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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不善饮,但心情低落,很自然地便想喝酒,便也学着队里其他人的样子,端起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就算渗了水,那酒还是有相当浓度,安然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到胃里,劣酒流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刺热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安然觉得,随着这股刺热,一种豪迈又悲怆的情绪横亘在胸臆间,在他的胸腔里反复盘旋回荡。 他眼一酸,竟要落下泪来。忙低头吃碗里的肉块,他一低头,眼眶中的泪便滴落在肉块上。 安然想:这便是边关配军们最好的生活了。他还要在这里,照这个样子生活十年。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他却要过着这样的生活,消磨十年。 元和十七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安然便遭遇了他来到晋江城的第一次战事。 安然也不知道那些番突人怎么就打过来了,敌我两方在城头上打得杀声震天,安然惊慌失措地跟在郭什头身后搬运军备物资,整个人恍若在云里雾里,太真实就显得非常不真实,但又非常心惊胆颤。 在和平年代生活了那么多年,此刻真实地置身于古战场中,没有轰隆隆的炮火声,但人们短兵相接,近身搏杀,血肉翻飞,呐喊嚎叫,战鼓声声,令安然有种错觉,总觉得那城墙马上就要被推倒了,城门马上就要被攻破了。 晋江城里有多少兵力,安然不清楚,只觉得敌人好多,放眼望去,好像全是番突人!到处响着隆隆的马蹄声,似乎番突人转眼就要冲杀进城里来了。 这一仗,从午后一直厮杀到天黑,天黑的时候,飘起了小雪,番突人这才退却。安然一直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在郭什长身后,跑进跑出,一步不离。 直到郭什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时,安然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还紧挨着郭什长,郭什长早就发现了安然的异样,只是在打仗,他顾不上理安然,这时一瞪眼问道:“你跟着我一天了,想干什么?” 安然:“……” 安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郭什长,大约,郭什长是这个十人队的什长,又很受其他队员的……尊重?不像,不过郭什长能让其他队员服从,所以,让安然觉得郭什长是个特别安全,特别的可靠的人? 战事一起,当危险来临时,安然本能地向这个他觉得可靠的人身边靠拢,寻求他的庇护。 安然看郭什长坐在地上直喘气,许久没再动,问:“结束了吗?” 郭什长嗯了一声,又低低地感慨:“人老了,一年比一年干不动了。” 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差,医疗水平也低,本就难得高寿。再加上配军的身份,吃得差,住得差,还天天干活,病了硬扛,四十多岁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 安然听见郭什长说“人老了”时,心下竟对他产生了同情,他是终身配军,大约……他会死在战场上,或者,配所里。从判决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命运。 安然又想到自己:等他熬到三十岁,从这里离开时,会不会像郭什长一样,除了活着,什么都垮掉了,什么都不剩了? 第148章 打扫战场 在郭什长坐在地上歇息喘气的时候, 十人队里的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找过来,在郭什长身边不远处坐下, 大家的目光几乎都是放空的, 没有人说话。 其中有两个人受了伤。 一个叫许狗子的三十来岁的汉子, 被番突人射上来的箭矢射伤了手臂, 鲜血洇红了脏得像土色的棉衣,箭枝还插在手臂上。 另一个叫邓娃的汉子被冲上城头的番突人一刀砍伤了肩头, 那血也是洇红了棉衣。 安然瞧着他们的伤,都不是小伤,觉得触目惊心,便叫他们赶紧去找军医。 结果,那叫丁六的汉子说, 要等军医给战兵,役兵, 民伕们处置完了伤患,最后才轮到给他们配军处理伤患。 安然:“……”感觉配军处处低人一等。 不过想想也是,古时候的人,都很注重品德和名声。犯了事, 被流放来充军, 当然都是不值得尊敬的人。 十人队里又一个叫李拐子的汉子说道:“我看见全子在城头上扔滚木时,被蛮子扔上来的套马索套住脖子,扯下城去了。”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就跟说“来吃饭了”一样。不, 安然觉得, 大家说起吃饭,语气还有几分期待, 说起自己队伍里的同袍被敌军扯下城头,语气是完全的平静。 在两军交战时,被敌军扯下城头,哪里还能活命?安然一惊,他们十人队里死了一个人吗?他默默地打量着散坐在郭什长周围的队友,发现果然少了一个。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表情沉重而又平静,看不出他们有悲伤或愤怒或不舍,平静得麻木。 过了一会儿,郭什长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营房歇着。其他人在这里等着,我去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去打扫战场,就可以顺便给全子收尸。” 打扫战场还要争取? 没多久,郭什长便把打扫战场的差事讨了来。大家冒着雪花,打着火把,走出晋江城,去打扫城外的战场。 其实,出来打扫战场的,远不止他们这一个十人队,大约有一百来人,每个人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安然在黑暗中看着一滩一滩的鲜血,堆积的死尸,只觉得阵阵恶心。安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边干呕连连,一边猫着腰在尸堆间走来走去,专注地东瞅西瞅,间或伸手翻动一下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