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 章|拒胡服赵臣抗旨 争王权燕宫起乱
墙上,转对另外三人,“把他的两只胳膊扭住,让他护个鸟!” “对对对,就让他护个鸟!”另一男孩话音落处,飞起一脚,刚好踢在胡服男孩的裆中央。 随着一声惨叫,胡服男孩两手捂在裆里,一张俏脸在痛苦中扭曲。 望着胡服男孩的惨样,几个官家子弟哈哈大笑。 为首男孩再次拎起他的头发,按在墙上。 踢裆的男孩抽出剑,把剑尖顶在胡服男孩的俏脸上:“你个丧家犬,长得倒是俊哩,像个小娘们!爷今儿手痒,给你纹个字,让你更好看些!”转对另一男孩,“谁带墨汁了?” 几个孩子尽皆摇头。 “没有墨汁,哪能办哩?”那男孩略略一想,一拍脑袋,“有了,看我刻深一点儿,给他来个十字纹,结作疤,也中眼呢!” “好好好,”几个孩子齐叫,“要想好看,就得来两个,一边一个,对称哩!” “成!”那男孩叫道,“来两个人,扭住他,甭让他动,否则就划不规整了!” 两个男孩子走过去,一边一个扭住胡服男孩,持剑孩子举起剑,眼见就要行刑,菲菲再也忍不下去,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把握住那孩子拿剑的手腕,反手夺走他的剑,下面顺腿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腿窝上。那孩子猝不及防,扑嗵跪地。 菲菲顺手扭住他的衣领,剑尘指向扭胳膊的一个男孩,厉声喝道:“松开他!” 两个孩子被她的气势吓住了,松开。 胡服男孩缓过一口气,看向菲菲。 “快跑呀,你!”菲菲大叫。 胡服男孩撒腿就跑。 菲菲稍一分神,跪在地上的男孩猛然出手,一把抓住菲菲拿剑的手,反手将她的剑夺下。 菲菲吃一大惊,倒退几步。 见她没了剑,六个男孩全围过来,纷纷拔剑。 菲菲摸向腰间,抖出软鞭,扎下架势。 赵人自幼习武,六个男孩自然都不是吃素的,又见她是一个女娃子,哪里放在眼下,迅即摆开阵势,呈四个方向团团围定。 “大哥,”踢裆男孩冲为首男孩,小声,“看她衣服,是个墨者,惹不得哩!” “墨者?”为首男孩冷笑一声,“这是邯郸,不是他们墨者的地盘!”看向几个孩子,“上!”话音落处,仗剑刺来。 他的剑还没刺到,菲菲的鞭梢就击过来,刚好打在他的手腕上。鞭梢不大,却是一串铁蛋,虽然包着软皮,一旦被它击中,轻则疼痛难忍,重在伤骨动筋。随着一声“哎哟”,为首男孩的剑掉地上,握住手腕蹲下来,眼泪都疼出来了。 “谁还敢来?”菲菲抖动鞭尖。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快呀,一齐上,看她打谁!”为首男孩急了,顾不得疼,擦去泪,另一手拣起剑。 菲菲左躲右闪,软鞭飞舞,几个远比她高大的男孩也都学乖了,不再近身,只是围着她打圈。菲菲年龄小,身形单薄,这又以一敌六,更把对手惹恼了,情势甚是危急。 正在关键辰光,方才跑开的胡服男孩踅转回来,与他同来的是两个女人,手中持剑。 其中一女如飞般旋来,只听当当几声响过,几个毛孩子尚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全都落在地上。 女人没有难为他们,只是低喝一声:“滚!” 几个毛孩子顾不得捡剑,飞也似的逃了。 “妹妹,谢谢你救了我!”胡服男孩飞跑过来,紧紧拉住菲菲的手,眼中泪出。 “你是何人?”菲菲盯住他。 “在下姓姬名职,”胡服男孩应道,“妹妹,你叫什么?” “菲菲。”菲菲说完,补充一句,“姬苏菲菲。” “你也姓姬?”姬职喜道。 “是呢。我娘姓姬。” “咦?”姬职愕然,“大凡姓氏,都是从父而起,为何你是从你娘的姓呢?” “我不知道。” “你的父亲呢?他姓什么?” “姓苏。” “是姬苏菲菲的苏吗?” “是。” “孩子,”跟在后面的女子走过来,打量一会儿菲菲,“你是墨者?” “是。” “你家在何处?” 菲菲指向家中方向:“就那儿!宫前街。” “宫前街?”那女人打个惊怔,盯住她,“你怎么会住那儿?” “是我家呀!”菲菲回道。 “你父亲是谁?”那女人直直问道。 “你是谁?”菲菲退后一步,一脸警惕。 “菲菲妹妹,”姬职紧前一步,拉住那女人,指她介绍,“她是我娘亲。我们是从燕国来的,我父亲是燕王,我娘亲是王后!” “菲菲见过王后娘娘!”菲菲拱手,“我父亲名叫苏秦,是相国。” 天哪!燕后、子职及另一女人面面相觑。 “菲菲,”燕后回过神,拉住她的手,“我们能去你家府上看看吗?” “我……我不晓得!”菲菲迟疑。 “你父亲是赵国相国,也是燕国相国,我娘俩与他很熟。听说他病了,我们早说望望他呢,总是得不到机缘。今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菲菲不好再讲什么,应允下来。 燕后带菲菲来到自家宅院,一则让她认门,二则自己也要换个衣装。梳理一毕,燕后穿上礼服,带上礼品,坐上她家的辎车,直驰相府。 飞刀邹将客人留在客厅,使木华陪伴,与菲菲入内禀报苏秦。 听菲菲讲完缘由,苏秦看向姬雪。 “见不见?”姬雪轻问。 “你说呢。” “你最好见见,”姬雪沉思有顷,“顺便审一审职公子。如果子哙真的让位给子之,燕国或生内乱。燕起内乱,或会波及职公子。” “你呢?” “我是燕国太后,怎么能在此地露面呢?”姬雪小声嗔怪。 苏秦咂个舌,笑笑,换上燕国官服,扯上菲菲,在飞刀邹的陪同下,走向前院客堂。 听闻脚步,燕后、姬职紧忙迎出。 首先揖礼的是姬职,抱拳深揖:“燕室浪子姬职叩见六国共相苏大人!” 苏秦回礼:“洛阳人苏秦见过公子!”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燕后,再揖,“臣苏秦叩见燕后!” 燕后回礼:“秦女嬴芷见过相国大人!” “娘娘玉体可好?” 燕后泪出,勾头,拿巾擦过,拱手:“谢大人垂询。嬴芷已经不是燕后了,大人称呼嬴芷即可!” “苏秦不敢!”苏秦应过,礼让三人到客席坐下,打量姬职,赞道,“好一个英俊后生!” “苏大人,”燕后接道,“听职儿说,就在刚才,如果不是菲菲,职儿就破相了,人家要在他的面上刺个十字呢!” “是公子福大命贵!”苏秦应道。 “苏大人,”燕后再道,“我娘儿俩今朝登门,一是诚谢菲菲救命之恩,二是看望大人。嬴芷听闻大人染病,早说来探望的,可又觉得身世飘零,怕大人见了,反添忧心。不想上天不负我娘儿俩的苦心,今朝赐予机缘,遂了我娘儿俩的心愿。”从袖里摸出一个包囊,打开,“嬴芷别无他物,这是燕地胡人所送的一根老参,说是长有千年了,可大补亏虚。区区心意,还望大人不弃!” 苏秦接下,拱手:“谢娘娘记挂!”再度看向公子职,话中有话,“敢问公子,你为何要留在赵地,而不赴秦地寻你外公呢?” “回禀大人,”子职拱手,“身为燕人,职不敢远离故土。” “为何不敢?”苏秦盯住他。 “子不反亲,臣不逆君,民不弃国,古今之道也。作为燕室骨血,姬职根系燕地,身虽飘零,赤心却一日不敢忘国,是以暂寄赵地,俟他日国家召唤,姬职好走马归燕,为母国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公子壮志,苏秦知矣!”苏秦点头,“如果他日燕国召唤,公子回国,欲执何策为燕效力?” “欲执合纵长策!”子职朗声应道。 “是吗?”苏秦轻声笑道,“公子可知何为合纵长策?” “纵亲燕韩赵魏齐楚以制秦!”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这是要与你的外公作对喽!” “非也。” “为何?” “苏大人的长策是制秦,而非灭秦。有六国合纵制秦,秦国若想不受制,必自强。是以,在职看来,苏子长策既是制秦,又是助秦。职执此策,是助外公,非与外公作对!” 苏秦吸一口长气,盯住他,显然不相信如此高识竟然出自一个年不过十五的稚子之口。 “苏大人,”子职回视,目不转睛,“晚辈有一请求!” “公子请讲!”苏秦正襟。 “姬职不才,诚意求拜大人为师,望大人不弃!” “这……”苏秦怔了,看向燕后。 燕后赞许,目光期盼。 “师傅!”子职随即起身,叩拜于地。 “公子?”苏秦急了,站起去扶子职。 子职死活不肯起来。 “苏子,”燕后改过称呼,不再叫他大人,“看在先王份上,您就收下这个弟子吧!他……无家无国,与寡母飘零异乡,苏子若弃……”言及此处,伤感落泪。 “臣……”苏秦听得难受,轻叹一声,拱手,“谨听娘娘!”回到席位坐下,正式接受子职的礼拜。 师礼毕,燕后谢过苏秦,转对子职:“职儿,你与菲菲外面玩会儿,娘与你师傅说个事儿!” 子职应过,与菲菲出去。 “苏大人,”燕后泪出,“您能收容职儿为徒,本宫难言感激之情。本宫此来,还有一桩大事相求。” “娘娘请讲!” “本宫近日得知,逆臣子之欲篡大位,听说子哙他……”燕后抹泪,“已经禅让了!” “臣亦得知此事,正在忧心!” “子之若当大位,燕国必乱。子之非子哙,为人狠毒,定不容方今太子并几个公子。当初不是子哙,我娘儿俩早被子之杀了。今朝子之当朝,是不会放过我们娘儿俩的。在此绝地,我们孤儿寡母人地两生,无依无靠……”燕后的一双泪眼盯住苏秦,“只能靠依苏大人了!” “娘娘,臣……”想到今日公子职受欺之事,苏秦泪水亦出,拱手,“娘娘放心,子职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再说,子职既为先王之子,就是臣之少主,保护你们母子平安,是臣职分!”略顿,“待臣寻个机缘,向赵王提说此事,保障你们母子的人身安全!” “诚能如此,”燕后长揖,“请受嬴芷一拜!” 燕后的话也提醒了苏秦。 客人走后,苏秦回到后院,对姬雪略述了对这母子的印象,末了道:“看来,我得回燕国一趟。否则,子之真可能放不过太子并两个公子。” “如果子哙已经让位,就等于木已成舟,你回去又有什么用?带走几个公子吗?你若不带,子之或不动心。你若带走,子之必起杀心。” “劝子之再让回来!” “苏子,”姬雪苦笑,“你习鬼谷术,应该晓得人性。今日的子之已经不是过去的子之了。他既已操下这个心,既已坐上王位,就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是不会再撒手的!” “虽然,”苏秦亦出一声苦笑,“我还想前往一试。子之利令智昏,这已走到悬崖上了。子之身死名裂倒是事小,关键是燕国之难。” “是的,子之之才驾驭不了燕国。” “我明晨就走。” “若此,雪儿也去。” “你……怎么去呢?”苏秦怔了。 “去楚国,我不方便。燕宫是我家,我若回去,子之就得掂量掂量。” 翌日晨起,苏秦、姬雪早早起来,将菲菲托给屈将子照看,依旧留住相府,由飞刀邹、木实、木华及十多名墨者分乘四辆辎车,辚辚发往蓟城。 太子姬平是黄昏前赶到蓟都的。 太子的车马直入宫城。 让姬平松出一气的是,宫城依旧由燕王哙居住,因为在名义上,禅让大礼未行,子之还不能成为真正的燕王,因而也就无法搬进王城。子之着急要行禅让大礼,但大礼是国事,马虎不得,必须择吉日吉时在燕宫太庙进行。 姬平回来得恰到好处,择定的吉日是次日,吉时为卯时,这个是姬平一入燕境就得到密报的。 姬平几乎是旋进王哙的宫室,扑到王哙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长哭:“父王——” “平儿?”王哙显然没有料到太子会回来,吃一惊道。 “父王——”姬平再哭。 王哙扶起姬平,心情显然很好:“你回来得正好,明日卯时,父王行禅让大典,这可是千古盛事呢!” “父王,”姬平不哭了,擦把泪水,“平儿回来,就是恳求父王,取消这个大典!” “这怎么可以?”王哙责道,“为父已经诏告天下了,将国禅让于相国子之,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敢问父王,”姬平二目如炬,直射王哙,“您为何要让天下?” “非让天下,我只是让燕国。” “您为何要让燕国?” “为燕国福祉!”王哙应过,轻叹一声,“唉,平儿,你晓得的,燕国这些年,磕磕绊绊,走得不容易。燕人苦难多啊。好在有个贤人子之,有文韬武略,善于治国,燕国由他治理,必富强和谐,岂不是燕人的福祉吗?” “父王,你不晓得子之的——” “寡人不晓得别人,难道还不晓得子之吗?”王哙生气了,截住他的话,“子之上阵杀敌时,你还没出生呢!子之能做将军,是你先太祖文公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当年寡人随苏相国参与列国合纵,之后回燕。六国纵亲之后,你先太祖驾崩,燕国内乱,若不是子之将军回救,燕乱不知何时结束。子之居大功而不骄,却与家人住在一个草舍里,没有佣人,没有奴隶,其夫人做饭缝衣,打扫庭除,子之到家,也是什么都干。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贤人吗?” “那是他专门做给父王看的!” “什么做给寡人看的?”燕王哙愈加生气了,“寡人仰慕他,就在他家附近也购置一处草舍,天天看他这般。他在那儿一直住到不久之前,就是寡人即位之时。你做给寡人看看,能在那样的草舍里,连住这么多年?再说,若无子之,寡人这辰光不定还在造阳呢!” “父王,”姬平急道,“纵使子之贤能,您也不能让国呀!” “为何不能?” “因为,这个国不是您一个人的!” “不是寡人的,是谁的?” “父王,您之所以能当上燕王,坐到这个位上,因为您是太子,因为您是先王的骨血。同样,平儿现在是太子,平儿是您的骨血,燕国您必须传给平儿,而不是让给其他人!您让的不只是您的国,您也让了我的国!” 显然,姬平提出的是个难题,燕王哙陷入长思。 “父王,您就不要让了。您就传个旨,明天的大典暂时取消。待子之问时,您就说,先王给你托梦了,让国不吉!” “乱讲!”燕王哙横他一眼,“先王没有托梦,寡人却说托梦,岂不是说谎吗?岂不是欺先王吗?岂不是欺祖吗?” “父王——” “有了!”燕王哙截住姬平话头,“寡人明天就对子之讲,寡人只能让寡人的这一份,就是今天的燕王,燕国太子依旧是你,有朝一日,子之再将燕国禅让于你。燕国互相禅让,岂不是好?” “不好!”姬平脱口应道。 “为何不好?” “有两大不好!”姬平语气激动,“其一,燕国本无事,您这一让,燕国必出事。其二是,父王让贤,说明父王不贤。父王,您在燕国,何人说你不贤了?所有燕人都拥戴您,朝臣也都拥戴您。举国都说您贤,您这让了,岂不是向燕人说明您不贤了吗?父王让贤,不让太子,而让相国,岂不是说明太子不贤了吗?” “寡人与子之孰贤孰不贤,寡人自己知道!”燕王哙亦激动起来,“子之能做到的事,寡人就做不到。譬如说,燕人的大敌是北胡,北胡世代与燕人作对,动不动就犯边扰民,可在今天,子之一句话,北胡归服,燕无损一卒,无伤一金,却拓地千里。子之住草舍,自己打草鞋,种地养殖,自食其力,寡人就做不到。寡人问你,你能做到不?” “父王,你真是让鬼迷住心了!”姬平几乎是吵了,“北胡与子之本来就是串通一气的,子之夫人是胡女,子之生母也是胡女,我全都打探清楚了!至于说住草舍,打草鞋,种地养殖,那都是他做出来的,是做给父王您看的,做给蓟城人看的。如果不是,那么,当上相国后,他为何不再住那草舍?他为何不再打那草鞋?他为何连夜搬出草舍、住进相府?他为何急于搬进宫城?他为何——” “住口!”燕王哙声音严厉,抬手指着他,“你……你这不孝之子!子之是先祖桓公之后,其父为先祖文公胞弟,是正宗燕室骨血。排起辈来,子之与先易王是同辈,是寡人阿叔,你该叫他祖爷,如何能说出这种不孝不忠之辞?” “父王——”姬平悲泣。 “甭多讲了!”燕王哙指向房门,“去吧,明日吉时到太庙列朝。你的太子之位,寡人明日一并诏告。此诏是要公示天下的,以子之之贤,将来一定会禅让于你。你放心就是。” “父王?”姬平急了。 “退下!”燕王哙再指房门。 姬平含泪退出,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径投褚敏府而去。 翌日辰时,燕国太庙门外车水马龙,燕国朝臣各怀心情,络绎走进太庙正门。为示隆重,子之特别邀请蓟城各家贵族与乡、里长老列席观典。 子之晓得,戏,要演就要演真切。既然没走武路,文路是要走端正的。为此考虑,子之为这次千古盛典做了精心设计。 整个大典,最难为的是乐舞。禅让大典,乐舞是一定要表演《韶》的。 《韶》也叫《大韶》,共分九章,由箫起韵,是以又称箫韶九成,传说是帝尧让位于舜后,由舜任命一个叫夔的乐官来做乐制舞,以歌颂帝尧的美德及功劳。乐舞分作三个部分,为诗、乐、舞,协调如一,共作九章,亦叫九成。诗为歌颂帝尧的雅颂,由专人吟诵,乐有金、石、土、木、革、丝、竹、匏等八声,分作钟、磬、琴、瑟、管、笙、箫、鼗、鼓、柷、敔、镛等多种器具,箫起,钟导。单是钟,就有六十四只,被编作上中下三层,上层为钮钟,共三组;中、下两层则为甬钟,亦各三组。其他乐器,也都阵势浩大。 整个《大韶》的诗、乐、舞三者,无不为彰显并达成“闻乐知德、观舞澄心、识礼明仁、礼正乐垂、中和位育”这一终极宗旨,是以要求,歌词须文雅,舞步须古朴,曲调须平和,否则,大典就会失去庄严,流于凡俗。 燕是召公的封地,原本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礼乐班底,但在近百年来,礼崩乐坏,这套制度渐渐荒疏了。然而,子之却是性急,任命鹿毛寿为大典司仪,要求乐坊在短短的十余天里拿出整部韶乐与大礼,逼得乐坊令寝食不安,没命没夜地组织全套班底演练。 临时舞台搭建在太庙主殿前面的广场上。广场甚大,单是观礼的席位就设置三千个,依方位摆出三千草席,分作几个区域,王公贵族则按身份贵贱依区域就席,核心席位上还插有木牌,以免因坐错席位而失礼。 卯时整,正礼起始,箫声起,钟磬随之,一人随乐而歌,歌词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共一十六字,据传是帝尧传给帝舜的治世要诀,也算是禅让辞,被舜用作整个乐舞的主题辞。六十四名舞者,男女各半,女扮飞鸟,着羽裳,领舞者为凤;男扮走兽,着兽皮,领舞者为龙。女跳羽舞,男跳干舞。羽舞者持龠(笛)翟(羽具),干舞者持戈矛。羽舞重于礼仪,干舞重于止戈。歌者反复吟唱那一十六字,每唱一字,乐起一韵,舞动一作。乐分九成,每一成三献,每一献歌唱两遍,乐起三十二韵,舞动三十二作。韶乐九成,歌词一样,但吟唱不同,动作迥异。 古《韶》大多失传,大典上的这套《韶》乐,是由燕室乐坊临时发掘出来又经鹿毛寿改造而成的。由于准备时间仓促,歌、乐、舞三者未能充分演练,起乐之后,配合不够协调,中间甚至几次中断,整个过程磕磕绊绊,尤其是演至最后一成,“凤来仪”,不知何处出错,乐声乱了,舞台上顿时鸟兽混杂,乱作一团,乐坊令急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算压住场面。 虽然如此,整个场面依旧震撼人心。 《韶》乐演完,真正的禅让主题才算开始,燕王哙身着王服,健步走上祭坛,祭拜天地四方,祷告列祖列宗,阐明他何以禅位于贤人子之,之后是历数子之之贤,称子之也是燕室骨血,坚信子之能给燕人带来更大福祉。 燕王讲完,依照帝尧禅让仪式的进程,受让者子之布衣登台,盛赞王哙美德,自谦德不配位,坚辞不受。 王哙再让,子之再辞。 王哙三让,子之三辞。 这些都是提前排演好的戏本。 就在王哙表演最后一次阐让时,太子姬平放声长哭:“父王——” 姬平的哭声打乱了仪式的庄重与静穆。 在场的所有人全看过来。 所有人这也意识到一个事实,燕国还有一个未来的国君,太子姬平。姬平年满十八,依照惯例是可以主政的,王哙若行禅让,让给姬平才是天经地义! 子之脸色煞白。 其实,凌晨起来,燕王哙已经对子之讲了姬平的事,要求子之不得更立太子。子之满口答应。在子之眼里,燕王哙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与姬平事先讨论好了的,这辰光太子长哭,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姬平这声长哭也打断了燕王哙行将结束的仪程。 姬王哙手捧诏书的手在抖动。 姬平再哭一声父王,趋前几步,跪叩于禅让台前。 紧跟姬平的臣子纷纷跨出,跪在姬平身后。 褚敏等部分朝中老臣也跨出来,跪在最后。 更多的人跪下来。 一直响着的音乐戛然而止,场面静得出奇。 燕王哙看向子之,目光求助。 显然,他不晓得如何应对了。 眼见功败垂成,子之急了,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但脑海一片茫然。 在这危急时刻,司仪鹿毛寿出来救驾了。 “起乐!”鹿毛寿吩咐乐坊令。 “起乐!”乐坊令大叫。 音乐响起,依旧是《韶》。 随着音乐,司仪鹿毛寿朗声长吟:“大道荡荡,天地玄黄;燕王姬哙,择贤禅让。贤人子之,燕人榜样;文能治国,武可安邦;燕人拥戴,燕王青睐;群臣咸伏,天下敬仰。伟哉燕王,万世流芳;大哉燕国,开来继往……” 音乐声及鹿毛寿的长吟声迅速将气氛拉回禅让仪式,所有目光再度转向禅让台。 “仪式下一程,燕王姬哙禅让其位于新王姬之,交接王玺、王服、王冠!”鹿毛寿武断中止王哙最后一让的仪程,让新旧二王直接交割。 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王哙拿起王玺,交给跪在脚下的子之,之后脱下王服、王冠,由下人拿走,同时接过给子之新制的王冠、王服,赐给子之。 至此,禅让仪式终结,王哙下坛,站在臣位。 新王子之手捧王玺,向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坐于王位,朗声传旨:“承蒙上天恩赐,太上王大德厚爱,禅让其位于燕人姬之。自今日始,姬之誓于天地四方诸神,誓于列祖列宗诸灵,燕人姬之必为燕人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向鹿毛寿,“请司仪记旨:大赦天下,凡三年之内犯禁之所有案犯,无罪释放!” 鹿毛寿朗声应道:“臣记下了!” “记旨,”子之朗声,“尊封前燕王姬哙为太上,依旧居于燕宫,不列朝!” 姬哙拱手:“谢王恩封!” “再记旨,”子之看向太子姬平,“封前燕王之嫡长子姬平为太子,依旧居东宫,列朝!” 姬平没有谢恩,显然并不领情。 姬平从地上站起来,狠盯子之一眼,一个转身,大步出场。 跟从姬平的臣子一个跟一个站起,转身走出。 子之、鹿毛寿互望一眼。 “禅让大礼结束!”鹿毛寿宣毕,看向乐坊令,“奏乐!” 乐声响起,众人在乐声中离场。 眼见木已成舟,太子姬平决心反击。 出得太庙,姬平没回东宫,而是直入褚敏府,坐在府中守他回来。褚敏是先祖公时代的老臣,在燕国老臣中分量很重。 没过多久,褚敏回府,见到姬平,吃一惊:“太子?” “褚伯——”姬平扑嗵跪地,哭泣。 这辰光,没有什么能比眼泪更管用了。 “太子,快快请起!”褚敏扶起姬平,将他让到主位,自己坐于陪席。 “褚伯,”姬平抹把眼泪,盯住褚敏,“父王昏头,中奸贼奸计,致使燕国落入奸人之手,姬平人弱力微,苦劝不止,实无奈何,这来恳请伯父,望伯父看在先祖文公面上,助小侄一臂之力,诛杀奸贼,还我大燕清平政治!” “唉,”褚敏长叹一声,“子之非同他人,在燕地根基深厚,尤其是在军中,三军诸将多是其部属。再说,子之本为桓公之后,有王室骨血,今朝你已看出,王公贵胄中有不少是支持他的。这些都还不是事儿,最棘手的是你父王,深谙儒道,一意先王至圣,更受鹿毛寿怂恿,诚心禅让其位于子之,使他在名义上是合法的。太子纵使不服,恐怕也难施展啊!” “褚伯,”姬平握拳,“小侄晓得他是合法的,但他再合法,也没有小侄合法。小侄已经十八,可以立事了,对宫中之事也看明白了。褚伯呀,其他人或许不知,您当晓得,自先祖文公驾崩以来,燕宫里面,是血风腥雨啊!就小侄所知,先祖文公从苏相国合纵,一路上好端端的,回到蓟城却突然驾崩。先祖易王也是好端端的,说崩也就崩了。别的不说,先祖易王之崩是小侄亲眼看到的。先祖易王厌恶父王,将父王谪发北地造阳,欲立子职为太子,遭苏相国反对。苏相国前脚刚走,先祖易王就崩了。先祖易王驾崩时,小侄就在东宫。子之被先祖易王严密看守,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我敢说,先祖易王之崩,一定为子之与鹿毛寿合谋所害!” 作为老臣,褚敏一路经历过来,晓得姬平之言句句属实,再出一声叹息。 “伯父,”姬平接道,“先祖崩后,父王被子之稀里糊涂地扶上王位,对子之自然充满感恩,朝中大小事务皆听于他。父王名为燕王,实则是个傀儡。子之为相,大权独揽,越发想得多了。他与苏相国之弟苏代结为亲家,在小侄奉王命使临淄时,他让苏代陪同。初时小侄不以为意,到临淄之后,小侄才渐渐看明白,将我想法讲给舅爷,就是方今齐王。舅爷这才留下我,打发他走了。” 褚敏心里一动,盯住姬平:“燕国之事,齐王知否?” “知晓。小侄得到密报,立即赶到齐宫,禀报舅爷了。” “齐王何意?” “舅爷气极,大骂父王,说齐国为我父王操碎心,谁想他扶不起来,这又把燕国……唉,褚伯呀,想到我祖后,舅爷眼泪都出来了,说我祖后死得冤,是死在我父王手里。祖后把一切都告诉舅爷了,舅爷他……恨哪!” “唉!”褚敏长叹一声。 “舅爷心不甘哪。”姬平接道,“舅爷已经发兵三万,这辰光应该到河间了,主将是田文,说是这三万大军听凭小侄调遣。这且不说,舅爷另给小侄足金三百镒,用作酬报。舅爷说,燕国不能落到子之手里。子之通胡人,他会把胡人引进中原,祸害燕室!舅爷还说,三百镒只是让小侄先用,只要小侄有心夺回燕国,舅爷全力支持。燕国是齐国的北方屏障,燕国不宁,胡人入侵,齐国就会不太平,因为河间的大片草地是胡人最欢喜的。” 褚敏陷入沉思。 “殿下,”良久,褚敏抬头,“你真的想夺回王位?” “它本来就是小侄的!”姬平伸出仍旧包扎着的断指,“此指是我在舅公前斩下的,小侄对天盟誓,不诛奸贼,小侄就如此指。褚伯,您若不信,小侄这再斩一只给您看!”伸出旁侧一指,就要拔剑。 “殿下使不得!”褚敏拦住,又想一时,朝姬平拱手,“臣褚敏愿助殿下!” 姬平又要叩首,被褚敏拦住。 “只是,”褚敏盯住姬平,“眼下贼人刚刚得位,士气正炽,又有你父王在后支撑,起事没有胜算。臣之意,殿下须掩饰敌意,表面顺从,伺机而动。另外,殿下目前实力不足,子之晓得臣是殿下的人,把臣的权力已经削夺。不过,有一人或可听臣,助殿下一臂之力。” “何人?” “将军市被。” “市被?”姬平不可置信了,盯住他,“他是奸贼的人!” “不完全是。”褚敏应道,“市被是臣内侄,叫臣姑父。臣主镇武阳时,市被投臣帐下,屡建奇功。臣观他是个人才,但作为外甥,在臣帐下不便升迁,有碍他的前程,遂将他荐予子之。市被有正气,敬佩子之谦逊俭朴,有正义感,但近日听他言语,似对子之有所不满。殿下若是欲谋大事,臣可前往游说,此人或肯听臣。” “若此,”姬平不无兴奋,拱手,“大事可定矣!” 苏秦想在禅让大典之前赶到蓟城,是以催促飞刀邹快马扬鞭,一路上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连续数日下来,剧烈的颠簸与失眠终于使苏秦承受不住,在赶至燕地武阳下榻时,刚从车上下来,就两眼一黑,跌倒于地。 姬雪吓坏了。好在这儿是姬雪的地盘,人缘皆熟,迅速让春梅叫来疾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气血过虚。疾医开上汤药,嘱咐苏秦卧榻休息,万万不可坐车驱驰。 姬雪不假思索,将苏秦直接带回她的别宫,使人前往蓟城打探消息。然而,打探消息的人尚未出发,已有墨者从蓟城方向急赶过来,说是禅让大典就在今朝,已经结束,子之正式受位,与燕哙一起入住燕宫。 待苏秦稍稍回过气色,姬雪将蓟城的消息约略讲了。 “唉,”苏秦叹道,“紧赶慢赶,依旧迟了。全怪我,在赵王告诉我的那日,就该来的。当时却没想到。” “你又不是神,哪能什么都想到的呢?”姬雪安慰一句,给他个笑,“这样也好,我们就在这别宫小住一阵,一则观望情势,二则休息几日。这些日来,莫说是你,我也累了。” “是我连累你了!”苏秦给她个苦笑。 “瞧你说的!”姬雪嗔他一眼,“有你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呢。”指向别宫,“在这儿住得久了,到别处不适应,今朝回来,感觉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后悔没把菲菲带来!” “嗯,”苏秦应道,“怕是我久住不得。” “为啥?”姬雪急了,“这辰光没人管得了我们!” “人管不了,天地鬼神呢?”苏秦看向窗外。 那个方向,是文公的陵园。 “苏子,”姬雪应道,“我晓得你讲的什么。那些日里,我把什么都对先君诉说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晓得的。他托梦予我,只要我开心,他就安心。燕人与周人不同,他们的北边是胡人,世代交往,入乡随俗了,宫乱是常有的事,先君继位时就纳了先桓公的几个妃子。不瞒你说,先君在时,姬苏就想着我,几番调戏,被我斥走。先君走后,姬苏越发放肆,逼我屈从。若不是你及时救场,我就……” “雪儿!”苏秦伸出手,握住姬雪,“待这个世界好一些,我……娶你!” “这个世界会好吗?”姬雪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呢喃。 “我……”苏秦的眼睛缓缓闭上,嗓眼里挤出一个声音,“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