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1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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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顾青面色平静地说起往事,张怀锦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她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注视着他,眼泪不知为何便流了下来,越流越多。 “啧,哭什么,好好的聊天,莫破坏气氛,也不要强行煽情,我没那么脆弱……”顾青嫌弃地道:“接下来就是比较爽的情节了,我十岁的时候,当年欺负过我的人,全被我报复回去了,而且是加倍的报复,从此没人敢惹我。” 张怀锦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满身伤痕,他蜷缩在地上,双臂护住头,一声不吭承受着大孩子们的欺辱殴打,身体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神却依然倔强不屈,没有父母挺身挡在他身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护好自己,尽力减少伤害…… 这么多年,他挨过多少打,挨过多少饿,终究一步一步蹒跚艰难地长大了。 难得的是,上天对他如此不公,他却依然活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多么强大的毅力才能忍住没有走进歧路,才能坚守住那一丝灵台清明,长大后的他,原本可以理直气壮用各种手段索取上天亏欠他的东西。 顾青没再多说什么。 他刚才说的其实是上辈子的事,但是他不习惯向别人卖惨,无论多么悲惨的往事,说出来后往往显得矫情,正如他无数次安慰自己时说过的话,他不过是上天挑选倒霉蛋时不幸被随机挑出来的那一个,如此而已。 因为不平凡的成长经历,造就了如今的自己。他对如今的自己很满意,两辈子都满意。 感谢上天的不公,让一棵嫩芽有了顶开石头破土而出的力气,让自己不得不变得强大。 夜已深,顾青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朝张怀锦敬了一下,微笑着说出一句前世的祝福:“新年快乐!” 一饮而尽,残酒入喉,腹内透出一缕凉意,院子外,狂欢人群的喧闹声似乎更沸腾了,今夜的长安,是一座不夜城。 顾青却有些倦了,他喜欢拥抱热闹,人声鼎沸的环境里才能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唯独年节,他讨厌任何声音,只想早早睡去。 搁下酒杯,顾青揉了揉张怀锦的头发,笑道:“早点睡,客房在哪儿你知道的,我家你比我都熟,我便不陪你了。” 转身往外走,身后的张怀锦忽然道:“顾阿兄……顾青!” 顾青站定,没回头。 张怀锦露出非常认真的神色,盯着顾青的背影,一字一字缓缓道:“我,张怀锦,钟意顾阿兄,不止是钟意,是很钟意很钟意的那种钟意。” “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便是顾青和张怀锦。” “我知道委婉的话你听不懂,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顾青仍未回头,沉默许久,只是背对着她笑了笑,却不发一语离开了前堂。 张怀锦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蒲团上,怔忪半晌,忽然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样子好丑,像一个在荒野里迷了路的孩子。 …… 不爱就是不爱,顾青眼里的张怀锦仍是个孩子。 孩子没有定性,喜新厌旧,喜欢的时候恨不得命都给你,不喜欢了连对方呼吸空气都看不顺眼。 未经风雨的所谓钟情太脆弱了,哪怕当时再痴迷,成长后回过头看如今这一段人生,不仅惘然,更是悔恨。 躺在床上听着街上隐约传来的喧闹不休的动静,顾青在漆黑中睁着眼,叹了口气。 今夜……好像更想念张怀玉了,想与她坐在屋顶喝酒,说说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张怀玉一定会认真的听,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个女人才是真正与自己的灵魂相契合的人。 转辗反侧直到快天亮了才睡着,顾青睡到中午才起床,走出卧房随手拽了个丫鬟问张怀锦,丫鬟禀报说张姑娘今日一早便离开了。 顾青怔忪许久,然后摇摇头。 昨夜张怀锦算是很正式地向自己告白了,但顾青的拒绝却没那么直接,说来有点渣男的味道,他确实是害怕伤了张怀锦的自尊心,于是选择了一言不发地离开。 当然,大唐不是千年后的现代,顾青也不会纯情到非要认准了只娶一个女人,如果姐妹都不介意同嫁一夫,顾青更不介意,就是担心身体受不了。 最近几日不必去左卫应差,朝堂有规矩,新年元旦前后,朝臣可休沐半月,算是放年假了,除了三省六部各衙留守一些相当于值班的官员外,长安城内从一品到九品数千名官员都可以在家休息半个月。 合理合法的带薪年假,顾青自然不会客气,今日阳光不错,中午用过饭后便令丫鬟搬了一张胡床放在院子里,胡床旁边还设了一张矮桌,矮桌上各式零食点心,还有一小壶还魂酒,昨夜喝得有点多,今日还魂来一波。 懒懒地往胡床上一倒,顾青的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什么书并不重要,主要是午睡时用来遮眼睛的。 古代的书都是竖版的,看得很累,顾青才看了两行便打起了呵欠,努力再看一行,成功地进入半睡状态。 睡了一小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顾青迷迷瞪瞪睁开眼,韩介站在他面前神情犹豫半晌后抱拳。 “有事说事。”顾青又闭上眼,打了个冗长的呵欠。 “侯爷,末将想告几天假,不知可否……” 顾青眼都不抬道:“可,去吧,回家好好孝顺爹娘几天,给你半个月的假……” 话没说完,韩介忽然道:“侯爷,末将不是回家,咱家亲卫里有个名叫郑向的,不知侯爷可记得?” 顾青终于睁开了眼,道:“记得,个子有点矮,皮肤有点黑,不怎么爱说话,挺内向的一个人,不过酒量却了不得,有一回跟你们饮酒,他差点把我送走,据说他在安西都护府时跟吐蕃干过仗……郑向怎么了?” 韩介露出忧虑之色,叹道:“郑向他家出事了,前日告假后便一去不归,末将也是今日听亲卫里他的同乡说起此事才知道。” 顾青坐直了身子,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末将不是很清楚,要去他家一趟才知道,所以特向侯爷告个假,毕竟郑向是跟着末将从骁骑营出来的袍泽兄弟,末将不能不管他。” 顾青点头:“去吧,如果事情很大,允许你拿我的名头出来用一用,虽然不一定有人买账……还有,你走之前跟许管家说一声,就说我吩咐的,去我家账房支一百两银饼带走……” 顿了顿,顾青解释道:“世上有九成的麻烦事其实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如果郑向家里的事能用这一百两银饼解决反倒轻松了。快去,莫跟我客气,告诉郑向,我等他回来一起饮酒,下次一定灌趴他。” 韩介感激地朝顾青笑了笑,抱拳行礼后匆匆离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百里赴援 有生活阅历的中年人都知道,钱确实能解决世上百分之九十的麻烦。所以人到中年时不会再像少年那般热血冲动,他们学会了向金钱低头屈膝。 与其说是向金钱屈膝,还不如说是向平稳顺意的平凡生活屈膝,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子过得安稳才是最大的渴求,金钱能满足这种渴求,也能避免和解决很多麻烦,中年人缺少血性是因为不愿再折腾,不愿再招惹麻烦。 羁绊多了,压力大了,妻儿老小的责任担在肩上,谁还有冲冠一怒的底气?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通常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喊出来的,没见过哪个中年人会这么喊。因为太狂,太可笑。再活二十年,喊出这句话的少年会不会为当年的狂妄而猛扇自己耳光? 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够狂了吧?照样被老老实实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照样历经八十一难护送唐僧取经,其实,佛与他何干?经书与他何干? 那只猴子不过是长大了,懂得了妥协,懂得了对天威的敬畏,懂得了狂妄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青坐在院子里,翻阅着一封信。 信是宋根生写来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清晰的信息。 宋根生长大了,像那只悲情的猴子一样,不得不戴上金箍,踏上一趟原本并不情愿的漫长旅途。 宋根生的信里已经很少提起造福一方百姓的梦想,也不再写他曾经幻想过青城县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美好画面。他的这封信里写的都是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比如当初冲动斩了当地姓蔡的豪绅,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他是如何收尾善后的,他包下了一座酒楼,将青城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全部请来,酒宴上宋根生向所有的豪绅致歉,为当初鲁莽罚没豪绅所圈占的土地表示了悔意。 不仅如此,他还用商量的语气与豪绅们分别谈话,请求豪绅们稍微让出一小部分土地留给治下的百姓耕种,这次不再是县令的行政命令,而是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另外他还组织徭役,寻找新的荒地开垦,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农民失地的问题,至少能够暂时缓解两个阶级之间愈见尖锐的矛盾。 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或许宋根生还用上了顾青的县侯名头,最后终于得到了豪绅们的同意。 豪绅们还是给了面子,毕竟宋根生之前斩了姓蔡的豪绅,立威在前,怀柔于后,豪绅们就算心里不情愿,但看在宋根生好言好语商量的态度上,还是同意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说,蜀州刺史府的别驾明年开春就致仕告老了,宋根生想运作一下,他以顾青的名义向剑南道节度使府的鲜于仲通送了一套精美的蜀州青窑瓷器,不出意外的话,鲜于仲通看到这套瓷器应该会闻弦歌而知雅意,让宋根生升迁蜀州刺史府别驾。 这封信顾青看了好几遍,先是欣慰地笑,再看几遍,顾青怅然若失地叹息。 明明都是同龄人,顾青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孩子长大了,老父亲却垂垂年迈的感觉。 宋根生终于不再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单纯少年,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 他懂得了用委婉的方式慢慢实现他的理想,他懂得了向当地豪绅妥协,在妥协中为百姓争取生机,他懂得了权力二字的重要性,正在用曾经最不屑的行贿方式运作得到更大的权力,再用权力反哺父老乡亲。 顾青的心情颇为复杂。 既欣慰于一个懵懂少年终于成长为沉稳的男人,又失落于残酷的现实扼杀了一个少年的纯真。 世情哪有那么美好两全?既能保持纯真不变色,还能顺手实现少年的理想,它只是一道单选题。 脑海里闪过当初那个夜晚,无数江湖豪侠义无反顾冲向济王死士的情景,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么多人的牺牲,换来一个少年的成长,但愿,宋根生不会让他们失望。 顾青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起身去了书房,提笔给鲜于仲通写了一封信。 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爵位,与鲜于仲通写信自然不必拐弯抹角,信里开门见山地请鲜于仲通帮忙,迅速将宋根生调升蜀州刺史府别驾,写完后顾青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鲜于仲通一点甜头,塑料兄弟也需要联络感情的。 于是顾青又添了几行字,告诉鲜于仲通,他最近时常被天子召见,偶尔在天子面前为鲜于仲通美言过几次,所以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目前几年应该是稳稳的。 其实顾青在李隆基面前根本没提过鲜于仲通,跟塑料兄弟来往必须要权衡得失利弊,目前来看,顾青能当官靠的是鲜于仲通的报捷功劳簿,但顾青的青窑也帮了鲜于仲通不少忙,不但简在帝心,而且巩固了他与杨国忠的关系,同时还博得了杨贵妃的好感。 两厢比较,顾青与鲜于仲通之间的人情债算是扯平,当初他与鲜于仲通彼此心照不宣地暗示过,青窑运作成贡瓷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的关系。 至于宋根生的青城县令,在节度使和如今的青城县侯眼里看来不过是顺嘴一提的小事,根本连人情都算不上,如果鲜于仲通在未来几年能够将宋根生捧上刺史的位置,顾青倒是要好好还上这笔人情债。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皱眉摇头长叹,将信封口交给下人找快马送出去后,顾青顺手从书房里取出一本字帖,是当初颜真卿送给顾青的,顾青老老实实按着字帖临摹起来。 刚写了两个字,顾青便不耐烦地扔了笔。 转念一想,我已经如此完美了,唯独只剩字丑这一个缺点,就不能当做纪念品一样好好保留这个缺点吗? 颜真卿的字帖留着,锁在匣子里,当成传家之宝留给子孙后代,有机会请老颜喝顿酒,多讹他几幅字画。 不仅如此,李白,杜甫,王维这些诗人都要找他们讹几幅字,如果顾青的后代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光是这些名人字画也够他败几年了。 坐在雅不可耐的书房里,顾青脑子里却打着如此市侩的主意,越想越有道理,于是兴致勃勃地提笔写讹诈名单。 刚写了几个名字,许管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禀报,有一位亲卫求见。 顾青抬头,让许管家领亲卫进书房。 原本自家亲卫见他是不需要通报的,不过书房位于顾家的内院,古代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随便进主人内院的,尤其是身份低微的亲卫。 没多久,一名亲卫如履薄冰地走进书房,神情紧张地垂头不敢出声。 顾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石三郎,有事吗?” 与亲卫们认识了这些日子,顾青早已能够熟悉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了。 石三郎是个年轻人,十八九岁年纪,平日里在袍泽们面前比较活泼好动,但在顾青面前却很老实内向。 “侯爷恕罪,小人原本不该打扰侯爷清静,但有件事小人不得不说……” 顾青温和地笑道:“有事说事,莫说什么客套话,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石三郎感激地笑了笑,接着面容一肃,道:“侯爷,郑向的家里出事了,不知为何扯上了官司,原本案子发落洛南县衙处理,后来竟闹上了商州刺史府,韩将军前日赶去商州,欲去刺史府辩个是非道理,却被商州刺史下令乱棍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