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节
赵樽冷冷抿唇。 好一会儿,他突地走过去,紧紧抱起小小孩儿,压入自己的胸怀之间,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暖暖的体香,一动也不动。 “十九叔?”赵如娜轻轻一唤。 像是吸了一口气,赵樽抬起头来,声音喑哑,“阿七说,孩儿刚出生,要注意保暖,但也不要过了,你叮嘱奶娘,时不时摸摸她的脖子,若是湿漉漉的,就得减衣裳了……” “好的,我定会注意。” “阿七说,为她洗澡时,要注意水温,不要冷,也不要烫。每天洗完了,要在她皮肤有皱褶的地上,拍上一点那个爽身粉。” 他指了指一个锡制的小盒。 那是夏初七这一段关在楚茨院养胎的日子里,自个儿捣鼓出来的东西,就是为了孩儿准备的。 “好。”赵如娜声音有些哽。 “阿七还说,孩儿睡得好,才能长得高,长得快。你不抱着她睡觉,她若是哭闹,可是抱一会儿,但不要摇晃,要为她养成独自睡觉的好习惯……” “嗯,我记好了。” 听着向来雍容高远的十九皇叔,一字一句的为了女儿在碎碎念,赵如娜除了诧异之外,更多的还是感动。感动得,仿佛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从衣裳到鞋子,从吃的到喝的,等他都细细的叮嘱了一遍之后,又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看他一直恋恋不舍,赵如娜实在忍不住再一次催促与提醒他。 “十九叔,来不及了。你先走,我哄睡了她,便尽快带她回定安侯府,侯爷也会派人照看着的。” “好。”这一声儿,几乎是从赵樽的喉咙里迸出来的,“我闺女就交给你们了。来日……赵樽必当厚报。” 他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到哭闹的孩儿身上。 平生第一次,他用这样的眼神望一个人。 可也只有一眼,他便别开了脸,大步离去。昏暗的烛火之上,他脊背俊挺,身形颀长,一如既往的倜傥无双。可就是这一个背影,却比这酒窖里的幽幽冷风更冷,比陈景他们手上的刀刃更寒。 ~ 赵樽带着丙一等几个人入了宫,陈景随后也离开了,但赵如娜和陈大牛却没有马上就走。相对于别处来说,这个酒窖如今最安全。 而且,在她老爹走了之后,小奶娃像是受不住“离别之苦”,又扯着细弱的嗓子哭闹了好一会儿,在赵如娜和奶娘的轮流诱哄之下,方才再一次熟睡过去。 “媳妇儿,咱也走吧?回头把孩子送回府,也得入宫去……若不然,你哥只怕也要找你麻烦了。”陈大牛看着那般小的孩儿,再看赵如娜,眼睛也添上了一抹柔光。 “嗯”一声,赵如娜点点头,也不知想到什么,眉头一蹙,瞄向他,“侯爷,你难受么?” 陈大牛一愕,“难受啥?” 赵如娜低下头,“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孩儿?” 陈大牛抿着唇看她,顿了顿,喟叹一声,探手揽紧她的肩膀,把她和小奶娃一起拽入了怀里,“想要啊!所以哪怕生孩儿再苦再累,你也不要想逃过。这辈子,怎的你也要给俺生一个才算了事。” 赵如娜心里酸涩,“若是生不出呢?” “生不出?”陈大牛拔高嗓子反问一句,低头看她一眼,又自顾自乐了,“一日生不出,就百日。百日生不出,便千日。千日生不出,便万日。一辈子的时间长着呢,俺还就不信了,土地这么肥,愣就种不出苗儿来。” 这货人虽傻,却是一个会哄人的主儿。赵如娜郁暗的心结,被他幽默的比喻一击,“噗”地笑着,阴霾散去,登时回了魂。 “傻样子。” “谁说俺傻?” “我。” “嘿嘿,媳妇儿说傻,那俺就傻。” 两个人相视一眼,愉快地低低笑了起来。等了一会儿,赵如娜看一眼摇曳的烛火,拎起装孩儿的竹笥,正准备离去,外面却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紧跟着,周顺下来了。 “侯爷,禁卫军要搜查如花酒肆。” ~ 马声萧萧,人声鼎沸。 如花酒肆的门口,一群群策马而来的禁卫军摆开了架势,把整个酒肆包围在里面,一个个目光如炬,虎狼一般炯炯盯着他们。 陈大牛出来的时候,看了看门口被折腾的一片狼藉,心里一激,顿时就像吃了火药一般,恼火得脾气大了起来。 “哪个狗娘养的,敢搜查老子的地方?” 前来如花酒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赵绵泽的心腹焦玉。他看是定安侯,目光闪了一下,赶紧上前行揖礼。 “侯爷见谅。我等是奉命搜查……” “奉命?”陈大牛哼一声,“奉谁的命?” 焦玉迟疑一下,“六爷!” “六爷?”陈大牛嘴巴一撇,斜着眼冷冷道,“六爷就可以横行霸道,欺压俺这良家?” 他是良家?焦玉头皮发麻。 不过,陈大牛这人本就长得高大威猛。他平素不发火,发火必凶狠。那些禁卫军见他如此生气,有眼力劲儿,赶紧扶起门口桌椅板凳示好。 “侯爷息怒!” 焦玉看了一眼那些马屁精,恭顺地道,“卑职今日前来,确有要务。因接到消息说,如花酒肆里,存有大量的青州假酒。”顿一下,他压着嗓子,凑近一些,低低道:“不瞒侯爷说,太皇太后大行之前,正是吃了一碗青州酒……所以,卑职也不得不来。当然,在来之前,卑职确不知酒肆是侯爷您的。但如今人已经来了,为免令人无端猜测,侯爷还是容我等进去搜查一番才是?” “青州假酒?” 陈大牛呵呵一声,冷言冷语地喝道:“老子这里若是有假酒,把脑袋拧给你们当球踢。什么玩意儿?你,还有你们,都他娘的滚蛋!回头看俺在陛下面前如何参你们!哼!” 那些禁卫军有可能不知道,但焦玉又怎会不知道这酒肆是陈大牛为他大哥开的?其实他这般作派,原本就是得了赵绵泽的授意和允许。 见陈大牛不讲理,他绷住脸,与他对峙起来,“卑职虽令侯爷不喜,但搜查是职责本分,还请侯爷宽容一二。” “宽容你个蛋!” 陈大牛怒喝一声,一脚踢翻边上的椅凳。 他二人在辽东时,为了赵如娜曾经差一点干仗。如今再一次对上,事情虽有不同,但形势却差不多,尤其那股子戾气却是一模一样。 “侯爷当真不许?” 陈大牛一双眼睛圆瞪着他,想着还在酒窖里的孩儿,脊背早已被汗水湿透,“滚!老子的地方,凭啥你想看就看?” “卑职职责在身,侯爷莫要为难。” 焦玉不说其他,只有这一句话。 “如果老子不肯呢?”陈大牛原就是一个直性子的人,真刀真枪与人打惯了,心眼子便不如旁人那么细。他越是不愿意让焦玉去搜查,焦玉心里的疑惑便越甚。他是赵绵泽的首卫,为人素来机敏,闻言上前一步,试探性寒了声。 “那侯爷就不要怪卑职僭越了……” “你要做甚?”陈大牛恼道。 “搜!”焦玉不再理会他,挥手便要让蜂拥上来的禁卫军入酒肆内搜查。可正在这时,酒肆里面却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 “谁要搜本宫的酒肆?” 那一道声音清脆缓慢,却字字有力。焦玉微微一愕,偱声望去,只见来人高云鬢,轻罗衣,金步摇一步一晃,极是贵气端庄。自打焦玉跟在赵绵泽身边起,便与赵如娜多有接触,对她更有素来仰慕之情,见状目光微微一闪,带头跪了下去。 “微臣恭请长公主殿下金安。” 赵如娜并不喊他“免礼”,只冷冷一笑。 别看她在陈大牛面前像只温顺的兔子,在定安侯府里甚至会还被他嫂子找事儿欺负,可那是她给陈大牛面子,到了外面,该摆威风的时候,她也是一个极有皇家体面的女子。 一步一步走近,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焦玉等人。 “本宫闲极无聊,才与侯爷开了这酒肆。平常本宫也吃自家的酒,怎未听闻有假酒一说?如今皇祖母大行,天下兴丧,本宫也正要离去服丧。没有想到,你等不在宫中为她老人家守教,竟出宫搜查到本宫头上了。” “卑职不敢!” 焦玉头上一圈一圈泛着冷。 赵如娜只当未见他的窘迫,再一次冷笑,“本宫知道,你也是职责所在。这样好了,焦侍卫长,我亲自带你进去查假酒。你指一坛,本宫便喝一坛。看哪一坛青州酒会吃死人,如何?” 这句话夹枪带棒,她声音虽然徐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如同针刺,终是阻止了焦玉的脚步。 “长公主息怒!卑职这便离去——” 一阵马蹄声过,如花酒肆又安静了下来。眼看一场危机被赵如娜三言两句给解释了,陈大牛吁了一口气,紧紧搂住了她。 “菁华,多亏有你。” 赵如娜微微一笑,靠着他高大的身躯,立马又变成了温驯的小猫,再无长公主的威风了。 “你啊!有时候就是……” 她顿住不说,他却是一笑,“如何?” “太直——” 嘿嘿一乐,陈大牛拥住她的肩膀,声音好不爱怜,“媳妇儿又夸俺了。走吧,回去抱了孩儿,我们回家去。” 他二人从前头急匆匆走入后院。 可还未靠近,空气里便隐隐浮起一层血腥气。陈大牛习惯战场,更是习惯鲜血,只蹙了蹙鼻子,面色顿时一变。 “不好!” 他嘶吼一声,放开赵如娜,大步往里冲去。 只见原本隐藏的酒窖大门洞开着,原本在此处设置的暗哨也被人挑了,那些埋伏在外面的暗卫,死了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周顺!” 陈大牛心脏骤然一紧,大喊一声,飞奔过去,扑入了酒窖。“咚”一声,酒窖的门口,周顺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满头满身都是鲜血,看见陈大牛过来,手指微微抬了抬,只张开的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手便垂了下去。 “周顺——!” 陈大牛大吼一声,可他却不会再回答。 他变成了一具尸体,变成了一个再不会说话的尸体。这个跟在他身边许多年的侍卫,跟随他走南闻北,从未言过苦,从未失过手,但他就这般突然的,诡异的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到底是谁干的? 陈大牛顺了一口气从周顺身上跨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都在发软,虚得几乎不能抬步,脊背上的冷汗汩汩而来,早已湿透了衣裳。 “小郡主——” 他“咚咚”几个箭步冲下酒窖。 明知不会有人回答,他还是喊了。可先前他们还在说笑的地方,奶娘死在了血泊之中,竹笥没有了,竹笥里熟睡的孩儿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