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河一动齐褚恨,并州多是未亡人(一)
驻扎在沧河东平原的北齐军营在并州城西侧方向,为节约时间并未从并州城内穿过,而是从城外那条直通军营的近道直线而行。去年青川就是走的这条近道拦住了她将她强行掳了回去,而一年后她却沿着这条近道一刻不停主动奔赴去见他,这世事还真是难料。 一路西行,马车飞速行驶在通往军营的路上,撩帘一看路上两边全是运往并州城的伤兵,或断手断脚,或血裹全身,触目惊心,一眼望不见头。再遥望远处沧河,可见战鼓稍歇硝烟还未散,如数十条巨乌蟒蛇长窜腾空可吞撕苍穹。 马车未停,仍在运往并州城的伤兵队伍中逆流而行,直到“吁”的一声,她们终于到了北齐军营。 还未下车,叶寒就已听见从车外传来一阵争闹和喧哗,掀帘一看,居然是方云中在军营前与守营士兵争执不下,无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敌士兵蛮力手中刀枪,被强行拦在门边不准他进入。 叶寒下了马车好奇问道:“方云中,你怎么在这儿?”他此时不应在育荫堂好生教书授业吗,跑到军营干嘛? 方云中欲进军营而不得,见叶寒突至营外,仿若如看见天外救星,连忙上前一步双手郑重抱拳,低头求道:“烦请夫人成全。方某想投身戎马,上战场杀敌卫国,愿尽绵薄之力以还并州一个清平!” 长发束冠,身着墨衣劲装,佩长剑于腰间,装扮与营中士兵毫无差别,叶寒看得出方云中是来真的,可就算她有心成全,但书生瘦削力弱,即便穿上将士军服,长在他身上的浓浓书卷气还是掩不住。 叶寒不由低声一叹,劝道:“你还是回去吧!战场不是学堂,刀剑也不是你手中的笔,你还是回育荫堂待着吧,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其实叶寒还有另一层担忧,这方云中毕竟是京城世家关内侯的嫡子,他若在并州真出了什么事,担责的还不是青川,还是趁早把他打发回去,省得旁生枝节。 别看方云中书生瘦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是个执拗的性子,怎么也不肯走,还义正严辞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后褚入侵我北齐,肆掠我并州之地,乱我北齐之民,我方云中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有一腔热血报国杀敌之心,怎可畏缩于书堂之下,苟活求个安生!” “书生意气!”叶寒在心里气得骂道,实际上她也张了出来了,“你是能上马挽弓百步穿杨,还是能手持利刀破膛杀敌?你也知道你是一介书生,手不能拿剑,文不能通武,你连守营的士兵都打不过,你上了战场除了白白添了一具尸体,还能做什么!趁着大战还未起,你快回去,别在这儿添乱!” 战事紧急,叶寒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扫得方云中顿时颜面全无,低头闷声不语,可沉默不过一瞬,方云中又立即抬起被叶寒讽刺挖苦变红的脸,一字一字坚定说道:“敌寇压境强虏临城,方云中愿以身报国,还请夫人成全!” “你……”, 叶寒真是被方云中气得不行,不知说何为好,常嬷嬷怕叶寒动了胎气,连忙上前劝道:“夫人勿要动气,小心您的身子,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常嬷嬷看着叶寒已经足月却还未生产的肚子,生怕她气得就突然生产。 乌云漫了白空一色,天渐渐暗了下来,好似为随时爆发的大战增添几丝紧张的气氛,叶寒却看得焦急,回头看了看倔强不肯离去的方云中,暂时压下气怒,平静说道:“方云中听令!” 低着头的方云中听见后愣了一下,连忙抬起一脸惊愕回道:“……属下在!” 叶寒正声下令道:“你立即持我龙纹环佩去端王府找陈福,让他高价收购城内所有粮铺米店的一半米粮,作为军需以备不时之需。并同时让并州府衙向全城发布严令:禁止所有米店粮铺哄抬物价牟取暴利,如有犯者,立斩不赦!” “……”,听见不是让自己上阵杀敌,方云中迟虑了一下还是求道,“……夫人,属下还是想上战场杀敌!” 叶寒一见立即厉眉压眼,严肃说道:“方云中,并非仅仅只有上战场杀敌才算是保家卫国,稳住并州后方也是其中之一。若并州城乱了,前线所缺军需如何送来,若战前因此失守,城中几十万百姓的性命何人可保。保家卫国是保天下黎民苍生一个太平,若黎民苍生命都没了,你上战场杀敌还有何意义!” 方云中如梦大醒,幡然悔悟,“……是属下所想狭隘,还望夫人莫要见怪,属下这就快马加鞭回端王府传达夫人命令。” 营门口不停有伤兵从里面运出,叶寒向方云中再嘱咐道:“我来时见城中很多富贵人家早携家带口避难走了,空出了许多大宅子,你让陈福派人征用一些宅子给伤兵养伤。还有,大战在即最易滋生祸乱,让府衙增强城内各处巡逻,对趁机为非作歹谋财害命之人切不可轻扰,若有必要,当街立斩,以儆效尤。” 巾帼不让须眉,战乱将起之中叶寒一女子能做到如此镇定,思虑如此周全,而回想起自己的一番举动,方云中暗自羞愧不已,连忙郑重应下,立即持龙纹环珮向并州城赶去,不敢勿了此等大事。 解决完方云中一事,叶寒在硝烟弥漫的军营中走着,一战刚休罢,红血白布下抬着的是一个个刚离去的英魂,简简单单的擦肩而过却是一生一死后的阴阳相隔,叶寒敬佩,也莫不惋然叹息着英雄长逝。 再缓缓往前走,士兵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踩在血染红的战场上,叶寒在长风呼啸不停中,看见了迎河而立的熟悉身影,肩头沉重仿若有千万重天地压身,一一来自于长剑上还未干涸的殷红鲜血,一滴一滴顺着锋利的刀尖浸染着血色悲凉的大地。 漫红悲凉,一地皆是英雄挽歌,北风雪落起,星星点点然后是簌簌直落,这是天地送着这些英灵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青川立在大雪纷飞中,立剑长站,静默不语,也送着他们离开这再也回不来的人世。 “青川。”叶寒走近,在他身后轻轻一唤。 “……姐姐。” 听见仿若从梦中传来的熟悉喊声,青川望着满目的血流成河有些难以置信,连忙顺声转过头来,却在看见叶寒时,他的惊愕瞬间变成了他最怕的担忧,“……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让花折梅送你去南平了吗?” 在面对后褚大军压境、战场上刀枪剑雨时,这位北齐战神都未见半点惧意,却在看见叶寒时突然生出了无限的恐慌来。因为他怕,他在怕,他怕这一地漫红悲凉中会添上姐姐的鲜血,他怕这漫天大雪也会成为送走姐姐离世时的丧幡,你让他怎能不怕! 叶寒上前解释道:“青川,你别怪花折梅,是我自己要来军营的,我有要紧事与你说。” 刚歇一战,满目刺红,沧河森森,叶寒一刻不敢耽误把后褚攻打鹫岭山麓隘口一事告知于青川,青川听后,脸色未变,只有那双一动不动盯着叶寒的墨眼深上了几许,幽幽问道:“你不去南平,特地赶来军营就为告知我此事?” 见青川听到后褚偷袭的消息毫无丁点反应,叶寒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点了点头。 “胡闹!” 他既然在隘口安排守兵,自是有信心不会被后褚攻下,哪需姐姐冒着性命来告知此事。 青川突然一声吼道,也不知是在吼叶寒自作主张还是在吼花折梅未尽职守,可能连青川本人都不清楚,他也没这心思,只见他几步上前就抱起叶寒径直往军营外走,不顾叶寒挣扎呼声停下,后面一丛人也连忙小跑跟上,求着青川停下。 倒是常嬷嬷着急喊道一句“夫人还怀着孩子,动不得胎气”,青川这才立即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中人儿双手紧紧护着高隆的肚子,小脸吓得惨白,于是抬头对一旁的士兵说道:“去把马车牵过来。”说完,青川拢紧叶寒身上的披风,抱着她去主帐等着。 雪下大了,即便不出营帐也能听见外面的雪花若吴盐一把一把不停撒落在帐上,簌簌作响。营帐内,青川小心放下怀中人儿,替她解下沾落了雪花与寒气的披风,又搬来几个小火炉围在一旁,红通通发亮的炉火杀得满身寒气消失殆尽,叶寒这才慢慢暖和过来。 “还冷吗?我再搬个火炉进来?”青川隔着叶寒有个几尺距离,不敢靠近,刚才情急抱了她就引得她隐隐欲呕,生怕再靠近又引起她的孕吐,军营不似端王府一应俱全,到时遭罪的还是姐姐。 “青川,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眼见青川起身离开,叶寒也连忙站起,伸手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这算是两人重逢后,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人变成夫妻后,姐姐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即便两人水乳交融情浓最盛时,她也从未如此主动过。被动、沉默,不情不愿,被迫接受,这就是两人夫妻间的交流方式,而如此压抑冷漠的日子过得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以为等不到姐姐主动接受他的一天,如今突然一来,他竟有些不敢相信,可惜却不是时候,外面战火随时都可能会点燃。 青川知晓叶寒此举意欲何为,惊喜心暖,只是他却不能答应,“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会我派人送你离开军营。” 等回到了端王府,陈福一定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送她离开并州,远离战火,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着,即便有一天他再也回不来。 “你放心,等会离开军营后,我会听你的话去南平,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活着,活着来接我和孩子?” 决定来军营时叶寒就想好了来这儿的目的,她要青川活着,只要青川活着,就跟数年前在京城分别时她的心愿一样,她只要他好好活着,活着就好,这样无论她是在并州还是南平,她便安心了。 营外号角响起,大军已整顿完毕,他该出去了,而他也该尽快将姐姐送出军营,否则战乱一起,再走就走不了了,于是青川故作轻松劝着叶寒,“姐姐,你先回端王府。如果你不想去南平,我让陈福送你去其它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好生静养待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等这里战乱一结束,我就会去接你和孩子。” “你骗我!”叶寒毫不留情戳破了青川的谎言,愤然说道:“你不会来接我和孩子,对吗?与后褚这场仗,你根本没有把握赢,所以你才千方百计把我送去南平,远离北齐,怕的不就是你一旦战死,北齐之中会有人对我母子不利,我说的对吗?” 她与青川相识八年有余,她虽捉摸不透他这个人,但她却看清了他对自己的爱意与执念。他怎么会放自己走,尤其是自己还怀着他孩子的情况下?他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自己走的,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放手,除非……他知晓自己将自身难保命不久矣。 所以,他提前给自己还有他们的孩子安排好了去处,这样即便就算是有一天他不在了,自己与孩子也能平安活着,衣食无忧。而南平那边,她想青川已妥当安排好了一切,他一定给她安排好了一个她想要的生活。 青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平静说道:“此战凶险,成败一线,我确实无把握全胜,但并非无力还击。姐姐,你还是先去南平,那里安全。我曾与南平王幼弟有几分交情,只要你人在南平,有南平王幼弟庇护,你定会安然无恙。” “你还要骗我多久?”叶寒依旧不信,含泪说出他一直瞒着自己的事实,“陆知的援军已经迟了一个多月了,而且很大可能根本就回不来,而留守并州的大军才不到十万,你拿什么跟耶律平的三十万大军抗衡?你的命吗?” 姐姐有多久没这么关心自己了,青川看着面前为自己担忧不已的叶寒,战场无情上竟得了她几分难得的温情,他怎能不满足欣慰。 “姐姐,陆知会回来的,我信他!” 他观察了十年之久的人,若非能力过人忠心可信,他又怎么会放心把三十万大军交到陆知手上,陆知率援军回来不过早晚问题,恰恰这才是让他真正担心的地方:晚归一天是晚归,晚归一年也是晚归,今年耶律平来势异常凶猛,他真怕自己等不到陆知赶到的那一天。 所以……青川看着叶寒,再看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面有忧色,“外面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姐姐你还是先回端王府。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随时可能出世的孩子想想,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你若伤着可怎么办?” 听闻即将离开,叶寒悲容含泪,面若死灰问道:“……你真打算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了?” 否则,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赶自己离开?是她离开了,不在这里了,所以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战死沙场,对吗? 世人各有无奈,他也有他的无奈,青川擦着叶寒脸上的泪,安慰道:“姐姐,你知我并不是什么大善大德之人,但也绝非是什么自私奸恶之辈。在这并州四年对褚无数次,这片土地上流了太多的血,有我的也有千万为国捐躯的将士的,我实在做不到弃并州和数百万百姓性命于不顾,任后褚肆掠□□,唯拼死一战保下并州一方平安才能对得起天地良心。至于战死沙场不过是最坏的打算,我也并不一定会死在战场上,再说姐姐你这般好,我怎么舍得让你当寡妇。” 青川最后玩闹着一句,可其中真假有几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谁叫战场从不由人。 他是北齐的战神,是守护并州的赫连将军,并非只是她一人的丈夫和……弟弟。他有他的责任与担当,并不只对她一人,正如他所言,这并州还有这里的数百万百姓都是他为之拼死一战、宁愿战死沙场的缘由,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亦是他的无奈之处,而她,无权干涉。 “青川,我们打个赌可好?” 痛定思痛,叶寒忽然抬头看着青川,黑白分明的双眼比往常何时都要来得清明透彻,这次还有不可忽视的坚定,“若此战你侥幸活了下来,以往种种我都既往不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以后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好吗?” 叶寒类似这样善意的谎言,青川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虽再次听见他还是忍不住想相信,可他也明白在这谎言的背后只有她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无关情爱,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想要的。 “姐姐,走吧,我送……” “青川,你敢赌吗?” 不等青川说安,叶寒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自己曾用相似的谎言骗过他,她也知道自己的许诺无任何相信可言,但她不想放弃,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青川战死沙场,“这一次,你若活着回来,我愿意跟你过一辈子!”她宁愿用她的后半辈子换他的一个活着回来,很傻吧,她知道却不知道她傻在哪儿。 叶寒拉起青川血迹未擦净的大手放在她高隆的肚子上,隔着一层皮下是他们随时都可能出生的孩子,这是两人血脉交融的见证,一端连着他,另一端连着她,有了这个牵绊,此生此世他们恐怕是再也分不开断不了了。 青川久久没有回话,只是最终,在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上,血迹已凝结成块的有力大手渐渐握住了那只泛白发凉的纤瘦小手,答案不言而喻。 号角再起敌军已至,送姐姐此时离开太过危险,只能等此战结束后再说。青川放开环在叶寒腰上的手,将要离去。刚才两人沉默良久未发一言,温情脉脉中彼此却已读懂了对方的心声,叶寒一脸心安送着青川离去。 青川没让叶寒多送,临了走到帐门边上时,见叶寒站在帐中突然冲他盈盈一笑,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亲眼看你打个大胜仗回来。”她要用她的命作赌注,以此来增加青川活着回来的胜算。 “……好!”青川看着叶寒,郑重承诺道。 青黑色的帐帘一落,青川上了战场,叶寒站在帐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从此刻起,担忧落,心终于得安,因为她知他会活着回来,他答应了她的,他就一定会做到,哪怕他知晓自己仍是在骗他,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信了,就如同那扑火的飞蛾对火的执着,而她便是他此生的执着吧!所以才会舍不得、放不开,所以才会拼尽一切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只为看她安好,如此不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