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陡然有火一般的气息在她的耳廓边晕散开来。 “因为我喜欢你,不行吗?”微醺的嗓音,不知淬着几分真切。 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酒精作祟,所有含蓄又复杂感情都一点一点地淡化了,人的感官变得直白简单、毫不迂回。季凡泽就这么头一低把话说出来了,几乎是擦着她的耳朵。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可钟艾的耳膜却如同被巨大的声响震颤了一下,整个身子都晃了晃。不知是因为身后那个男人贴得太近,抑或是她也小酌了几杯,顷刻间,钟艾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为“喜欢”这个字眼变得滚烫。 乱了分寸又怕被人看出,她只能微垂着颈子,不敢回头。 短短的一瞬间,钟艾思考了很多自己的该有的反应。可最后,却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只是挠了挠发麻发痒的耳朵,慌不择言丢出句:“你喜欢我也没用,我不跟神经病谈恋爱!” 眼睁睁地瞅着她闷头开溜,季凡泽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瞬间僵成石像。 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连碰两次钉子,他已经形容不出个中滋味了。原本,在感情上,他是那种凭借自身条件优秀足以占尽先机的男人;在事业上,他是那种凭借远见卓越足以杀伐果决的商人,可在钟艾这里…… 唉,他貌似只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神经病。 白酒的后劲颇强,季凡泽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扶了扶墙,他脚下打着晃朝反方向的洗手间走去。 直到钟艾跑开几步,她的心脏因为刚刚那一幕还在剧烈跳动。那男人的声音、气息,以及那句真假莫辨的表白明明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却又仿佛一直贴在她的耳畔回旋,暧昧得让人有点心慌。 但不过须臾而已,她那点激荡的小心思便被当场抛在原地了。 头一抬,她就看见走廊里站着个男人。 背靠在墙上,沈北站得不算太直,双臂环抱在胸前,看起来不太高兴。背光里,他清隽的眉宇紧蹙,视线落在钟艾身上,眼中沉淀着醉意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钟艾后知后觉地猛地神经一紧,也不知这男人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她刚惊诧得张了张嘴,沈北的声音已经悠悠地从她头顶上罩了下来:“他喝怕了?”沈北朝季凡泽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唇边的微笑里带着嘲讽。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个笑容让钟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脑中猝然晃过季凡泽那道被割伤的眼神。他眼里那丝淡淡的痛,像是一根极细的针,刺了她一下,不深,但微疼。 片刻的晃神,钟艾用一个尴尬的笑容将所有的心虚都隐藏起来,她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嘴上回着话,钟艾肩头忽地一沉。 沈北再自然不过地揽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收紧,“走,我送你回家。”抢福利这种事,不做的是傻子。 钟艾的肩膀僵了僵,她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不用了,你喝了那么多,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沈北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在抬脚的那一刻,他脚下猛地趔趄了一下。钟艾还没回过神来,身旁的男人已经重重地歪倒在她身上。她那副小身板哪里承受得住一个大男人的体重,当即被他压得向旁边猛退几步。 幸好她反应够快,急忙伸手架住沈北的胳膊,这才勉强搀牢了他。歪头看向对方那张醉死过去的脸,钟艾斯巴达了…… 一场剑拔弩张的拼酒大会,就这样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收了场——一个喝挂,另一个不知所踪。 电视台的同事合力把酩酊大醉的寿星扛走了,阿美不情不愿地塞进钟艾手里一堆百元大钞,肉痛得直瘪嘴:“能把老大喝趴下的,我男神还是第一人啊!这是他的奖金,你拿给他吧。”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果然百试百爽。 钟艾并没有加入刚才的赌局,她觉得二选一押谁赢都不合适,索性当了一个安静、中立的旁观者。现在曲终人散,包房里空寂下来,她孤零零地瞅着一桌子残羹冷炙,手里捏着一把皱巴巴的票子,顿觉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搓了搓脸,钟艾把各种杂念及时打住了。前后巡睃一圈,她在确定大家都没有落下东西后,才拎上手袋,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孰料,她刚刚走到楼梯口,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疾呼:“哎,这位小姐,你等一下!” 钟艾应声扭头,就瞅见一个男侍应倒腾着小碎步追过来。 “怎么了?”她一脸问号。 对方喘了两口气,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桌有个男的喝醉了,现在躺在洗手间里……” “……不会吧?!”钟艾的头皮猛地一麻。 ☆、蜜方十二 夜色浓稠似墨,漆黑的夜幕上悬浮着点点星光,璀璨迷离。过了晚高峰期,道路畅通,不远处的立交桥上时有稀疏的车流驶过,亮在高处的盏盏车灯交汇霓虹和星光,为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披上华丽的夜裳。 餐厅门口停着辆出租车。 钟艾在两位男服务生的帮助下,把一位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塞进后座。 季凡泽整个人就这么瘫软在座椅上,头向后枕着椅背,修长的脖颈拉出一道弧度。他身上那件法式衬衫的领口松动,粉红色的领带也被他扯开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大概是容貌过于出色,哪怕是在这等沉醉不醒的时刻,他周身依然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桀骜感觉,一点不觉狼狈。 后门没关,钟艾站在车外,把半个身子探进去。她扯住季凡泽的领带,把他的身体拽起来些,拍了拍他的脸。 “你家住哪儿啊?” “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啊!” “你再装死,我可把你送去精神病院了啊!” 可惜,钟艾的恫吓毫无威慑力。 车里太静了,回应她的只有季凡泽不太平缓的呼吸声。 皎洁的月光从车窗流泻进来,为他那张醉颜蒙上一层淡淡的微光。他的脸部轮廓清朗动人,狭长的眼睛轻阖着,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这般精致的五官,配上稍显苍白的面色,就像是打着柔光的倾世瓷器,沉静、俊雅得让人挪不开眼。 如果硬要挑出一点瑕疵,大概就是他那两道紧蹙的眉了。季凡泽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像是醉酒难受,又像是犯了什么瘾却得不到消解,憋得慌。 瞪着眼前这张俊脸,钟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和季凡泽的车都停在电视台,刚才在沈北的生日餐会上,大家一热闹起来,她也被灌了两杯酒。钟艾本想着散伙后打个车回家便是,哪知现在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人,而且是个……废人。 说好的福利呢,这到底是谁送谁啊! 钟艾嘴皮子上下一碰,一个没忍住就奚落起季凡泽来了:“瞧你那点出息,拼不过人家就别喝那么多酒啊,逞什么强!现在倒好,你自己受罪就算了,还把我也给搭上了……”反正对方看不见,也听不着,她权当自言自语解气了。 “别吵了……”季凡泽的眉蹙得更紧,偏低的声线淬着一丝喑哑。 冷不丁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声音,吓得钟艾顿时警醒,这货不会是在装醉吧?鉴于这男人劣迹斑斑,她慌忙松开手里的领带,就要往车外面钻,可到底还是慢了半拍—— 她只觉腰上一紧,猛地被人伸手抱住了。 钟艾原本就因猫腰欠身的姿势导致重心不稳,再被这股事先毫无征兆的力道突然向前一带,她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整个身子就克制不住惯性朝季凡泽倾去,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 她的双腿还悬在车门外,男人皮肤上的热度已经隔着衬衫布料和微醺的空气传递过来,顿时刺激得钟艾全身生生僵住,脑子里的某根弦蓦地绷紧。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耳膜的震颤,如魔音穿耳般再度回响起季凡泽那句醉话——我喜欢你,不行吗? 是不是只要借着酒劲儿说句“喜欢”,他就可以三番五次地轻薄她了? 这男人会不会太随便了? 有一股莫名的委屈就这样悄然钻进钟艾心里,她咬了咬牙,正欲开口痛骂季凡泽一顿,却在抬头看向他的一刹那,凝住了目光。她惊讶地发现季凡泽根本没有醒过来,他依旧闭着眼,而始终紧蹙的眉宇,倒是慢慢地舒展开来。 像是之前犯的瘾,突然得到了消解。 季凡泽身形颀长,后座空间被他那双曲着的长腿衬得有些狭窄,再加上钟艾交叠在他身前,车内更显逼仄。可就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他抱着她,轻轻地搂在怀里,没有更多越界的部分。 仿佛只是在醉梦中,他才能够抱住那个心仪已久的女人、贪图那片刻的香软慰藉,就是这般单纯。 纯粹,无形中催化了温柔。这样的白月光,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拥抱……统统跟钟艾想象中的不一样,以至于她的神智和身体都有一刹那陷在这个温暖的臂弯里。连带着,她内心的排斥感无声消退,所有的不满也都好像忽然被什么抹平了一样,倏地安静下来。 这男人喝成这样,多少跟她有点关系,就让他这样抱一会儿吧。 就在钟艾僵硬的身子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时,一副粗重的大嗓门猝然从驾驶座砸过来:“嘿,现在的年轻人可真腻歪。在出租车里搂搂抱抱的干什么,不如直接去酒店开房得了。” “开房”这个豪放的字眼,像是一颗重磅炸弹,无比及时地将车里那点小暧昧炸得七零八落。 钟艾头皮一紧,她飞快地拨开覆在她腰上的那双手,踉踉跄跄地从后座抽身出来。低垂的夜幕,遮住了她脸颊上不知何时飘来的那两团红云。她“砰”一声把季凡泽关在车里,自己一脸尴尬地闪进副驾。 “咳咳,师傅,您误会了。我们只是……”话到嘴边,钟艾的脑子忽地卡了卡壳,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和季凡泽之间那层古怪的关系了。 司机大叔才懒得听她解释,不耐烦地问了句:“你们去哪儿?” 话题又绕回原点,钟艾全然顾不得心里那丝若有似无的羞赧了,她无奈地耷拉下眉眼。季凡泽醉得连家门都报不出,她总不能把这只衣冠禽兽带回她家吧? 也是这一刻,钟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亲也被亲了、抱也被抱了,可她对这个男人居然毫无了解,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啊。 见女乘客拄着头迟迟报不上地名,司机的口气更不好了:“小姐,要不然你换辆车慢慢想吧。” “不,不用。”钟艾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才把季凡泽那厮弄上车,要是再折腾下去,非得把她的小命搭上,“您先往前开吧,我再想想。” 司机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眼,不太乐意地发动了车子,嘴上碎碎念道:“往前是西边哟。一路向西,到头就是火葬场了,你可得快点拿主意。” “……知道了。”钟艾好想去死一死。 虽然钟艾这女人没什么心眼,可小机智一点不少。拧眉思忖少顷,她便咧嘴乐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登陆了心理诊所的内部系统。在病人资料库里搜索了一下,钟艾很快翻出了louis du的通讯录。 她甩头丢给司机一句:“去丽嘉花园。” “好嘞。”司机应下,手上一掰方向盘,车子立刻调了个头,加速疾驰。 丽嘉花园很快到了。 豪华社区,高楼林立,看门的保安是个新来的。钟艾降下车窗,报上门牌号,对方顺利放行。可出租车刚驶进社区两三米,忽然又向后倒了倒。 钟艾的脑袋探出车窗,她朝小保安展颜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晕着月光,“小哥,麻烦你帮个忙啊。” 小保安见她生得水灵,当即点头如捣蒜,“成,啥事儿?” 钟艾指了指后座,“你帮我把那个人扛上楼吧。” “……呃。”原来是力气活。 钟艾付完车钱,小保安把醉得一塌糊涂的季凡泽往车外面拽。盯着对方那双大长腿,小保安的脸骤然变成菜瓜色。 妈蛋的,他才一米六,怎么能扛得动一个米八多的大男人啊! 钟艾上来搭把手,两人全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才一左一右架住季凡泽的胳膊,将将搀牢了他。平日里一位英姿勃发的高冷男,此刻就跟一根儿瘦长的柳条似的,软绵绵地依偎在钟艾身上。他无意识地垂着脖颈,脑袋一晃一晃的,时不时就磕钟艾一下。 电梯平缓上行,小保安已经累得呲牙咧嘴,却不忘抽空跟钟艾搭讪:“你们是新搬来的?” 钟艾对季凡泽了解甚少,只想着赶紧把这尊佛送到家完事儿。她眼睛看着电梯显示器上不断上升的绿色数字,嘴上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个“嗯”。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你们。”小保安兀自念叨。 “叮”一声脆响,电梯门在二十五层打开。 钟艾让小保安把季凡泽放在地上,“把人扔这儿就行啦,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