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同志,麻烦你再帮我查查,或许是漏掉了呢?”秦川医科大学的校办,赵晚再一次的恳求着档案室的主任。 带眼镜的同志气的把名册递给她,“你自己都看了三遍了,我也打电话给各个系的班主任,前三届后三届,都没有京市户籍的赵晚同学,别说京市的没有,就连叫‘赵晚’这个名字的女同学也没有一个!” 赵晚麻木的走出秦川医科大,这里没有‘赵晚’,那她原来的父母家人呢?他们还存在吗?可惜她现在去不了京市,没办法查到京市有没有她原来的家人。 大雨淋在脸上,没人看得见她的眼泪汹涌的停不下来。 她上一次哭还是顾北川死后骨灰送来的那天,赵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日子还得过下去。 从今往后,她只能做姜晚了,用姜晚这个名字好好活下去。 “婶婶,你回来啦!”顾小鱼从招待所的床上跳下来,扑到姜晚的怀里,“哈哈,我就说婶婶不会跑掉的,因为我把你的证明给藏起来啦,没有证明就不能住旅馆,你哪都跑不了。” 姜晚翻翻包,铁夹子里的证明果然不见了,她弹弹顾小鱼脑门,“小滑头,以后不许翻大人的包。” “知道啦婶婶。” 出去跑一趟,她浑身湿透,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拿了条大棉毛巾擦头发。 顾小刀从走廊里跑回来说道:“婶婶,昨天在饭店吃饭碰到的那个女人,她儿子好像生病了。” 姜晚上辈子学医,学的是救死扶伤,天性让她马上跑到隔壁。 隔壁单间空间狭小,围了好几个人在那劝女人赶快把孩子送医院,姜晚挤进去快速检查了下在女人怀里抽抽的男孩,急道:“急性肠胃炎,你给他吃什么了?赶紧送到医院去。” “吃什么了?”女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想了想。 昨天中午在国营饭店点了碗阳春面,都被儿子一个人吃掉了,她和女儿就喝了点汤啃了一个窝窝头,然后下午做火车,晚上儿子喊饿,她接了开水把那两张省下来没舍得吃的鸡蛋葱油饼给儿子吃了,虽然闻着有点馊,可儿子还是一把抢过去,两张饼全给吃光了。 然后早上儿子肚子痛,那葱油饼馊了,最多就是闹肚子,怎么会严重到是急性肠胃炎呢。 “是你,是你给坏掉的饼子给我儿子吃,我儿子才会得肠胃炎的。” 女人哭的稀里哗啦,姜晚惊诧的后退一步,昨天那个饼子她和三个孩子都吃了,全都没事怎么就这女人的儿子有事?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给你儿子吃的葱油饼?” “是……昨天晚上,饼子是你给的,你得跟我一块儿去医院,把医药费给出了。” “我昨天中午在国营饭店给你饼子的时候就告诉你不能放,你不吃非要等馊掉,还全给儿子一个人吃了,你现在赖我?”这下可能要被讹上了。 女人哭哭啼啼,“我们从老家山区来,去南边投奔男人,盘缠算的死死的,给儿子看病就没钱坐船,可怜我男人为国家流血流汗,我跟儿子就只能病死饿死在路上。” 这女人明显是想讹她医药费,姜晚偏不肯接茬,“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孩子她都能硬扛着不送医院,她也操不着人家当妈的心。 当时她是可怜那个小姑娘没得吃,好心给了两个饼,下回再碰到宁愿把饼子放坏都不给女儿吃的父母,她可再不会多管闲事了。 姜晚转身就走,“急性肠胃炎也会死人的,不想你儿子出事就赶紧送医院去。” 说完转身回到房间,给房门关上。 顾小风气的哼哼,“婶婶,她怎么不讲道理啊。”婶婶好心给她饼子,还提醒她赶紧吃不要放坏了,她怎么还怪婶婶呢?大人的世界他真的不懂。 小黑鱼就直接多了,“她是坏女人,以后都不跟她们玩。” 小风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剥了一颗塞到姜晚的嘴里,“妈妈别气,吃糖,甜。” 姜晚拉开窗帘看了看,几个旅客穿着雨披抱着女人的儿子下楼,还有帮着打伞的,人心本善良的人居多,看到别人可怜就忍不住心软。 殊不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摇头苦笑,自己不就是心软了才给她们饼子吃吗? 医院里,女人的儿子已经吊上水,床头柜上有病友送的苹果和香蕉,她点着手里的毛票,这些都是招待所的旅客给她凑的,交完医药费,还剩下一块八毛,女人喜滋滋的把钱收进裤腰上的暗袋里,爱怜的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大妞去接盆热水过来,我给你弟弟擦擦汗。”女人吩咐大女儿。 大妞从床底下取了搪瓷脸盆接了半盆热水回来,找出一条带着破洞的旧毛巾,“妈,你干嘛要怪那个阿姨啊?她给我们饼子的时候可是香喷喷的。” 她光闻着味儿就咽口水了,结果一口没尝到,她妈就是这样,好东西宁愿放坏了也舍不得给她吃,要留着给弟弟。 曹秀娥说道:“怎么不该她出?你弟就是吃了她给的饼子才病的,妈也没有冤枉她,而且我看她有钱的很,昨天在国营饭店一口气点了四碗桃花面,她那么有钱,怎么就不该给我儿子出医药费呢?” 大妞看着床头柜上的苹果眼馋,“妈,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吃了一个窝窝头,那苹果我能吃一个吗?” “留着给你弟弟吃,你弟弟生病了需要营养,你别那么馋嘴。” 大妞失望极了,别人送的苹果她也没得吃。 女人把苹果数了数,只有四个,她挑了一个最小的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切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大女儿,大妞高高兴兴的接了啃起来。 “妈,那个阿姨也是带孩子去离岛随军的,可能还认识爸爸呢,你这样会不会不好呀?” 曹秀娥不屑的说道:“你爸是营长,那女人看上去才二十出头,她男人最多就是个副营长,说不定还是你爸的手下呢,怕什么!” 大妞咬了口苹果,又甜又脆可好吃了,把半个苹果吃完肚子却更饿,她忍不住盯着另外半个。 曹秀娥拍了她一下,掏出一角钱和二两饭票,说道:“零嘴儿哪有吃的够的,别馋了,去食堂打一份米饭来,医院的汤不要钱,多打点汤回来。” 等轮船的几天里,姜晚被隔壁的女人烦死了,一天敲三次门,说是为前天的事儿道歉,她儿子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已经出院了。 “我那天也是急很了,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女人满脸堆笑,“姜同志跟你道个歉,这三个苹果给你孩子吃。” “不用了。”姜晚把她拦在门外,回身指着柜子上刚买的一袋又大又红的红富士说道:“不敢收你的东西,以后也不敢给你东西。” 女人瘪瘪嘴,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不要更好。 招待所的服务员放下电话,兴奋的跟旁边的人说道:“支援秦川抗洪抢险的部队专列到站了,咱们赶快拿上欢迎标语去接站!” 都说秦川江今年要发大洪汛,部队一车一车的拉着子弟兵过来抗洪抢险,哪次最危急的时刻都是他们这些子弟兵不要命的冲在第一线保卫人民的生命安全,今天又来了一车,小姑娘们自发的去迎接。 三个孩子的爹都是部队上的,顾小刀对这些穿军装的特别崇拜,心里按耐不住,“婶婶,我们也去接站好不好,解放军叔叔们可威武帅气了,我也想看看。” “去去!”顾小鱼翻出那套橄榄绿的衬衫和裤子,带上小军帽,“婶婶我们也去接站。” 第7章 “外面下着雨呢,一会解放军叔叔们会来码头这边,不用去车站,等会婶婶带你们去外面看。” 秦川的临时防汛指挥部就在码头附近。 姜晚指指他宝贝的不得了的小衣裳,笑着说道:“小黑鱼,你这身橄榄绿的小军装留着到部队见叔叔的时候穿好不好,叔叔看到了肯定高兴,现在淋湿了可就皱巴巴的哦。” 顾小鱼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把那套崭新的小军装脱下来,重新换上婶婶给买的背心大裤衩。 “那好吧婶婶。”他说道:“中午吃桃花面好不好,香。” 四碗桃花面就要一块四,也架不住顿顿吃,姜晚跟三个小家伙约定好,等船的期间三天才能吃一次,今天恰好轮到可以吃桃花大肉面了。 领着三个小子去国营饭店,点了四碗桃花面,因为时间还早,姜晚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慢悠悠的吃起来。 “你们快看,支援秦川江的子弟兵们过来啦,天哪,他们的军装可真好看。” 姜晚抬头,隔着玻璃窗看到那一列列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子弟兵列队跑步前进,他们没有穿雨披,浑身都被大雨淋的透透的,步伐却一丝也不乱,个个昂首挺胸喊着整齐的号子。 顾小刀还记得一点点那年爸爸回家探亲的情景,看到这么多军人叔叔,早就激动的趴在窗户上,“婶婶,他们的军装跟我爸爸以前回家穿的不一样。” 姜晚解释道:“以前部队战士穿的是55式军装,今年统一换了65式,这颜色好看吧?这叫国防绿。” 这年刚取消了军衔制,军装也只能从口袋上区分士兵和军官,这一大片一身绿三片红,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小姑娘的围观,姜晚也面带敬意,她还是赵晚的时候,父母都是参加过长.征走过雪山草地的战士。 一大三小趴在玻璃上给那些跑步前进的子弟兵行注目礼,顾小鱼连桃花面都忘记吃了,直到部队全部通过看不到影子,他才抱着面碗,“婶婶,好想早点见到叔叔呀。” 姜晚给他嘴角上的油点子擦掉,“等坐上大轮船就快了,到了部队就能见到叔叔啦。” 顾北川在队伍前列,没来由的心脏一紧,侧头看向对面的国营饭店,饭店门口挤的都是人,也就那么几秒的时间,队伍就过去了。 后勤部早就支起了一座座野营帐篷,临时防汛指挥中心里,几位防汛负责人互相介绍了一下就进入了紧急的会议,当务之急就是加固加高防洪堤,这些部队来的子弟兵们效率比自发组织的抗洪群众要高效的多。 尤其是前来协助指挥的年轻军官顾北川,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宽肩窄腰精瘦结实,听说刚从前线下来,往这一站浑身的萧肃正气就叫人心生敬佩。 齐主任关切的说道:“顾副团长,你要不要去营帐换身衣服穿个雨披再出去?” “不用。”男人下颚线条紧绷,秦川江的雨太大了,既然到了这里就一刻也不能耽搁,“去防洪堤上巡查一下,看看哪些地方需要加固。” 一番巡视下来,顾北川跟战士们一起在防洪堤上奋战,今年秦川江的暴雨强度和持续时间,比1963年那次的要小,63年他也参加了抗洪抢险,那年的江堤都没有破,今年有部队的战士提前加固堤防,一定能保住秦川江中下游的百姓不遭洪灾。 他心里一直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这次的汛期,在火车上做的那个梦让他心绪不宁,时不时的抬头巡视防洪堤。 还好,堤坝上清一色的绿军装,还有很多短发赤膊在装沙袋的青壮年百姓,他微微松了口气,大雨天,没有哪个女人会上堤坝。 “不好了,有老乡落水了。”也不知是哪个汉子嚷嚷了一声,紧接着大家纷纷往堤坝上跑,“有人在码头上被挤掉江里去啦,快点救人!” 姜晚在码头打听到轮船延误需要等通知,打算先回招待所,猛然间听到有老乡落水,旁边都是老弱妇孺啊,没人敢跳进湍急的江水中,她转身看到一百多米远的堤坝上奋战的子弟兵们,等他们来落水的人早就叫江水冲走了。 她前世读了五年医,后来又在战地医院呆了半年之久,救死扶伤是她的天性,加上她水性好,穿过来的这具身体比男人还要有力气,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细想,姜晚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江水里。 秦川江鹅毛沉底,她拖着落水的老乡沿着江岸被冲出几十米远,在江水里浮浮沉沉,幸亏抓住一棵歪倒在江水里的大柳树,堤坝上的子弟兵早就冲过来,手臂挽着手臂搭人梯下水捞她们。 姜晚从浑浊的江水里冒出头来,人墙最前面的青年军官脸上的泥污被大雨冲刷掉,俊冷的眉眼里都是心痛,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英气挺拔,好看是好看的紧,就是脸色不太好,惨白惨白的,跟差点死了老婆一样失魂落魄,伸过来捞她的手都在抖个不停。 姜晚心想落水的女人莫不是他小媳妇?瞧给他吓的,幸好人救上来了,就是不知道还喘不喘气。 她把胳膊底下毫无知觉的女人往前推了一步,抹了脸上的水珠子,看他也不接人,忍不住出声把他的魂给叫回来。 “同志,你搭把手啊。” 青年军官身后的战士给溺水的老乡抬到岸上进行了急救后,火速送往了医院。 再说回江岸这边,那青年军官拦腰给姜晚夹在胳膊底下,蹚着齐腰的江水上了岸,姜晚脸朝下细腰被他箍的死紧,好不容易双脚落地。 顾北川魂都要吓没了,听到有人在码头落水,他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还没等冲上去,就看到码头上一个年轻俏丽的女人转头往堤坝上看了一眼,他立刻认出了那是他五年未见的妻子。 然后女人一头扎进了江水里,和他在火车上做的那个梦扣的严丝合缝。 他当时真的心如死灰,等到妻子朝她伸手的时候,才缓过来点神,原来她是下去救人了,刚才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 顾北川沙哑着嗓子问:“雨水这么大,你干什么去?” 姜晚心说你管我干什么去,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本着文明礼貌和对军人的敬意,她随口说了句,“家里活不下去了,去部队找我丈夫。” “找你……丈夫?”顾北川压下眼底的疑惑,女孩目光坦然,不像是在赌气,妻子不认识他了? 她穿的府绸衬衫被江水和雨水浸的透湿,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姣好的曲线一点都藏不住,顾北川忙脱下身上那件绿军装给她披上遮一下。 “你丈夫是那个部队的?” “离岛的驻军部队。” 姜晚浑身都在滴水,她拧干头发,坐在地上将两只胶鞋里的水都倒掉,心想这年轻人还不错,虽然刚才给她抱上来,肢体接触的时候她还蛮生气的,这会脱衣服给她遮羞,她心里的气就消了。 可能是刚才他觉得自己没力气走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