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顾衍见她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眉头微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结丹,景重光到底带你去了哪里?” 舒令仪心中涌起无数复杂情绪,忽然问:“师父,我原本姓钟吗?” 顾衍脸色微变,好一会儿说:“景重光跟你说的?”他早就怀疑景白知道舒令仪的身世,果然如此! 二十年了,这一天还是来了,事情似乎正在超出他的掌控。 第58章 往事不可谏(下) 舒令仪将这三天发生的事全都跟顾衍说了。景白和笙歌告诉她的那些事,事关重大,她并没有完全相信,可是当身上一直戴着的双环玉扣轻而易举打开云容仙子洞府的防御阵,当她看见扶苏真人画的画像,当她一举结丹隐隐约约记起儿时的一些往事,终于确信,自己就是钟阿如,出身河洛太微宫。可是太微宫钟氏为何会一夕覆灭,自己又是怎么跟景白认识的,她仍然毫无印象。 顾衍心里很是惊讶,没想到门口摆摊卖小食的那个哑巴姑娘竟然是太微宫故人,更想不到云容仙子在东海附近遗留有一座洞府,不由得感慨,看来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令仪的身世注定瞒不住。 “师父,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 舒令仪的问题将顾衍的思绪拉回来,没有回答她,而是说起了故事,“以前巨鹿郡杨氏县有一个人叫孟敏,字舒达,有一次挑甑的时候不小心把甑摔破了,他看也不看,大步流星离去。一个叫郭林宗的朋友看到后表示不解,问他原因。他说:‘甑已经破了,看又有什么用呢。’明白为师的意思吗?” 舒令仪露出深思的表情,“师父是说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纠结了吗?” “令仪,人生在世,苦海浮沉,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多想无益,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舒令仪忽然伤心起来,哽咽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过不过得去。”原本她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孤儿,对父母家人并没有多深的执念,所谓无爱便无怨,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她的父母扶苏真人和云容仙子对她显然疼爱之极,整个钟氏的人都陨落了,唯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不知当初他们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想到这里,舒令仪心如刀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 顾衍看的心疼,宽解道:“哀思伤身,扶苏真人和云容仙子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 舒令仪一把抱住他,哭道:“师父,我没有爹娘,我也没有家了!”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让她更是抑郁伤怀。 顾衍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还有师父,灵飞派就是你的家。” 师父的安慰是如此掷地有声,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舒令仪哭得更加不能自已,整个人埋进他怀里,呜咽道:“师父,我想回家,我想回灵飞派。” “明天参加完溟剑宗的庆功宴,我们就回去。” “嗯!”舒令仪红着眼睛点头,眼泪鼻涕弄的顾衍身上到处都是。 两人站立的地方是前院墙角处,旁边有一座假山遮挡,形成一个隐蔽私密的空间,周围无人,舒令仪才敢这样放声痛哭,顾衍也任由她抱着自己,不停宽慰。两人一时忘情,灵飞派无人瞧见,不想隔壁谭悦音因为灵宠近日肠胃不适追着它喂药,那孔雀十分精乖,一闻到药味,扑腾着翅膀窜到树上不肯下来,谭悦音飞身追上去,居高临下一扫,一眼便看到搂抱在一起的顾衍和舒令仪,当即哇的一声差点叫出来,犹如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兴奋不已,悄悄蹲在树上看了半天。 舒令仪哭了一阵便止住了,顾衍用衣袖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两人虽然没有什么逾越之举,可是相处时那种亲昵暧昧的气氛,谭悦音再熟悉不过,心想还有脸骂我们西蜀女子不知羞,你们中原女子才是厚颜无耻,脚踏两条船,水性杨花!谭悦音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顾衍和舒令仪这对师徒之间的禁忌感情,气愤的反而是舒令仪一边肖想昭明君,一边又跟顾玄临纠缠不清,用情不专,三心二意! 舒令仪突然结丹,对灵飞派众弟子震动不小,大家全都涌上来,恭喜她大道有成,又闹着要她请客吃酒,尤其是钱佩,嚷嚷着要去邀月楼。舒令仪故意拿出空空如也的钱袋给他看,说:“去邀月楼可以,二师兄你来会账。” 大家早就眼红钱佩发了一笔横财,纷纷点头:“这个主意好,钱师叔最近可是财大气粗,区区一顿邀月楼算得了什么,就是把邀月楼包下来连吃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钱佩顿时急了,把矛头指向舒令仪,“小师妹,结丹这样的大喜事,你连请大家吃顿酒席都不舍得,你怎么这么抠门啊!” 舒令仪哼道:“二师兄,你专会倒打一耙,这些天你赚了有好几千灵石吧?连替我付顿饭钱都不舍得,你还有脸说别人抠门,大家说是不是?” 众多小弟子连声道:“对对,钱师叔,你赚了那么多的灵石,可是连一杯饮子都没请大家喝过,怎么好意思让穷的法器都买不起的舒师叔破费!” 就连徐珣都笑着打趣:“钱师弟,铁公鸡偶尔也该拔拔毛,不然就要引起公愤了。” 钱佩唉声叹气说:“我算明白了,你们哪是要我请客,简直是要我破产,我费尽心思赚点灵石容易吗,邀月楼想都别想,旁边那家小酒馆还可以考虑考虑。” 钱佩突然答应请客,不啻于天上下红雨,大家生怕他反悔,一窝蜂拥着他出了门。 舒令仪跟在后面,发现笙歌还在那里摆小食摊,走过来说:“笙歌,随我一道吃大户去,不吃白不吃。” 笙歌表示她要做生意。 舒令仪拉起她就走,“你以后不要摆摊了,跟着我吧。” 笙歌回头,指着小食摊,想要收拾完再去。 舒令仪不耐烦说:“走吧,一个破摊子,谁还会偷了不成。” 笙歌转过头来看着她,想起了姑娘以前,还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一刻都等不及,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溟剑宗庆功宴是在正殿无极殿举行,规模盛大。无极殿立于三丈高的高台之上,占地数千平,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殿前是玉石铺成的可容纳数千人的宽阔广场。宴席是在傍晚,不过溟剑宗弟子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布置席案,排列座位,准备酒水食物,景白和蒋翊更是亲自站在殿前迎接客人。 各大门派弟子陆陆续续到了,极意观的人来的最早,张默然看见并肩而立的景白和蒋翊,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不由赞道:“溟剑宗真是钟灵毓秀,人才辈出,东海双璧,实至名归。” 景白忙说:“玉初真人谬赞了,还请入殿歇息。”各大门派掌门和亲传弟子安排在无极殿殿内,其他普通弟子都在殿外广场上。 不一会儿,灵飞派的人也来了,景白和顾衍昨天刚打了一场,闹得不怎么愉快,因此迎上来的是蒋翊,领着顾衍、徐珣等人进来,扫了一眼,问:“怎么孟直兄没有来吗?” 顾衍脸上露出尴尬之色,无论他怎么劝说,段魏就是不肯来,用他的原话说是“蒋观尘已经够风光了,哪还用的着我去给他脸上贴金”,显然是意犹未平,顾衍也不好勉强他。徐珣忙解围说:“段师叔一向独来独往,等下想必就来了。” 大家纷纷找地方坐下,司天晴经过时,蒋翊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拉了下她的手,眼睛看着屏风后面的小隔间。过了会儿,司天晴找了个借口离开,来到屏风后。蒋翊随即跟来,说:“这几天不得空,倒是忘了给你一样东西。”说着拿出一块灵光闪闪一看就十分贵重的玉牌递给她。 蒋翊自从夺魁后,便忙着应付四面八方前来道贺的亲朋故友,又有同门弟子设宴庆祝,还要参加溟剑宗的祭祀典礼,饶是他长袖善舞,亦忙的不可开交,因此这几天两人竟是一面都没见过,只能趁这个时候偷空说几句话。 司天晴接过令牌,只见上面法阵繁复深奥,正面刻有“观尘”两字,背面注明是星月魁首的奖牌。蒋翊说:“这块玉牌上面刻有防御极佳的法阵,便是元婴真人,都可挡一招半式。我拿着无用,不如给你,凭此玉牌,可以在溟剑宗畅通无阻。” 司天晴犹豫不决,“这个太贵重了,你应该自己留作纪念——” 蒋翊根本不容她拒绝,“你忘了吗,我曾经说过,定要将星月魁首捧到你面前。” 司天晴双手握着玉牌,心潮起伏,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神情黯然说:“可是我怕自己承受不起,我已有婚约——” 蒋翊却不以为意,“那又怎样,你跟傅家的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只要你我两情相悦,这件事有的是办法解决。” 司天晴听的眼睛一亮,“你待如何解决?” 蒋翊压低声音说:“我的观尘殿还在修缮,连个安居之所都没有,不知去司家提亲够不够格啊?” 司天晴嗔怒着推了他一把。 蒋翊趁机抱住她。 周围人来人往,司天晴吓一跳,“你别这样——” 蒋翊在她耳边呢喃:“子时三刻,养心亭见。” 司天晴一听是夜半私会,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挣开他跑了。 蒋翊跟司天晴躲在这边窃窃私语,那边舒令仪却跟人吵了起来。谭悦音一来就到处找舒令仪,摆明一副找茬的模样。舒令仪最近心绪不佳本不想理,见到她走来连忙绕道,无奈对方不肯放过她,特地甩开身后的跟班,上前拦住她,一开口就是好一通羞辱:“明明水性杨花偏要装作一副清纯无辜的样子,无耻之尤!” 无论是哪个女子,都不能忍受“水性杨花”这样的指责,舒令仪当即大怒:“谭姑娘,我以为你只是身上有些许味道,没想到嘴巴也这么不干净,臭气熏天!” “还有脸嫌别人不干净,一边用花言巧语吊着昭明君,一边又跟自己师父不清不楚,如此三心二意,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 舒令仪听她提到顾衍,脸色有些发白,嘴里强撑道:“我说你怎么一来就找我麻烦,原来是嫉妒的失心疯了!” 谭悦音冷哼:“我嫉妒你?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我需要嫉妒你?” 舒令仪一脸不屑,“你用不光彩的手段赢了我,竟然好意思逢人就说?” 打赢舒令仪乃是谭悦音生平最得意之事,趾高气昂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有本事你也打赢我啊,随时奉陪——” 舒令仪忽然说:“我结丹了。” 谭悦音满脸得意顿时僵住了,一脸难以置信。 “我都结丹了,就不欺负你了,懒得跟你一般见识。”舒令仪施施然走开,留下气得暴跳如雷的谭悦音。 第59章 图穷匕首见(上) 溟剑宗正殿太极殿平日里重门深锁,今日却是大门洞开,装饰一新,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有一盏琉璃灯,里面点亮的不是灯火,而是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照的殿内亮如白昼。地上摆满了数十张席案,最前面四张席案分别坐的是谭纶、张默然、顾衍和蔡溪民。蔡溪民代表的是北关散修盟,得以和谭纶同列一排,不过他的位置比起其他三人,稍微落后半个身位。应邀前来的各大门派弟子依次按序坐下,随意谈天说地。忽然钟磬声响,大家停止说话,归元真人景雍从后门而入,身后一左一右紧跟着景白和蒋翊,后面是端木枫、端木涵以及各堂长老等人。 众人落座。景雍高踞上首,示意开宴,丝竹声起,端着酒水食物的侍女鱼贯而入。舒令仪注意到席上菜肴都是鱼虾蟹以及各种贝类做的,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东海虽然盛产海鲜,可也不必全是这些腥膻之物,许多人不一定吃得惯,有些体质特殊的甚至根本就不能吃,设宴首先要注意的就是众口难调,如此盛会,溟剑宗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才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端木枫站起来说:“众所周知,我们溟剑宗东临大海,地域广阔,物产丰富,海里各种妖兽所产内丹、筋骨、皮毛等用来炼丹炼器的材料,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家想必注意到今日的海鲜宴,皆是东海所产,如此美味佳肴,岂能独享?因此我们溟剑宗想和各位掌门商量设立驿馆一事,一来可以将东海各种风物特产传扬天下,二来也方便将其他地方的新鲜事物传入东海,互惠互利。” 徐珣、舒令仪等弟子听到这些话,只以为是在说行商贸易之事,谭纶、顾衍等人听了却是脸色一变。半晌张默然问:“端木长老,不知这驿馆是怎么个设立法?” 端木枫说:“简单得很,就拿贵派来说,只需在晋原城划一块地,建一座大些的驿馆便可,其他事全不用贵派操心。” 刘凝身为通虚真人大弟子,经历过太微宫事变,触觉敏锐,立即问:“如此说来,我们极意观也能在苍溟城设立驿馆?” 端木枫面无表情说:“现在是在说溟剑宗设立驿馆之事,其他事以后再说。” 刘凝顿时色变,他明白了,溟剑宗提出的设立驿馆,只是单方面的,所谓的互惠互利,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顾衍想的更深一层,“刚才端木长老说,设立驿馆之后,其他事全不用我们操心,那驿馆中人若是作奸犯科图谋不轨怎么办?” 端木枫不悦道:“我溟剑宗弟子怎么会做出如此有损门风之事,顾掌门多虑了。” 顾衍又说:“凡事不可绝对,纵然是溟剑宗弟子,也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一旦发现不法之徒,是否可以让各派刑律堂自行处置?” 端木枫傲然道:当然不能,我们溟剑宗弟子无论犯了什么事,只能由溟剑宗自己处置。” 众人听的哗然,顿时议论纷纷,气愤不已,溟剑宗强行在别人的地盘设立所谓的驿馆,却不肯受别人管辖,这哪是什么驿馆啊,简直就是城中城! 散修盟的人自由散漫惯了,想到无双城将要设立什么驿馆,以后所有人都要被溟剑宗的人压一头,反应最为激烈,当堂破口大骂,有骂溟剑宗不要脸的,有拐弯抹角讽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还有直接骂归元真人狼子野心的——,整个无极殿如同一锅滚烫的热油,随时会炸开。 景雍无视底下众人的吵吵嚷嚷喧嚣不满,扬声道:“既然各大掌门都不反对,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蔡溪民气血上涌,突然站起来,“我反对!” 景雍眯起眼看他,“你是哪家弟子?” 蔡溪民梗着脖子说:“我们散修盟绝不接受设立驿馆!” 景雍负手走下高台,似乎想看清楚蔡溪民长什么样子,“原来是散修盟的人,倒是有几分骨气,只是这话让李道乾来说还差不多——”话未说完,突然出手,威震天下的降龙剑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半空中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众人以为是眼花了的工夫,蔡溪民连反应都来不及,便无声无息倒在地上,倒下时双目圆睁一脸惊恐的表情就此定格。 刚才蔡溪民还侃侃而谈,转眼便魂飞魄散,所有人骇得汗毛倒竖,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静的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 就连景白、蒋翊等溟剑宗弟子都受到不少惊吓。 景雍杀完人立完威,复又走上高台,昂首问:“还有谁反对吗?” 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答。 顾衍看了眼旁边的谭纶,谭纶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就连性情急躁的张默然都沉着一张脸没有表示,他只得按捺下心里的不忿,强忍着不出头。 一场宴席草草结束,众人散去。谭纶、顾衍来到张默然处,三人关起门来商量怎么应对此事。张默然颓然道:“果然宴无好宴,景归元这是图穷匕首见啊!” 顾衍语气沉重说:“设立驿馆一事,表面看似无伤大雅,实则厉害之极,今日可以设立驿馆,明日就可以堂而皇之插手各派内务,潜移默化,蚕食鲸吞,溟剑宗显然筹谋已久,若不加以阻止,以后大家迟早要成为溟剑宗的附庸。” 张默然表示赞同,“如今溟剑宗一家独大,野心勃勃,我们三派应当放下往日成见,联合起来一起对抗溟剑宗。” 谭纶说:“那是要公开反对溟剑宗,挑起门派之战吗?” 张默然想起极意观和太微宫一战,死伤弟子无数,极意观至今都没有恢复元气,忙说:“当然不是,对于溟剑宗设立驿馆一事,我们可以非暴力不合作,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到时溟剑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事情自然不能如愿。” 溟剑宗要在各地城池修筑驿馆,迫于景归元的淫威,大家无法反对,但是并不妨碍背地里使绊子,驿馆不过是个死物,能修就能毁,再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溟剑宗这条外来强龙,不管怎么强横霸道,作为地头蛇的他们总有办法对付。 顾衍点头说:“玉初真人此言在理,溟剑宗势大,不宜硬碰硬,最好还是暗中行破坏之举,若是能让溟剑宗知难而退,最好不过。今次同盟,事关重大,我建议大家立一个魂契,谁若泄密,神魂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