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节
一想起这句东都城里近来流行的童谣,李贤的心便是猛地一抽,一股子戾气不可遏制地狂涌上心来,说甚子既贤且能,纯属狂悖之言,百死莫恕,不,当诛九族!恨!大恨!李贤恨不得将那些胆敢乱传流言者尽皆满门抄斩,可惜啊,他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先不说武后那头通不过,即便是能通得过,李贤也不敢盲目乱动的,只因这传流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多到根本管不过来的地步,不止是民间在传,朝臣们也在传,甚至连东宫里也没少听闻有人在暗中私议此事,这等情形之下,他李贤纵使再怒,又能如何?除非他能即刻登上九五之位,否则的话,这等屁话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有消停下去的时候,而这显然很有难度,除非…… “殿下,殿下。” 就在李贤想得出神之际,门帘外却突然响起了张彻的呼唤声。 “嗯?” 李贤向来不是个好气性之人,此际思路被半截子打断了去,脸色立马便不好相看了起来,但却并未立马发飙,而是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启禀殿下,乾元殿已到,请殿下明示行止。” 身为李贤身边最听用之人,张彻自是知晓李贤这些天来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此际一听李贤声色不对,不由地便缩了下脖子,可该禀明的话却是不敢不说,毕竟软辇到乾元殿前已是好一阵子了,再这么无声无息地耽搁下来,回头怕又要挨武后一党的弹章了。 “哦。” 一听是这么回事,李贤倒也不好再发作,只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伸手动了下帘子,自有随侍在侧的一众小宦官们忙乎着卷帘子搭小木凳,侍候着李贤下了辇子。 “哈哈哈……,好,好,显儿当真吾家千里驹也,好,甚好……” 李贤下了软辇之后,并没有去理会一众随行人等,只是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示意众人在殿外候着,自己却是伸手稍稍整了整衣衫,抬脚行上了殿前的台阶,亲手将请见的牌子递给了殿外恭候着的小宦官,不多会便得到了高宗宣召的口谕,也没多耽搁,大步便向殿内行了去,这才刚一进殿,立马便见高宗正高坐在胡床上,兴致高昂地哈哈大笑着,所道之言登时便令李贤的心头为之一沉,可也不敢有甚不妥的表示,只能是低着头快步向御驾前行去。 “儿臣叩见父皇、母后!” 不管心里有多厌烦,该尽的礼数却是缺不得的。若不然,一个君前失礼的罪名扣将下来,可不是闹着好玩的,李贤自也只能是强压心头的不快,抢到了前墀下,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道。 “免了,免了,贤儿来得正好,朕正打算派人去唤你呢,今早军报已到,西北大胜,吐蕃已灭,朕无忧矣!呵呵,显儿当真了得,不过八万余的人马,几番征伐下来,竟生生剿灭了吐蕃人近六十万大军,连战连捷,两月余便一举荡平吐蕃,实是前所未有之大胜,朕也能好生睡上个安稳觉了,好,好啊!” 高宗的心情显然是好到了极点,精神振奋之下,话语也就多了些,光顾着说个痛快,却是没注意到太子已是尴尬得面色发青了的。 “恭喜父皇,贺喜父皇了,七弟能有此等大胜,皆有赖父皇之洪恩,孩儿以为此乃父皇得人心、得天心之果应也。” 李贤如今最不愿听到的便是李显再立奇功的事儿,奈何高宗正在兴头上,他也不敢说甚不动听的话,只能是变着法子将此功劳往高宗身上强拉,那意思便是在说李显之所以能大胜,都是高宗的鸿运所致,与李显的才能无甚关碍,摆明了便是在妒贤嫉能,这不,此等言语一出,边上站着的裴行俭、刘仁轨等老相尽皆皱起了眉头。 “贤儿此言过了,朕可不敢如此想了去,罢了,不说这个了,嗯,你七弟送来的奏报里还言及一事,唔,这么说罢,显儿以为吐蕃乃贫瘠之地,要来也无用,倒不若肢解之,分为五国,以我大唐驻军居中调停一切,如此既可保我大唐之赫赫权威,又无须去打理地方民生,也无边患之祸,朕瞧着或是可行,不知贤儿对此可有甚看法么?” 奉承话自是谁都喜欢听,高宗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么,倒是没敢当着众老相的面真将平灭吐蕃的大功劳生往自个儿身上拽,只是打了个哈哈,便将此事搁了开去,转而将李显奏明的善后事宜提了出来。 “这,这怕是不妥罢,吐蕃平灭乃是父皇洪恩,将士用命所换来的,岂能又这么平白分封了出去,此等军国大事终归还是得谨慎些才是。” 一听李显居然在此等军国大事上擅做主张,李贤心中的嫉恨可就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高宗先前之语其实已是同意了李显的建议,咬着牙,毫不犹豫地表明了坚决反对的立场。 “唔……,这样啊,媚娘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高宗显然没料到李贤的反应会如此之激烈,不由地便是一愣,可也没就此表态,而是将问题抛给了默默端坐在身旁的武后。 “妾身别无异议,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武后很有自知之明,知晓军务乃是自己的短板,本就不打算在此事上发表看法,哪怕她其实也满心不情愿让李显的折子通过朝议,当然了,她也同样不想看到李贤的进谏得逞,正是出于这等考虑,武后自然是顺理成章地便将皮球又踢回到了高宗的脚下。 “嗯,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不妨都说说罢,朕听着呢。” 高宗本心是想着同意李显的奏本的,不单是因李显此番立功非小之故,更因着高宗自感愧对李显——历年来朝堂就不曾给河西拨过款,尽管高宗不怎么理政,可这一点却是心中有数的,可以说此番灭吐蕃完全是李显一人之功,再者,李显几回遇刺都没能给出个说法,前头陇州一案未结,后头又冒出了个孙全福,诸般种种高宗口中虽从不提起,心里头却是隐隐有所察觉,自是对李显有着补偿之心理,当然了,高宗本人也同意李显的看法,对土地贫瘠的雪域高原实在兴趣不大,便是任由李显去折腾也断然出不了甚乱子的,然则此事毕竟是军国大事,太子既然当庭提出了反对意见,高宗却也不能直接驳了太子的面子,这一见武后不肯发表看法,高宗也没得奈何,只好将问题推给了众宰辅们。 “臣等恭请陛下圣裁。” 一众宰辅们久历宦海,可都是老/江湖了,自不会看不出此事其实是太子公然在别英王的苗头,自是都不愿参与到其中去,明哲保身乃是必然之选择,于是乎,皮球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高宗的脚下。 “也罢,左右吐谷浑都能复国,吐蕃分封五国之事也无不可,此事便如此定了也好。” 眼瞅着群臣们都不接招,高宗脸色可就有些子不好相看了起来,可也没得奈何,眉头一皱,丢下句交待,便即起了身,不再给诸般人等出言进谏的机会,逛荡着便自行转进了后殿去了,武后见状,饶有深意地瞟了尴尬万分的李贤一眼,也没再开口,跟着便也行进了后殿。 高宗与武后这么一走,诸臣工自是不再逗留,纷纷散了去,唯有李贤却是面色铁青地站在了殿中,眼神阴晴不定地闪烁个不停…… 第五百八十九章东都风云乱(二) “殿下,有消息了。” 东宫的书房中,脸色苍白的李贤正有若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却见东宫主事宦官张彻急匆匆地从屏风后头窜了出来,连满头满脑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上一下,紧赶着冲到了李贤的面前,大喘着粗气地禀报了一句道。 “嗯?怎样了,说,快说!” 李贤显然是等得急了,这一听有了消息,急吼吼地便转回了身,紧绷着脸地吼了一嗓子。 “禀殿下,宫中消息已确实,圣上已然下诏,除同意英王殿下所请诸般事宜外,更着英王殿下献俘则天门,并调政事堂为宰辅,另,诏令举国大庆三日,陛下明晚将在则天门大宴群臣,以示庆贺。” 一见李贤着急,张彻自是不敢稍有耽搁,赶忙紧喘了口大气,将所得之消息一一禀报了出来。 “该死!” 这等消息一出,李贤心里头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就此破灭了去,心一抽,身子不由地便是一顿,摇晃了几下,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原本就煞白的脸色至此已是铁青无比,浑然不见一丝的血色。 “殿下,殿下,您没事罢?” 这一见李贤摇摇欲坠,吓得张彻忙不迭地便窜了过去,用手扶住了李贤的身子,惶急地呼唤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天欲亡我乎?” 李贤根本就没理会张彻的呼唤,痛苦地摇了摇头,发出了声极度不甘的呐喊。 “殿下,事情尚未到那般地步,纵使英王回朝,也不过是臣而已,殿下您可是君,这君臣之隔便是天堑,再者,英王殿下素来与殿下相善,断不会,断不会……” 眼瞅着李贤痛苦若此,张彻的心不由地便乱了,忙出言开解了一番,只是其之所言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话说着说着,便已是说不下去了。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罢了,不说这个了,去,传陈啸天、朱凯之即刻来此议事,快去!” 李贤心中早已定见,自是不会因张彻之言而动,感慨了一句之后,也没多解释,咬着牙便下了令。 “殿下,您……” 身为李贤的绝对心腹,张彻自是清楚二人的身份,更清楚李贤这会儿叫两人来的用意何在,不由地便大吃了一惊,忙不迭地便要出言相劝。 “不必再说了,去罢!” 李贤显然是不想再讨论此事,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了张彻的话头。 “诺。” 李贤既已下了决断,张彻自不敢再多言,只能是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声,转身退出了房去。 “唉……” 张彻去后,李贤在书房里默立了良久,末了,仰头发出了声悠长的叹息,内里不知几多的辛酸,几多的无奈与几多的惆怅…… “娘亲。” 朝议虽已是散了,可武后却是无法闲将下来,自有着一大堆的折子等着其去批阅,哪怕此际都已是午时将近了,却也依旧停不下手,正自忙乎不已间,却见一身粉红衣衫的太平公主领着数名宫女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盈盈一福,甜甜地唤了一声。 “哟,太平来啦。” 武后抬起了头来,见来的是太平,脸上立马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虚抬了下手,示意太平公主不必多礼。 “娘亲,都午时了,您该是还不曾用膳罢?” 太平公主起了身,蹦蹦跳跳地行到了武后的身子,小身子骨一软,人已腻在了武后怀中,仰面看着武后,笑嘻嘻地问了一句道。 “嗯,月儿乖,先去用了,娘忙完便去好了。” 武后爱怜地刮了下太平公主的小瑶鼻,笑着回道。 “娘亲,孩儿早用过了,就知道娘亲还没用,这便给娘亲送来了呢,娘亲用了再忙也不迟啊。” 小太平扭了下身子,撒娇地嘟了下嘴,回首指了下后头捧着几个食盒的小宫女们,可人至极地说道。 “好啊,那娘便听太平的好了,递上来罢。” 武后倒是没坚持,笑着便应允了,一摆手,示意那几名小宫女将膳食送将上来。 “启禀娘娘,明大夫来了。” 武后到底是没能用上膳,就在一众小宫女们行上前去,正准备掀开食盒盖子之际,却见司礼宦官程登高急匆匆地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抢到了近前,一躬身,高声禀报了一句道。 “哦?宣!” 一听明崇俨居然在此时进宫,武后的心不由地便是一动,可也没甚旁的表示,只是面色平静地挥手道了声宣。 “娘亲,您还是先用膳罢,这可是孩儿的一片心意,娘……” 太平公主久在宫中,自是听说过一些隐约的传闻,对明崇俨其人甚是反感,自不愿其来打搅母女的相聚,这便撒娇地在武后怀中蹭了几下,嘟着嘴地打岔道。 “月儿乖,娘有正事,这膳就先搁娘这儿,回头娘一准用了便是,月儿且先去歇息好了。” 武后心中有事,自是不会因太平公主的撒娇而动,不过么,倒也没完全拂了太平公主的好意,这便笑着伸手将太平公主的小身子扶了起来,笑着下了逐客令。 “是,那孩儿先行告退了,娘可记得一定要用膳啊。” 武后的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内里却满是不容拒绝的意味,太平公主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多留,只能是嘟着小嘴地应了诺,领着一众宫女们便向外行了去,刚到屏风处,正好遇到明崇俨从外头匆匆而入。 “微臣见过太平公主。” 明崇俨尽自心急,却也不敢跟太平公主争道,这便退到了一旁,恭谨地行了个礼道。 “哼!” 太平公主本就不待见明崇俨,此际又被其打搅了母女的相聚,自是更无甚好气色可言,狠狠地白了明崇俨一眼,也不回礼,扭头便领着一众小宫女们去得远了。 “微臣参见天后娘娘。” 明崇俨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何时得罪了太平这只骄傲的小孔雀,每回见面得到的都是冷遇,不过么,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无奈地耸了下肩头,便即大步行进了御书房中,紧走数步,抢到了文案前,恭谨地行礼问安道。 “尔等全都退下!” 对于明崇俨的见礼,武后并未急着叫起,而是一挥手,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声。 “诺!” 武后有令,程登高等人自是不敢稍有怠慢,各自躬身应诺而去,偌大的书房中,就只剩下躬身而立的明崇俨与武后单独相对。 “可是东边那头有消息了?” 众人退下之后,武后也没甚动作,只是眉头微微一扬,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状地开了口。 “天后娘娘圣明,确是如此,微臣已得到可靠之消息,东头已动了起来,或许在这几日便有大动作。” 明崇俨跟随武后日久,早已习惯了武后的睿智,此际见武后一口便道破了自个儿的来意,却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身子微微往下一躬,带着一丝谨慎之意地将所得之消息禀报了出来。 “嗯,可都安排停当了么?” 武后并没有追问详情,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应对。 “回娘娘的话,微臣都已交待下去了,当不致有误事之虞,只是……” 一听此言,明崇俨脸上露出了丝迟疑之色,略一沉吟,却还是没将话说完整。 “崇俨可是有甚顾虑么,且说来与本宫听听罢。” 武后略带一丝讶异地看了明崇俨一眼,给了个鼓励的微笑,温和地追问了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