口,却是狮子般的怒吼。无边气浪滚滚而来,掀翻了整个祭坛,眼前的壮阔楼宇摇摇欲坠,墙倒屋塌,处处都是惨叫。 她被气浪掀起,却被一人护着滚到角落。无数石块瓦砾与木片飞溅在四周,有一块砸到那人背上,他闷哼一声,嘴角流出鲜血,滴落在她衣襟上。 又是方才那个人。她被他护在墙角,乌黑发丝垂在她脸颊边,有白檀香气。 她挣扎坐起,一把掀开了那人的面具。 也是一张清秀俊俏的脸,却不是李崔巍。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如同见到故人。 她道了声谢,即站起身,踉跄着踏过满地疮痍,拉起倒伏在一旁的十叁娘子,朝安府君走去。 李崔巍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看着她搀着十叁娘子,在城砦中众人咬牙切齿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又一次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