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磊磊一心人,离离十星岁
是夜,皇帝下了肩辇步入瑶琨殿。 忽觉内殿灯光微暗,正纳罕间一双香软的玉臂从背后绕住了腰,女子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披着发,雪脯半坦,锁骨全副呈现出来,身上脂粉香浓烈,皇帝不由笑:“爱妃,别闹了,险些嚇朕一跳。” 女子嘤咛一笑,松开手臂,兰指优雅地半遮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分妩媚,七分柔情,颊边的大酒窝更添了几分娇俏,整个人如池上新开的红蕖,丰姿艳质,妖娆亭亭,美的炽烈。“陛下饮酒了?” 皇帝挽着她的手走进内寝殿,坐到花梨木浮雕美人榻上,温和道:“于太师今日寿诞,朕去赴宴了,自然要敬酒的,也没饮多少。” 宫人们点亮余下的灯,室内骤然明亮起来,皇帝这才适应了。 女子声线如莺,吐字婉转:“于太师六十高寿了罢?”皇帝点头:“刚满花甲,去岁已过了整寿,今年只作忻庆,两位恩师教导朕二十余载,呕心沥血,劳苦功高,于老师近一年里几番递辞呈要致仕,被朕拒了,朕心中甚是不舍,想再留他几年,命齐州加急督建宅邸,就在峄山脚下,恩师自来向往那儿的碑刻,与孔孟古迹相伴,山清水晏,风光秀峙,想来适宜颐神养寿。” 女子坐到了皇帝腿上,芊芊素手勾住他的颈,“陛下好多天没理会臣妾了,妾每日以泪洗面。” 皇帝笑:“就知你是诳朕的,不是说染了咳疾么?怎生半天不听你咳一声?” 女子掩口咳了几声,撒娇道:“见到陛下就痊愈了,陛下是臣妾的救命良方,可治百病。”皇帝又笑:“那以后你真病了可不许用药,也不许叫御医,朕来看你,你便立时好了,不好仔细朕惩罚你。”女子嘴巴一嘟,眸中立刻泫然欲泣,委屈道:“陛下欺负人,妾这回得的相思病嘛。”皇帝依旧笑着:“是吗?”女子抓起皇帝一只手放到半露的胸前,媚眼如丝:“陛下可摸摸,妾的心是不是炽热赤诚的。” 指下肌肤腻滑温热,指肚忽触到了一个物什,触手生润,不禁好奇,拿起细看,是一个的鸡心形状的绿玉镶金小锁,小巧玲珑,绕颈细碎的金线链子,玉质翠碧剔透,刻着瓣莲纹,只见正面镌刻着“慕容”两个梅花篆小字,反面是“芷娇”二字,却是簪花体。不禁问:“你的小字是芷娇?” 女子含羞点头,道:“妾闺名一个“艳”字,出自梅尧臣的‘灼灼有芳艳’,及笄那年又取了‘芷娇’为表字,爹爹说,衡芷娇艾,女儿家便该有岸芷汀兰的品格,与水陆之花的风姿。我们慕容家的女儿每个都有不同的闺名和表字,皆有一个这样的玉锁,只是玉色花纹不同,皆为先祖母所赠,自襁褓时便戴在了身上,待及笄再行二次铭刻。” 皇帝拇指婆娑着那玉锁上的字:“你祖母心意深重,是要你们个个知书识理,有林下风致。” 女子娇媚地点一点下颔:“祖母说,慕容氏虽镇守藩地,从武职之谋,然前身为河东书斋,祖父在前朝时曾中过科举,入了翰林,只是生不暇时,赶上了礼坏乐崩,豺狼塞路的世道,白璧遇青蝇,心灰意冷之下才倒冠落佩,回了河东做一刀笔小吏,后太.祖皇帝立世,便弃笔从戎抛家舍业前去投谒,做了军师,那年□□收复宿州,荡山之战大雪封山,大军被困十数日,粮草短缺,人困马乏,雪化时战机已过,遭了合围,祖父为掩护突围中了连矢,全身成了蜂窝,最终马革裹尸。祖母年轻守寡,靠给人缝补浆洗、拾柴倒香艰难糊口度日,养育着五子一女,苦苦撑到了开国,得了敕封,苦尽甘来,家训曰,祖德莫烬,创业艰难,后世子孙亦不能忘记书香门第的根本,耕读不辍,修身传家。” 皇帝由衷道:“你祖父母皆是深明大义之人,令朕敬佩。” 女子勾着皇帝的颈,笑的动人:“妾也是深明大义之人,陛下要什么妾都给得,要妾的心肝也摘得,陛下不信可试试看。” 皇帝微笑道:“淡极始知花更艳,爱妃人如其名!扈江离与辟芷兮,知韶光而慕少艾,这样好的名字!你爹爹很是疼爱你吧?” 女子知他会问,却从不敢隐瞒,,讪讪道:“爹爹更疼爱嫡生的长姐,自小读书教习俱是长姐为先,好东西也是长姐先挑,后来长姐出嫁了他便疼爱外室姨娘生的七妹妹,后来又疼爱温氏姨娘生的十五妹,因是他的老来女,我娘只是个庶妾,年纪渐长,又不懂得谄媚,所以.....不怎么得宠爱。” 皇帝眼中闪着疑问,揽住女子的纤腰:“既如此,为何是你被送到了中京?你行五,你七妹妹应当比你年纪小,莫不是她不如你美?” 女子心头一阵慌乱,极力掩饰,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蛛丝马迹来,娇嗔道:“陛下竟惦记起臣妾的妹妹来了,臣妾好生吃醋,臣妾不依,臣妾不依。” 皇帝捏一捏她的脸颊,调笑道:“这么说你是怕朕惦记你七妹妹了,如此看来,容貌定在你之上,殊不知是何等的绝色佳人,令朕好生向往。” 女子连忙道:“我七妹妹的生母出身不好,乃勾栏贱籍,不堪为妃御之选。”皇帝笑了一下,转而问:“朕只知你家中成年的兄长有三,却不知姐妹几个,告诉朕,你还有几个弟妹?都多大了?是不是和你一样美?” 女子羞恼的满脸通红,几乎和身上的衣色一般了:“妾......之下还有八个小妹,夭折了一个八妹,养在外头一个十一妹,妾来时成人的只有六妹和七妹,如今算来九妹和十妹也及笄了,六妹早已嫁了人,七妹妹待字闺中,父亲来信说九妹刚定了亲,是宪台彭御史家的次子,其他的都尚年幼,另一对孪生幼弟,还是总角的年纪。” 皇帝依然笑着,知她窘迫。也无心再打趣她,转移话锋。“你父也逾花甲了罢?” 女子点头:“已过了整寿。”“想不想家?”“.......有时想,有时不想,只要陛下在臣妾身边,臣妾就不想的,陛下在的地方才是妾的归属。” 这番话说的柔情万种,女子心想,皇帝必然动容,凭他是怎样男人都会动容的。皇帝却道:“可惜无缘与慕容卿见得一面,你从前说他也是饱读诗书的儒士,喜爱清净雅致,擅临魏碑帖,却不知他爱看什么书?爱做什么消遣?朕好聊表寸心。” 女子的心直往无名的地方坠了下去,空余失落,又不敢不回答,只好说:“父亲前些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升成仙,自后便当了真,入了净明道,茹素静斋,时常闭关修炼,平素也只看些黄老之书。” 皇帝眼睫一闪。“卿果然是品格高尚之人,仙道风骨,朕不胜向往。”女子颔首:“不敢,家父若听到这番赞誉,不知何等闻宠若惊。” “朕晋你做昭仪吧,九嫔之首。”皇帝忽然道。 女子大惊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臣妾......臣妾......不敢......”皇帝言:“九嫔以上的母家敕封诰命,照例只嫡母受封,你嫡母已是郡夫人,虽说妾室不可殊荣,可只要朕下旨,便没有不能开的先例,即日起封你母亲为四品恭人。” 女子瞧着皇帝坚毅的眉峰,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旋即喜上眉梢,起身伏地大叩,激奋不能自抑:“臣妾谢主隆恩!”心想自己的梦想竟顷刻之间实现,原以为还要经营许多年,果然一切都值得。这惊喜像是从天上劈头盖脸咋下来的,一时有些难以克化。又叹皇帝思维转化太快,如闪电一般,直教人难望其项背。 “起来罢。” 女子款款起身,笑意妩媚,眼波欲流:“妾今夜必全心全力伏侍陛下!以偿天恩!”说着,将衣领褪去一边,露出乳脂般的香肩。皇帝似是有些疲累,两指按揉着眉心,说道:“酒气有些上头,朕想听你鼓瑟,弹唱一套《满庭芳》罢。” 翌日,正在和母亲进早膳的林纯涵听到慕容氏晋升昭仪生母封诰的消息,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林母担心的看着女儿,心中埋怨皇帝不公,一味宠幸狐媚子,女儿身怀龙胎却只进了个充媛,还在下等世妇的圈子打转,狐媚子连个蛋都没下,处处压了女儿一头,唱几首曲子就被晋了昭仪,九嫔以昭仪为尊,仅次四妃之下,以后女儿即便晋升九嫔也在其之后,见了还要行礼,好不气煞人! 林纯涵右手搅动着碗里的燕窝,怕母忧心,淡然一笑,道:“娘放心,女儿无妨,他说过不叫女儿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林母满面愁苦:“可这高位都被人占了呀,还能盼着她们老死了你后来居上不成,得等到何年何月啊,女人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人老色衰了,只有枯坐冷宫的时日。” “高处......还有位子。”林纯涵若有所思。 昌明殿东侧殿御书房,皇帝方下了早朝,伸臂被围拥着换下通天冠绛纱袍,另换上一件水天色嘉禾纹袍子,腰系九龙方玉带銙,束发玉冠。坐到御案后头,拿起笔,瞧着一个奏疏,蘸抱了朱砂,刚写了几字,小柱子进来问:“陛下,早膳您没动,这会子用些素粥小食罢?” 皇帝笔下猛然停了下来,忍了好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小柱子瞧着情形不对,急急喊人拿盆盂,端到皇帝跟前,皇帝倾身就着“哇啦”吐了出来,连着大吐特吐,搜肠刮肚一般。 待呕得胸口舒服了,漱过口,手掌贴住额头,闭着双目,指尖揉着鬓穴,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在御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