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 章|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
楚王后宫是个偌大的花园。 花园建在水泽上,因为女人与水永远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数条水道连通,有进水有出水,合起来达三千多亩,占据整个宫城的三分之二。泽水清澈见底,经过特别修治,鸟瞰起来,构成一个规整的“芈”字。“芈”字里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陆,有桥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哪一处都闪烁着楚国百工的匠艺。 水泽外面是两丈八尺八高的宫墙,墙头上还竖着一根挨一根长约二尺二的青铜合金矛尖。尖与尖相连,锋利如刺,使得从墙上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高不可越的宫墙将宫里与宫外隔离起来。不同娘娘、嫔妃与她们所生的王子、公主,还有数以千计的宫人、宫役,就住在这个庞大的“芈”字里。 怀王引领屈平走向“芈”字的西角,指着一块苑林:“屈平哪,在这儿起盖巫咸神庙如何?寡人已让庙尹看过,据他说,是块风水宝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欢!”屈平应道。 “娘娘带她看过了,说是喜欢呢!”怀王笑道,“你这儿若无异议,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动工了。听他说,工师已在描绘图纸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欢,祭司乐意,臣就没有异议。” “既是此说,这事儿就定下了。”怀王转过话头,盯住屈平,“屈平哪,我们说说正事。” “臣谨听!” “昨日的事,寡人得谢谢你。你不但救了子启,还让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寡人,无不身临其境,深受震撼哪!”怀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让大家晓得了什么叫王法!又是你让大家晓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圣明!”屈平揖礼,“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怀王愕然,盯住他。 “建议臣听从神谕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怀王怔了。 怀王一直认为是屈平设下奇谋,既救子启,又全王法,更让朝野接受一场触及灵魂的洗礼,只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不是计谋,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启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怀王压不住好奇,“你且说说,子启诸人贪财忘义,触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为何却要赦免他们呢?” “臣以为,原因有三,”屈平释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仅宽待巴人,也宽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云雨,云雨布施事关天下百姓,并非只有巴人哪!”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其二呢?” “子启为大王骨血,王法为大王所颁,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则为骨肉相残,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还有其三,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启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乌金事涉满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无辜宛民,他们皆是底层百姓,参与搬运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也是为养家糊口。按照大楚现行王制,他们皆在受刑之列!面对一千五百个无辜生命,一千五百个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怀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视怀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虽说无国了,但巴人还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会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众多朝臣,是上天赐予楚人结巴人之心的契机,臣是以奏请王上,举国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让巫咸大神也为楚民祈福怯祸!” “寡人准奏!”怀王指向庙址,“寡人在此建庙,亦为示范。” “此庙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请在宫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庙,供楚民祭拜。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庙,大王也可拨出一点专款予以修缮,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谢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怀王摆手,示意免礼,“建庙的事儿可作长远之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战,秦人志气大涨,商於之地更难收回了!商於失于先王之手,先王一生,东破吴越,南得黔滇,西镇巴蜀,临终却失於地十五邑,为此自责,难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复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请讲!” “一是治内,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内,大王要狠下心来,变法改制,使大楚脱抬换骨,否则,就无法抗御强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苏秦纵策,结盟五国,尤其是齐。” “事有次第,你且说说,这个内该从何处治起?” “仍然从乌金起始。”屈平应道,“巫咸大神虽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乌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为秦人得不到宛地乌金,是不会甘心的!” “你拟个诏命!”怀王思虑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过三。再有乌金输秦者,寡人不再祈请神谕,即诛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怀王兴奋起来,“不瞒爱卿,乌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乌金锻造技艺,三年之后,待我军卒全部装配好乌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与秦人决战!” “大王宏愿虽好,却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乌金。”屈平应道,“据臣所知,宛地有矿六坑,有大小炉膛不下三十,但其中并无一坑、亦无一炉在大王手中呀!” 怀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矿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为其私产。既为私产,大王就无权处置,只能以市价向他们购买。臣尚未计算装备三军需要多少乌金,但可肯定的是,这是一笔巨额开支!” 是的,怀王从未想到这一层。 “敢问大王,这么一笔开支,钱从何来?”屈平直视怀王。 “爱卿可有应策?”良久,怀王方道。 “这就是臣的治内之策。”屈平应道,“臣奏请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订历代先王的过时之法,从封君、世家手中收回乌金、黄铜、金、银、珠贝等物的笼断治权,取缔金节等法外特权,在商贸、开矿、捕鱼、狩猎、垦殖等域,给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产、商贸权利,由大王设专司统一管辖。偿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广,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长不过数载,民可富,资可丰,库可溢,国必大治!” 怀王抬头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泽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后面。 怀王走有一程,顿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厉行纵亲,结齐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举个合适人选,出使齐国!还有,转告苏子,如果方便的话,寡人请他郢都作客!” “臣领旨!” 此番乌金案,子启因年轻气盛而吃了大亏。怀王的一顿暴打无非是些体外伤,抹些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把他吓坏的是那日在万众睽目之下的神谕体验,真正地惊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魄。 由于背伤没好利索,子启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将养几日,方觉轻些。 外伤轻了,内伤却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启一入睡就做噩梦,梦中尽遭恶徒追杀,且被杀的部位无不在腰间,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背疮也就分外苦痛。 将养期间,鄂君府前车水马龙,几乎天天都有亲朋好友赶来探望。 惟一没来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来了,同来的还有射皋君与彭君。 “王叔,”子启从榻上跳下来,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礼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验看他后背上一大片裹着药的纱带,泪水出来。 “王叔,没事的,只是皮肉伤,疾医说,再过几日就可结痂。只要一结痂,就没事了。”子启反倒安慰王叔。 “贤侄呀,”王叔抹把泪水,“几日前就说来望你的,可叔一直没来,不为别的,就为叔见不得贤侄的伤。听你射皋叔说,这几日你好一些,叔才过来。也正好有些事务,咱叔侄几个打个商量。” “谢王叔!”子启礼让,“我们厅中说话!” 几人来到客厅,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启屁股上也有伤,只好直直地跪着。 “贤侄,”射皋君看着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这场苦断不会白受!”转向王叔,“二哥,你发句话,小弟这就使人宰掉那厮,为启侄讨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动手!”子启恨道,“待伤痊愈,小侄自去手刃那厮!” “贤侄,你要手刃哪个厮?”王叔问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长叹一声,“贤侄,还有射皋弟,如果你们就此杀掉屈平,屈平可就是个枉死鬼了!” “王叔?”子启眼睛睁大。 “这么说吧,”王叔语气缓缓的,“假使没有屈平,只怕贤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斩示众了!” 三人皆是惊愕。 “你们说说,”王叔扫视众人,“事情闹大了,一边是法,一边是情,你们若是大王,又能怎么办?靳尚出个馊主意,让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贤侄挨的这顿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错,屈平是个写辞赋的,心一定软,只要屈平应下,事儿就过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没有应下。为什么没有应下呢?因为他不能应下啊。贤侄触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这事儿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么行得通呢?如果一顿皮鞭能够了事,今后怎么办?大家伙都在看着呢。宫中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其他王子,还有诸位兄弟,还有其他王亲,还有外戚,哪一个都与大王扯着皮,通着脉,连着筋。有此先例,他们有谁肯再守王命呢?有谁肯再服王法呢?他们都将是无法无天啊,因为已有先例,大不了让大王来一顿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亲个个无法无天,宗室心里能服?百官心里能服?谁都不服,让大王怎么号令大楚呢?长此以往,楚国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气讲出这些,三人无不心服。 “啧啧啧,”王叔接连赞叹数声,“思来想去,神谕真正是个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亲情。公开祭天,现场示众,上至王亲贵戚,下至街巷百姓,谁都看在眼里,没有谁不服心哪!” “王叔是说,”子启小声,“那个横裂是……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 “阿叔看过了,是太庙的龟甲,是庙尹主持,由大巫祝他们烧的炭火,怎么可能故意呢?太庙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们不在一个翕里!” “那……”子启愕然,“若此,与他屈平何关?” “那日谋议时,”王叔讲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请神谕,奏请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与屈平朝夕相处!” “王叔是说,那道横裂是祭司祈祷来的?” “是啊!”王叔慨叹,“为救你的命,那个祭司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当着万众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启捂脸,良久,抬头:“王叔,小侄该如何致谢?” “待你痊愈之时,向屈平下个请柬,一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并祭司赏游章华,阿叔久未与人论诗答对了!”王叔给出谢方。 “侄启从命!” “再有一个,”王叔扫视三人,“贤侄这得救了,合该议议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见那个姓车的,探探他的口风!” “二哥,”射皋君应道,“探归探,咱得有个底数,是不?” “你们说说,这个底数如何给?” “我还是那句话,”彭君应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脸苦相,“秦人给的钱,该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没剩几个。钱已经分给大家,再让收回来,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别的不说,单是彭哥你家,能肯吗?你肯,几个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还有老哥的几个嫡兄弟,他们哪个肯呢?” 射皋君的一连串发问,将彭君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呀,无论是谁,吃到口并吞下肚的美食,再让他吐出来,是要抠嗓眼的。 “小侄赞同射皋叔。”在王叔看过来时,子启接道。 “既然这样,就是我说的,先探探风。”王叔给出决断,“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们再议应对不迟。如果秦人通晓大义,尚可权变,就先听听他们作何权变吧。” 乌金出事后,惠王急召张仪回到咸阳。 “唉,唉,唉!”乍一见面,惠王就连叹三气,叹声夸张,抑扬顿挫,还夹杂一个苦笑和数个摇头。 “王兄这是怎么了?”张仪盯他一会儿,呵呵乐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吗?别是嗝住气了吧?” “是这儿!”惠王指指心窝,“疼啊!” “是为那一丁点儿金子才疼的吧?”张仪歪头望着他。 “好你个贤妹夫呀!”惠王急了,从席上起身,在厅中来回急走,边走边说,“什么叫那一丁点儿金子?那是过千镒呀,那是你姐夫从这牙缝子里一小点一小点儿刮下来的呀!不瞒妹夫,自打你做起这笔生意来,寡人我这……唉,别的不说,单是后宫,连她们的那点儿脂粉钱寡人都予以减半了!这下可好,犁头没捞到,连本也亏了呢!这叫个啥子哩?偷鸡不着蚀把米呀!”夸张地捂住心窝,“哎哟,哎哟,你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哟……”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仪有一剂良药,不定能治王兄这个病呢!” “是何良药,快说!”惠王停住脚步,坐回席位。 “是桩旧事。”张仪缓缓说道,“王兄可曾听闻齐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莱二国的国君吗?” “寡人未曾听闻。” “哈哈,没有听闻就好说了!”张仪正襟,动作夸张地捋把胡须,“当年管仲用于齐,桓公不爽鲁君,欲发兵击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伤一卒而服鲁国。桓公问策,管仲曰,君服绨即可。绨为加厚的丝缯,穿之甚暖。桓公服绨,左右效之,齐民从而跟之,绨大贵。管仲发令,齐民不得织绨。齐民无绨,求购于鲁,鲁君喜甚,令其民弃耕而植桑、养蚕、织绨,鲁君使鲁国商人货其绨予齐,得钱兑粮而归。未及三年,见鲁民皆不耕种,管仲令齐民不得穿绨。鲁绨无处可卖,农田皆成桑园,鲁民大饥,粮价暴涨。管仲在齐鲁边境广置粮仓,低价售粮,鲁民皆奔齐地。鲁君无奈,亦奔齐求降。桓公未战而服鲁矣。” “咦,”惠王听进去了,“这桩旧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说说,你这个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鲁,楚民非鲁民,楚王非鲁公,张仪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长笑几声,亦捋一把胡须,“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压低声,“可管仲他怎么能与从鬼谷里出来的贤妹夫比呢?再说,苏秦不在楚国,也顾不上楚国,南蛮之地,有谁能是贤妹夫的对手?”倾身,“敢问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让寡人不战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张仪一连给出十二个字。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毁其钟,何意?” “王上可知黄钟大吕?” “《周礼》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乐》载,‘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张仪朗声应道,“此句是说,黄钟为阳律之首,大吕为阴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则国运昌隆啊!” “以贤妹夫之见,何为楚之黄钟?如何毁之?” “黄钟,乃阳律之首,起乐之声,古人常以之喻国之重器。敢问大王,何为国之重器?是金子吗?” “非也。”惠王不假思索,“国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 “好了,毁其钟可解。止其谋呢?”惠王盯住张仪。 “要止其谋,先得知其谋!敢问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见秦人磨刀霍霍,该作何谋呢?”张仪反问。 “若是对付张仪,寡人当从苏秦纵策,结盟齐国!” “王兄还有何疑?”张仪笑问。 “最后一个呀,乱其心。怎么乱?” “就用王上那点儿从牙缝子里刮下来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状,“贤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事儿?”又拍几下,牙关一咬,“说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换盐。” “换盐?”惠王眼睛睁大。 “唉,”张仪长叹一声,“犁头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国那拨权贵的手里,讨回来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为什么不换点儿盐吃吃呢?” “可这……”惠王怔了,“巴人的盐泉,我们也有两处,听闻蜀地也发现盐了,寡人还打算卖盐呢,还要他们的盐做啥?” “乱其心哪!”张仪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余味隽永。 惠王闭目有顷,猛地一拍大腿,连出两声:“妙哉,妙哉!” 二人相视,大笑。 “好吧,”惠王笑毕,拱手,“楚国的事,就劳烦妹夫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一桩喜事,陈庄终于死了,如你所说,是让巴人杀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不收敛,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脑袋,听说是将他的脑壳子做成尿器了,也亏巴人想得出!” 良久,张仪吁出一口长气。 死罪虽免,不可不罚。作为惩治,怀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个空的封号,同时罢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职爵,诏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怀王的这道诏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实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后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启的请柬,语气十分客套,一谢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请他与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华台。 屈平琢磨不透背后深意,在处理完府中事务后,将请柬纳入袖中,回到草庐。 近些日来,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过夜,无论再晚,都要设法回到庐中。 因为庐中有白云。 他已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云回来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云兴奋道,“今朝阿妹寻到一处地方,可以立庙!” “是吗?”屈平笑道,“在哪儿?” “在东街。”白云应道,“是靳大人寻到的,说是地主愿意捐出来。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泽,是块高坡,大小正好立庙。” “祝贺阿妹!”屈平拱手,“那处地方阿哥晓得,那处高台是当年干将、莫邪的铸剑台,当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对了,阿妹,想不想去谢谢人家呢?” “谢谁?” “就是将那块宝地捐给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屈平从袖中掏出请柬,“看,人家请你来了!” 白云扫一眼,惊讶道:“是鄂君启?” “是的,”屈平点头,“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为回报,他献出这块宝地!” “哟嘿,”白云嫣然一笑,“这个是该回谢一下。” 云梦泽章华台,轻风抚柳,阳光明睸。 三休台下,当屈平、白云跳下他们的辎车时,迎候在台阶处的是鄂君启与一个装饰妖艳的美姬。 美姬不是别个,是品香楼的头牌,秋果。 当然,她现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楼中,一品香没有名号,有名号的是排在她身后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个,二品香,两个,三品香,三个,之后循序类推,九品香,九个。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见礼毕,子启二人陪同屈平、白云踏上三休台,游览各处宫殿并景致。子启如导游一般,为他们一路解说每一处胜境。 游览一毕,子启引领几人走向观波阁,讲出当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礼宾五国共相苏秦、苏秦如何当场揭掉号称三百多岁的假冒仙人苍梧子的老寿眉而促成楚国纵亲的故事,听得秋果唏嘘不已。 沿着观波亭后面的台阶拾级而下,几人来到云梦泽边,走向泽水岸边的码头。码头前停泊两艘大船,一艘如龙,叫龙船,一艘如凤,叫凤船。 龙船是楚王专乘,王亲若无楚王邀请,只能乘坐凤船。 几人登上通往凤船的踏板,候在船舱门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双方见面,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王叔无视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云。 白云回以同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着了魔,都是一动不动,都是不眨眼睛。在这个瞬间,他们像是都要把对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渐渐下移,从她的脸上移到脖颈上,再顺着她的脖颈移向胸脯。 一条金链从她的脖颈垂下来,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渐渐锁在那条金链上。 子启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云,转向屈平,一脸纳闷。 屈平也是呆了。 显然,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见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过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轻顶一下王叔,悄声。 王叔这也回过神,目光从白云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见王叔并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会儿,拱手回礼,点头,“嗯,果然是青年才俊!”目光再次转向白云。 白云亦前一步,大方揖礼:“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叩见王叔并夫人!” 不待王叔说话,君夫人跨步上来,一手拉过白云,将她好一番打量。 “啧啧啧,”君夫人抚摸白云的纤手,“好一个绝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哟!” 见君夫人出语直白,白云脸上现出羞涩,看一眼屈平,勾头不语。 “谢君夫人!”屈平未动声色,朝她拱手。 “啧啧啧,”君夫人又是几声赞叹,咬死这个话题,“一个才子,一个佳人,真叫个天下绝配哟!”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风紧,不是待客处呢!”携手白云,径自走进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礼让:“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称,叫你屈子了。屈子,请!” “王叔先请!”屈平回让。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携住屈平的手,并肩跨入船舱。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里面如同宫殿,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凤舟开始移动,于不知不觉中滑向泽中。 远山映衬,景色绝美。 子启朝近旁一个暗舱打个响指,一时间,管弦协奏,钟石交响。音乐声中,舱门启开,一行八个美女络绎进来,长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泽,碧波万顷,曲缈人曼。 王叔却如中了邪,压根儿无视乐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时而闭目遐想,时而瞟一眼白云。 白云也是,从进舱的那一刻起,两只大眼一直锁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够他。 屈平则完全放松下来,两眼迷离,专心赏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着急,一会儿看看王叔,一会儿看看白云,一会儿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启。 没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毕,王叔仍旧无话,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场面尴尬起来。 子启轻轻咳嗽一声,挥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听闻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过誉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断,此曲当为召南民风!” “啧啧啧,”君夫人连声赞叹,“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着,君夫人顺口吟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哈哈,”子启兴奋道,“此诗小侄自幼就会。”匀气,接吟后面两阙: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啧啧啧,”君夫人竖起拇指,“贤侄好记性呢!” “哈哈哈哈,”子启笑过几声,“小侄这叫班门弄斧呀!”故作惊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们不过是奏个乐、跳个舞而已,并未吟出曲辞,屈子何以断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风呢?” “回禀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断此曲,依据有二,一是此曲纯朴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刚正,与召南之风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饰、肢体动作,均与召南之风相似。” “哈哈哈哈,”子启大笑几声,“好一个琴瑟和合、肢体动作呀,”看向白云,别有意味,“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见过君子了,这也‘觏止’了,佳人该当‘我心则降’才是。对不,我的小美人儿?”搂住身边的秋果,嘴巴伸过去,动作夸张。 秋果嘤咛一声歪进他怀里,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机械地用臂弯揽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势依偎过去。 显然,这是事先备好的一出戏,是有意演给屈平和白云看的。 船舱里一双一对,只剩下屈平与白云了,且又双双挨在一起,再无一点儿肢体动作,倒是难为情了。 但屈平依旧不为所动,正襟端坐。 白云瞄屈平一眼,扑哧一笑,洒脱地解开长发,将头猛地一摆,一头乌发幅度极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调衅地看向子启,语气揶揄:“可怜这首小诗,经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哟嘿,”子启急了,松开美姬,坐直,看向纪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难道不正么?诗中所述,难道不是夫君在外,妇人苦候不见,愁思不得,忧心忡忡,热切盼望夫君归来,她好亲近么?” 王叔依旧盯在白云身上,神情恍惚,仿佛没有听到。 “屈子,”子启转对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学无术,敬请赐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论《诗》,公子该当请教王叔!” 子启转向王叔:“王叔?” 王叔听若无闻,目光依旧在白云身上。 子启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脸色尴尬,拧他一把,“启儿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过神了,冲屈平笑笑。 “王叔,”子启指白云,“她说小侄解得不对,您评评看!” “解……解什么呢?”王叔挠头。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游荡到哪儿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呵呵,”王叔干笑两声,盯住子启,“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启眉飞色舞,“诗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忧心如焚,俟夫君回来,二人终于享受人间极乐,兴甚志哉!”指白云,“祭司却说我解歪了!王叔评评,小侄究竟是歪了没?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儿?” “嗯,”王叔捋须有顷,“祭司所评甚当,此诗讲的并非思妇,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离君臣苦,离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国泰民安,天下归治!” “哎呀,”子启摸摸头皮,吐下舌头,“听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喽!” “公子没有想到岔上,不过是想歪而已!”白云重复她的观点。 “岔就是岔,我这……”子启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诗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为儒门之见,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伦极乐,为俗民之见,各自成理。” “是了,是了!”子启兴奋起来,看向白云,“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听见?芈启所解也是成理,哪儿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为召南之风。”白云瞄一眼屈平,语气平淡,“风为民气之吹,此诗当是召南百姓借思妇之口讥讽时弊呢!公子不晓得苍生之苦,未能读懂此诗,所以解歪了。” “敢问祭司,”子启再挠头皮,“此诗所讽何弊呢?又是怎么个讽呢?” “讽的是征战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战,不恤民难,丈夫秋日应征,或已喋血沙场,再无归期。思妇却不晓得,仍在晓盼暮望。思妇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觉,秋日又至,希望、绝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这幻境里,思妇终于看到其夫归来,于是男欢女爱,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说越慢,声音微微哽咽,“幻境过后,公子可曾想过?” 子启还没说话,秋果却联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战死的两个叔叔及两个弟弟,大受触动,放声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湿润了,深情凝视白云。是的,此诗他吟过不知多少遍,真还没有吟出这般感觉。看来,对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远胜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会意,跟他走出舱门,来到船头。 君夫人小声嗔怪:“见到美人,魂都没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什么想哪儿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过撮合他俩的,说是只要屈平爱上这个妞儿,就会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们君臣就会起隙,就会为此女争风,可你……人家没争,自家倒先争上了!” “你就晓得争风!”王叔斥道,“去,收她为义女!” “义女?”君夫人眼珠子连转几下,笑道,“这个好咧,臣妾这就去!” 二人返回舱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夫人请讲!”白云应道。 “老身膝下无女,甚是无趣,今见祭司倍觉亲近,诚意纳为义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语气热切:“夫人所言,亦为老夫心意!” “谢王叔、君夫人厚爱!”白云拱手,“只是,此为大事,白云不敢擅专,尚须禀报父母高堂,诚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这……”君夫人面色尴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这个自然。”倾身,“敢问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伤感了,闭上眼睛,脸转向屈平,身体也靠过来。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开话题:“王叔,那个小岛景致不错哦,能否近些赏玩?” “好咧!”不待王叔发话,子启击掌,冲隔舱叫道,“左侧小岛,近些!” 凤舟缓缓地荡向小岛。 赏过小岛,见天色不早,凤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听闻屈子博学,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请教屈子!” “请教不敢,”屈平拱手,“敢问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启。 子启击掌,舱门开处,一人抱进一只陶壶,小心翼翼地摆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壶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还粗,工艺稍显粗糙,但年代久远,壶上还有仕女与水、岸、花等彩绘。 见到彩壶,屈平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它,继而双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无人。 良久,屈平轻轻放下,看向纪陵君。 “此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着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请屈子鉴定!” “回禀王叔,”屈平应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此壶当是女英壶。” “哦?”王叔倾身,“屈子何以知之?” “据《王禹记》所载,”屈平侃侃言道,“舜帝亲手制作陶壶一对,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时舀水之用。”拿起壶,做舀水并冲淋动作,“当是这般使用。”亮开壶底,指上面的字,“这里有‘重华’二字,当是舜帝名号。”指壶面彩绘,“所绘之女,就服饰看,当为帝妃女英。” “天哪!”子启咂舌,看向秋果,“原来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竖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学!”看向子启,“贤侄,让他们好生包裹,待会儿放到屈子车上。” “好咧。”子启拿起陶壶,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问王叔,为何放臣车中?” “呵呵呵,是这样,”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时,有言在先,无论何人,只要识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恳请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为难,“难道你要老夫食言吗?” “臣不敢!”屈平应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对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违心之事,不受违心之物。此壶既为王叔所拾,当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违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洁士!”王叔夸奖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说,老夫就送给祭司了。” “我?”白云没有料到王叔直接绕到她身上,惊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听子启说,祭司欲在宫外修建一座巫咸庙,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击掌,“抬进来!” 二人开舱门进来,抬着一只箱子,将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几案,离去。 “祭司请看!” 白云启开,是码放整齐的一箱金锾。 “此为一百金锾,权作立庙之资。倘若不足,祭司可随时登临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壶,“还有此壶,老夫也作献祭,为巫咸神女沐浴洗尘!” 望着这对热心为巫咸庙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视她。 二人对视。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辞,显然是在与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诚谢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赠!白云已将三位献捐大礼禀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双双跪地,往空祭拜。 子启望见,亦拉秋果跪拜。 章华台下,望着屈平、白云的辎车滚滚驶远,子启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个祭司了?今儿一见,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诗解的,连我这铁石心肠也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论才艺,敢说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横他一眼。 “可……”子启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从未看到过呢!”扑哧笑了,“连婶娘也看不下去了哟!” “唉!”王叔长叹一声。 “王叔为何而叹?” 王叔没有应他,见车尘已散,微微闭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庙,一个绝世美女坐在崖边,面对空谷弹琴。 王叔的泪水流下来。 “王叔?”子启盯住他,惊愕。 “阿叔想起一个人来!”王叔缓缓说道。 “谁?” “巫咸山巫咸庙中的祭司!” “咦?”子启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着灯笼找灯笼!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从那山上、从那庙里走下来的!” “唉!”王叔又是一声长叹,语气感伤,“贤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说的那个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启惊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会不会是……”子启想了下,小声,“她跳崖后没有死,让个树枝挂住了啥的?” “确证死了,巴人将她殓在石棺里,架在悬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长气,慨然叹出,“这又分明活过来了!” “王叔,”子启压低声音,“那祭司与您是不是……”故意顿住,诡秘一笑。 “是的,”王叔点头,“王叔有负于她啊!王叔欠她一条命啊!”放任泪水流出来,“二十年了,当是她来讨账了!” “王叔,”子启急道,“您是说,祭司?” “是的,”王叔喃声,“她们一模一样,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声音,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要是这说,”子启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让车夫一路跟着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语举止,无一丝儿不像,若不是让人查出来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我真还以为活见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