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她走到树下，夜风拂过，樱花飘落，粉色的花瓣犹如辨识到旧日主人的气息，温柔地萦绕着她，落在她的发梢肩头。 她注视着这唯美的画面，眼眶不觉湿润。一时间，回忆如决堤的洪水，奔泻而来，将她滚滚淹没。初遇时漫天飘落的樱花，分手时大雨磅礴的黑夜。哭泣的泪眼，黯然的离去，那些为爱痴狂的岁月，那些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蓦然，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子声音响起在身后：“小帆？” 是他！ 她身形剧烈一震，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她转过身，隔着漫天飘落的樱花，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背映着深蓝夜空，星光散落他的肩头。容颜还是那样英俊夺目，身形还是那样高大挺拔，只是和以前相比，气质更加深沉，眼神更加锋利，气场也更加惊人。 星网上的形象，是现实中的折影。她忍不住地想象，他在现实中该是如何的高贵冷酷。毁掉她苦心经营的机甲工场的，或许仅仅出自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前世，他出身豪门，她一介平民，身份差距始终是恒在两人之间的一道鸿沟；今生，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和他匹配的大家族出身，可惜，却是个残疾。 “小帆。”男人来到她面前，一双幽黑的眸子深深注视着她，里面变幻着复杂的情绪。 她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完美却疏远的微笑：“你也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又懊悔地咬嘴唇，因为她想起了张爱玲的那段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他不是她命运中的良人，十年的青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墨韵峰并不知道她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在他眼中，只有一个咬着嘴唇懊悔的可爱女孩。他微微笑了，这一笑，柔和了他冷毅的容颜，带来春风拂过冰山般的清新温暖的气息。 “是的，我也在这里，等了你许久。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千帆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这世界真奇妙，我们竟然都穿越了。你很早就来了？” “是的。”墨韵峰解释道：“一睁眼，发现自己来到异时空，成人的灵魂附在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上。我以为你也一样，找了你许久，几乎要放弃希望了，然后，你就出现了。” 千帆微微一笑，感到自己找回了几分从容和放松：“你应该没想到，我竟会以被你毁掉的工场的经营者的身份登场。” 话语中透着微嘲，她没有忘记，如今的她和他立场不同。就在前不久，他参与了轰炸她工场的事件，而她从他手中救走了乔森。 “伊奥兰机甲工场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墨韵峰并不善于向人解释道歉，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几乎没有需要他解释道歉的场合。可是，眼前的人不同。 “有人向我举荐乔森，我觉得此人确实是个人才，就派手下去招揽。没想到，办事的人招揽不成，竟使出借刀杀人的计策，把你的行踪透露给了凌可欣，导致你的机甲工场被炸。我是真的不知道此事，否则定会阻止。闯下大祸的人，我已经把他发配到了边远星域。” 墨韵峰的语气极其诚挚，解释的也很合理，他的商业帝国极其庞大，又怎会事无巨细地关注一个乡下小工场呢？ 千帆在心底苦笑。他说不知道，是指不知道手下的人所干的事，还是不知道工场的主人就是她？ 如果工场的主人不是她呢？他又会如何，是就此放手，还是继续施压，将对手逼入绝境，无法翻身？ 不管是哪种，她现在都没有力量和他抗衡，所以最好的选择，是维系和平。 “小帆，我愿意做任何事情，补偿你的损失。”墨韵峰继续说道。 “补偿就算了。”千帆拒绝。她既没有力量和他翻脸，也不想仗着旧情要他什么，所以她回道：“只要你不要再给我制造障碍就行了，这件事，我自己能解决。” 墨韵峰注视着她，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骄傲又要强。” 千帆不以为然地一笑。当初，他追她时，说喜欢她的骄傲和要强；后来，他又受不了她的骄傲和要强，指责她不知退让，不够懂事。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管这件事。”墨韵峰的目光落在她穿着裙子的腿上，“我听说，你的腿不方便。要不，我接你回光耀星，帮你找最好的医生看看？” “不必。”想都不用想，千帆一口回绝：“虽然穿越后，我的身份还是不如你，但凌家也不是什么小户人家。我的腿若是能治好，早就治好了。” “好吧。”墨韵峰不再勉强，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伊奥兰的条件艰苦了些，那个机甲工场也不适合你。要不，你处理完那些事，到我这边来？我名下有两家机甲工场，你可以随意挑选去哪家。或者，你想做别的也行，我名下也有游戏产业。” 不愧是星际第一豪门的继承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千帆知道，墨家的两家机甲工场，在机甲厂商中分别排名第一和第四。随便哪家的效益，都能超过一颗二等星球的国民生产总值，又岂是伊奥兰一家小小的民用机甲工场所能相比？ 千帆微笑着摇头：“谢谢你的好意。虽然我那家工场很小，在你眼中根本就不算什么，但那是我一点一滴和朋友们一起构筑起来的事业。我喜欢这种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成就感，虽然艰辛，但很踏实，因为每一分每一毫都是自己的。” 这番话婉拒了墨韵峰，向他传达一个信息：伊奥兰工场再小，也是她的；而他的那些产业，就是再大再了不起，也不干她的事。 墨韵峰是个聪明人，也很了解她，所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终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管那时我们发生了什么，也不管现在你怎么看我，我只想告诉你，看见你，我心里很欢喜。” “谢谢，遇到你，我也很高兴。”千帆回道。这话应是发自真心吧？不管怎样，穿越到陌生的时空，遇到一个故乡旧识，应该是值得高兴的吧？ “我还有些事，要下线了。”她说道。能谈成这个氛围，已是美好，再深一步，勾起回忆，就是伤害。 “好的。我想，我们还是朋友吧？”墨韵峰问。 迎着对方殷切的眼神，千帆浅浅勾起唇角：“是的，我们还是朋友。” “那就好。”墨韵峰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记住，任何时候，我的大门都向你敞开着。” ☆、30|谈判〔一〕 夏敏用高跟鞋赶走星防军特使后，隔了一个多星期，星防军有了回音，提出再次会谈。这一次，对方指明了要和千帆会谈，并保证派出够分量的使者，全权负责星防军这边的谈判。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千帆的轮椅驶入伊奥兰星首府大厦四十八层会议室。会议室里宽敞明亮，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墙幕照射进来，映出一室明媚。一个年轻英俊、肩章上闪烁着三颗校星的军人站在会议桌旁，向千帆微笑致意：“你好，凌千帆小姐。” “你好。”千帆点头回礼，打量对方。一表人才，气质清贵，看起来出身不凡。 “我叫楚浩，在总参谋部任职，负责此次谈判。”军人自我介绍道。 原来是楚家的人。千帆在心底思量，怪不得能代表军部全权负责谈判事宜，就是不知道，楚韵峰是否和这次谈判有关系，他答应过放手的，不过他说的话，能相信吗？ 她从包中取出文件，递给楚浩：“这是我们工场全体员工经过再三商议拟定的条件书。” 谈判的第一项，是关于严惩肇事者。千帆的态度坚决且明确，主犯凌可欣必须被送上军事法庭，按违反星际公约罪论处。 楚浩的回答很是微妙：“所有相关人员都被严厉处分。直接参与行动的二十八名机甲队员被记大过，降军衔一级；负责此次行动的雷德少将被撤职查办。” 千帆冷笑道：“连少将都被撤职了？这个替罪羊够肥的了。不过，我不管你们处分的是少将还是元帅，我只知道，是凌可欣轰了我的工场，炸死了我的员工，你们不把她送进军事监狱，管你们处分再多的人，再大的官，我们也绝不卖账！” 楚浩长长叹了口气：“凌小姐，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是凌睿上将一定要保凌可欣的。你是凌家的人，何必一定要和自家人斗气，凌家若是落败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楚上校，你是大家族出身，深受楚家恩惠，自然念及本家。可是我，”千帆自嘲地一笑：“不过是家族的一枚弃子，自我放逐到这颗三等星球，好容易寻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被凌可欣所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心血在炮火中夷为废墟，看着无辜的人被牵连丧命，看着我的员工失去安身场所。这次我若是不追究她的责任，如何向我死去的员工交代？日后她若是再来找我，我又该如何自保？” 楚浩微微沉默：“好吧，关于这个，我再和凌睿交涉，如果他能够给你一个保证，保证凌可欣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你是否可以接受？” 千帆摇头：“我不相信他的保证。在我离开光耀星前，他曾给过我这个保证，可是你也看到了，事实证明，这个保证一文不值。” “但如果是来自军部的保证呢？”楚浩问道。 千帆继续摇头：“除非她是被关进军事监狱一辈子出不来，否则我不相信任何保证。” “好吧，这个要求我们会再次考虑。”楚浩话题一转：“我们接着谈补偿吧。关于抚恤金这项，军部同意你们的要求，每位死者赔偿三千万，伤者根据情况赔偿五十万到四百万，员工们这段时间的误工损失，按照工资赔偿。抚恤金一共是一亿五千四百万，你看这个金额可以吗？” 这个金额和千帆预计的一致，她点头道：“没问题。” 总算有一项达成一致了，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而接着下一个议题，又陷入了泥沼。 楚浩在大屏幕上打出一张经费表格，面有难色地说：“这是你们提出的工场损失赔偿及重建费用，经过我们有关部门的专家再三核证，认为损失赔偿和重建用不了这么多费用。” “你们认为多少合适？”千帆反问。 “厂房和设备合算三亿八千万，产品和订单损失估算两亿，我们认为，六亿足够赔偿工场的损失，以及重建一个新工场的费用。” 听着楚浩的计算，千帆轻轻笑了起来：“这距离我们要求的十亿，整整相差四个亿。” “据我们所知，凌小姐当初注资伊奥兰机甲工场，只花了一个亿，就拥有了工场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楚浩意味深长地说道。 “可是你知道我当初接手的是一家什么样的工场吗？经营赤字，发不起工资，被一家想买地的游乐园公司逼债到了家门口，差点倒闭。”千帆语锋一转：“而自从我接手之后，新产品不断发布，订单滚滚而来，工场蒸蒸日上，规模日益扩大。如果一家濒临倒闭的工场都价值两亿的话，那么一家繁荣昌盛具有巨大潜力的工场只值四个亿吗？” 面对她自信明亮的目光，楚浩不觉折服，“凌小姐经营手段高明，我很是佩服。但十亿的要价确实超过军部的赔偿限度。这样吧，我们一起看看，到底是哪些项被低估了。” 说着，他在大屏幕上打出另一份经费表格，是军部拟出的关于六亿的赔偿项目。千帆仔细看去，不觉汗颜，这份报表比她要求财务做的详实的多，不愧是联邦军部，人才济济啊！ 她虽然有些心虚，表面强硬依旧。接下来，两人就具体项目讨价还价，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初步定下一个赔偿金额：八亿九千万。 这已经达到了预期金额，但千帆依旧没有松口：“我需要和员工们商量一下再做答复。” “好的。”楚浩回道。 至此，谈判的三项中，双方各保留一项，算是打了个平手。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楚浩忽然意识到，对方之所以漫天要价，就是为了在谈判中掌握斡旋条件。 这个女子不可低估，他不由暗自苦笑。第一眼见到时，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柔弱女子，而现在，她分明是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 最后一项，是要求星防军公开道歉。楚浩坦率地告诉千帆：“事关军威，这不可能，而且也不会有哪个军队高层愿意出面道歉。” 千帆并不意外，她淡然回道：“不愿道歉也行，但我需要一个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楚浩问道。 迎着楚浩征询的目光，千帆一字一句清晰地回道：“军用机甲生产许可证。” 如果说在先前的谈判中，楚浩已经见识了千帆的锋芒，那么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拥有怎样的野心。 军用机甲生产许可证，整个联邦只有十八家机甲工场拥有，而且都是大家族名下的产业。生产军用机甲，涉及到不仅仅是技术，还有国家安全、军事机密等方面的问题，所以许可证的审查非常严格，没有雄厚的背景是无法取得的。 现在一个三等星的无根无基的民用机甲工场的老板——好吧，就算她是凌家人，但她自己也承认已被家族抛弃——居然想要军用机甲生产许可证，乍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31|谈判〔二〕 “你是想要生产军用机甲？”楚浩惊讶地反问，头脑中怎么都无法把那些笨重的采矿机甲和灵活彪悍的格斗机甲联系起来。 “有何不可？”千帆反问，侃侃而谈：“我认为政府早就应该放开军用机甲生产许可证，让更多的民间企业参与竞争，这样才能制造出更高水平的军用机甲。我不介意当第一家试点企业，你们可以拭目以待，我能带给你们怎样的惊喜。” 好吧，楚浩败退在对方的自信满满中，他谨慎地回道：“虽说我全权负责此次谈判，但你最后这个条件超过了我们的预料，我需要请示上级，才能给出答复。” “没问题。”千帆合上文件夹，落落大方地朝楚浩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这次谈判顺利，能解决所有问题。” 楚浩接过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同样很高兴认识你。下次会谈，就定在明天上午同一时间吧，一个晚上，让我们彼此都好好考虑一番。” 离开会议室后，千帆才感到身心疲惫，三个半小时的谈判犹如打了一场恶仗般，耗去了她全部的精力和体力。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要仔细掂量，每个微笑每个表情都要精确计算。楚浩是一个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的人，他出身名门，举止有礼，态度亲切，但在谈判桌上，这样的人非常危险，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不知不觉陷入套中。 坐上等候在外的悬浮车后，夏敏迫不及待地问她：“情况怎么样？” “还好。”她淡淡回道，把头靠在轮椅后背椅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众人见她这样，不好再追问，夏晨体贴地为她盖上毯子。 车里静悄悄的，几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打扰到她休息。她实在太累了，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如此单薄的残疾女孩，却勇敢地承担起所有责任，肩负起重担。 其实此时千帆的一颗心也是悬着的，所有谈判项目中，她最在意的，就是军用机甲生产许可证。 一旦拿下许可证，她就能将这家民用机甲工场重建成军用机甲工场，就能生产格斗机甲，以另一种方式，重回机甲战场。 她感到体内有热血在沸腾，有激情在澎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一定要拿下这次谈判！ 在她离开后不久，楚浩也返回下榻的酒店。摒退随从进入套房后，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了超光速远程视频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