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 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 保横棋张仪谋齐
孟夫子连殿下也不打个招呼,显然过分了! “父王,”魏嗣气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话没说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说吧,”惠王看向张仪,“都有什么好消息?” 张仪将使秦收获细禀一遍。与副使史举有所不同的是,张仪的禀报增加了与秦王讨价还价的细节及秦国为伐齐形成决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万人,这不是儿戏吗?”惠王不屑道。 “五万全是锐卒,”张仪应道,“虽说不及庞将军的虎贲,却也是以一当十的。再说,用兵在将,秦王特别从巴蜀调回司马错,反观齐人,孙膑、田忌之后,又有谁还能将兵呢?” “田婴!”惠王脱口而出。 “一则不是司马错对手,二则臣料定他不肯将兵!” “为什么?” “因为田婴为人伶俐,能审时度势。作为相国,他是不肯冒不胜之险的!” “齐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谁能救齐人?”张仪扳起指头,“赵人吗? 他们得先越过漳水,打败大魏武卒后再越过河水,是不?韩人吗?韩侯若是敢动,函谷关的秦人就会出兵宜阳,相信秦人早对宜阳的乌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吗?齐人无端偷袭项城,杀人无数不说,还烧了无数库房,昭阳气得吐血,出兵伐齐,若不是忌惮田忌与孙膑,只怕早 就打到临淄了。燕人吗?当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吗?能救齐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问王上,您愿救齐吗?” 张仪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虑。 咚的一声,惠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们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让秦人占完,是不?” “怎么出?”惠王看向他。 “依儿臣之意,我们也出兵五万。秦人打秦人的,我们打我们的。嗯,不对不对,我们为秦人做个底,秦人打前阵,我们打后阵。秦人打赢了,我们管理秦人占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赢,我们也好接应。”魏嗣抛出他的算计。 惠王闭目有顷,看向张仪:“张爱卿,你意下如何?” “臣听王上!”张仪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时,看向魏嗣,断然说出二字:“不可!” “为什么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处,自也该秦人去得!”惠王转向张仪,思虑已定,“张爱卿,秦人远道而来,慰劳一下也是该的,万不可殷勤过头,反给人家添乱哪!”重重地打个哈欠,现出困意。 “臣告退!”张仪、魏嗣起身,揖退。 出宫之后,魏嗣颇为郁闷。 “张相国,”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张仪,“你说,王上为什么拒绝出兵,将所有好处白白让给秦人?” 张仪顿住步,扭头,盯住他,良久,苦笑一声,未置一词,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张相国——”魏嗣紧追两步,见张仪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脚步,闷头回到他自己的东宫。 这个宫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殁后,宫中的一切,除去夫人与几个育有孩子的嫔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东宫的却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从陪他嗅了一路尸臭之后,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摇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来,半是嗔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人家好等呢!” “你说,”魏嗣一脸火气,“父王为什么听不进我的忠言?” “父王怎么了?”天香赶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宽衣解带。 魏嗣将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来是永远也算不过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对待孩子一般将他扯进浴室,按进早已备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块粗麻布为他搓背:“我问你,秦国与齐战,会是什么结果?” “这还用说,秦人肯定胜呀!”魏嗣应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胜,能有什么好处?” “这……”魏嗣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秦人的战利品无非是金银财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齐人如果败了,金银细软能留给秦人吗?他们或藏起来,或毁掉,是不会留给敌人的。齐地所产,无非是粮食与盐。秦人缺粮吗?关中是粮仓,还有蜀粮可以接应。反观齐人,粮食倒是紧巴。至于食盐,秦有巴盐, 吃起来远比齐盐好。至于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国多得是,秦国差的是男人,是能种地会打仗的男人!可齐国的男人秦国敢要吗?秦国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齐地与秦远隔万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吗?” 魏嗣睁大眼睛。 “秦人如果胜了,土地、女人、盐巴……父王算准了,所有好处,没有去处,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么呢?” 魏嗣长吸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父王盘算的远不只这些。” “还有什么?”魏嗣急问。 “还有泗下诸国,尤其是宋国。如果秦人把齐人打败了,宋国也是你们父子的,秦国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进水里,溅起数根水柱,将天香的衣服打湿了。 “再说,”天香白他一眼,“秦国若是打败了呢?” 接到旨令,司马错将巴蜀事项一一交代给魏章,昼夜兼程,由汉中地经由终南山栈道驰回咸阳,直入宫城。 惠王正与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车卫国几人谋议远征之事。几年不见,车卫国已经身心壮实,受命领军一方了。 “王上,”司马错开门见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远征齐国吗?” 秦惠王没有回他。 司马错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没说话,转向甘茂。 甘茂摊开两手,苦涩一笑。 “是相国!”公子华憋不住了。 听到是张仪的主张,司马错心里咯吱一声,吸进一口长气。这些年来,真正让司马错服气的上司只有两个,一个是商君,另一个就是张仪。至于苏秦、公孙衍等,在司马错眼里皆是大才,也仅此而已。 “相国大人?”司马错看向公子华,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伐齐?” 公子华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马错看向惠王。 “司马将军,”惠王开口了,盯住他,“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伐齐?” “天哪!”司马错哭丧起脸,“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怎么能放着巴蜀不管,而要穿过崤塞,越过韩、魏、泗下,冒着楚、赵风险,远征与我们向来无涉的齐国?” 惠王的头歪着,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马错叫道,“我们从未东征过呀!” “司马将军,”惠王敛起笑,神色严肃地盯住司马错,继而转盯公子华三人,声音凝重,“正是因为从未东征过,我们才要征齐!” 握紧拳头,晃有几晃,“大秦的拳头,也该向山东亮亮了!” 几人感到的不是振奋,而是震惊,面面相觑。 “司马将军,”惠王伸脚,将眼前几案推到一边,在腾出的空地上摆出几册竹简,顺手解下腰中佩剑远远地摆在一侧,指着竹简,“这儿是山东列国,”指剑,“这儿是我等秦国,”再指竹简,“几百年来,山东列国自视为文明之邦,视我——”看剑,“为虎狼蛮戎!”解下腰带,将所有竹简围起来,形成一个圈子,“今有周人苏秦合纵列国,形成一个水泼不进的圈子,专以我大秦为敌!”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带,扎进一捆竹简,“相国张仪以身许国,只身连横魏室,犹如在这圈里插入一把利刃!”扫视众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马陵,最后是襄陵,魏国一败再败,”用短刃挑断竹简上的绳子,“魏室气泄,魏王气馁,张相国撑不住了,我们再不出手,”将短刃抽回,将刺破的腰带结牢,“苏秦就会逼来,魏国就会重入纵亲,山东就将再度成为一个圈子,张相国数年心血就将毁于一旦,”指长剑,“我大秦若想再入山东,就将是遥遥无期!”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遥遥无期啊,诸位爱卿……”惠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沉重。 一切无须再说,司马错几人相视一眼,呼吸加重。 司马错打破沉重:“王上能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问。 “二十万锐卒,粮草须支一年!” 惠王摇头。 “十万,粮草八个月!” 惠王再度摇头。 司马错震惊:“王上,这是最少的数了!” “寡人只能许你锐卒五万,粮草三个月,且这些粮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个月之后才能运抵!”惠王淡淡说道。 “王上?”司马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 “呵呵呵呵,”惠王轻笑几声,“瞧把你吓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摆正,将腰带束上,“你以为真让你打呀?做个姿态给列国看看而已!” “啊?”司马错的嘴张得更大了。 “司马将军,”惠王盯住他,“秦国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会轻易涉险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势逼人,寡人已无退路,唯有远征。先穆公不顾众臣所谏,一意远征郑国,结果是全军覆没。寡人今又远征,实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强魏在我一侧,崤塞无虞,赵不敢动。有函谷、陕、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阳,韩不敢动。楚有项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齐。将军的唯一对手,只有齐人,而齐在孙膑、田忌之后,已无良将。将军只管大胆用兵,长驱直入,在齐国临淄城下小胜一场,齐王必会服软,那时,将军就使人与其讲和,割他几座城池以安抚魏王。” “如果齐王不肯服软呢?”司马错问道。 “也是见好就收!”惠王显然想过这个,“总之,将军此番出征,不为灭齐,不为战胜,只为张扬军威,壮魏室一个胆子,吓唬一下齐王,顺便也探一探山东列国的底气,可以叫作试征!” 司马错闭目良久,睁眼,盯视秦惠王,一字一顿:“王上,臣以为不可!” “哦?”惠王倾身,目光逼视。 “君无戏言,军无试征。战争不是演戏,出征必为战胜。王上要么不出兵,要么必为战胜,否则,”司马错趋前,跪叩,字字铿锵,“臣冒死罪求请王上另选试征之将!” 依照秦法,不从君命即为死罪,且株连九族。司马错竟然冒此死罪拒不从命,实出惠王意外。 惠王闭目。 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几人一气接一气被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声。 “司马错!”惠王陡地睁眼,盯住司马错,厉声喝道。 几人皆吃一惊,无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马错再叩,声音低沉。 “嬴疾、嬴华、甘茂听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听命!” “拟旨,”惠王看向内宰,“齐王无端兴师伐我约国,以阴计杀我约国魏国太子,又以强力夺我亲国燕国十城,是为不义。寡人应约国魏王、女婿燕王之请,出锐卒五万,替天行道,讨伐不义,特此诏命司马错为东征主将,嬴华、车卫国为副将,择吉日引军东征,与齐决战!钦此。秦王嬴驷。” 司马错、公子华、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诏命甘茂司粮草,备军五万于函谷关,一是接应前方,二是筹备伐韩,只待韩国援齐,即出兵宜阳,取之!” 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劳苦你走一趟燕国,顺便过道郑城,给韩王捎个口信,就说他的御妹,秦国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梦里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 秦国伐齐,事情虽大,却没魏嗣什么事。朝中大事仍由魏惠王决断,支应秦国是张仪的事,三军也各有将帅,留给魏嗣主宰的只有一事,就是他的十几个嫔妃,其中有几个是从前太子申府中截留下来的。 魏嗣是个情种,天生肾好,每天都要御女数人,即使房术功夫了得的天香也受不了他,由着他胡闹,有时甚至让身边宫女(多是黑雕)替她应差。 男人总是要尝鲜的,魏嗣对身边的女人渐渐乏味,脑海里时不时地闪出赵姬来。 赵姬却不属于他。 这日卫国太子到他殿中造访,魏嗣使其内宰传乐坊令舞乐款待,点名赵姬领舞,结果是其他人来了,赵姬没来。魏嗣问罪,乐坊令回奏说,赵姬是王上嫔妃,要赵姬领舞须禀报毗人,奏请惠王恩准。乐坊令禀报过了,但毗人认为不合宫礼,未予奏报。 魏嗣把毗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心头欲火愈加烈了。得知赵姬每天上午都要到后花园中对着湖水练嗓,魏嗣窃喜,支使得力宫人将她请入一处僻静院落。 在毗人治理下的后宫一向太平,赵姬更以为是王上召请,丝毫未加怀疑,大步入院,趋步入堂。 候在堂中的是魏嗣。 不及赵姬反应,与她同行的宫人将她朝前一推,顺手关上房门并院门。 赵姬惊呆了。 面对坐在主席位上的魏嗣,当今太子,未来魏王,赵姬既不敢动,也不能逃,唯有扑通跪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起来,舞一曲!”魏嗣举起案上的酒爵。 赵姬却站不起来。 “来,本宫扶你!”魏嗣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揽腰抱起。 赵姬挣扎,声如莺啼,不过是在真的啼泣:“殿……殿下……不……不能啊……” 魏嗣不再顾及她的挣扎与声音,抱着她走进偏房,搁倒在早已备好的软榻上。 得知秦国出兵伐齐,稷下令田文乐了。 消息是从寄住在稷下的小说门里传出来的。小说门堪称是稷下消息最灵通的门派,先生姓风,在来稷下之前叫风子,立门之后称为风先生。风先生门生极多,单是身边就有七十二位,散在列国的不计其数,多是说唱艺人,耳目最灵,专靠收集天下故事为生,偶尔也做些阴阳之事,为人卜吉凶、看风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受欢迎的人群。 自然,风先生也是稷下令田文府中常客。 当风先生煞有介事地讲出秦国磨刀霍霍、行将远征齐国时,田文“哈哈”长笑数声,根本没有当回事儿。 晚上家宴时,田文将风先生之言当作笑话讲给了父亲田婴。 田婴却不敢当作笑话。 “苏子可在?”田婴支走风先生,转问田文。 田文摇头。 “苏子哪儿去了?”田婴震惊。 “去邯郸了。他的管家使人叫他,好像是有急事。” 田婴几乎是从席位上弹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 “几时走的?”田婴顿住步子,盯住田文。 “三日之前。” “使快马赴赵,这就安排,请苏子速回!”田婴吩咐。 田文匆匆安排去了。 田婴坐回席位,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展开,凝视,头上汗出。 “来人!”田婴袖起密函,朝外面叫道。 家宰进来。 “备车,入宫!” 齐宣王久久凝视密函,上面没有落款。 宣王将密函放下,抬头:“何人所写?” “是臣的一个门人,两个月前,臣使他扮作盐商,前往秦地做生意,此函是他派专人捎回来的。”田婴应道,“臣刚刚收到,未及斟酌,就又听到稷下小说门的传闻,是以不敢怠慢,迅即入宫奏报!” 宣王重新拿起密函,盯住它看。 “臣辨过了,是他的字,不会有错!”田婴道。 宣王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两番出兵,把魏国打趴下了。魏国的相国是张仪,听闻不久前此人奉命使秦,应该是他搬来的秦兵!”田婴接道。 “婴弟可有良策?”宣王盯住田婴。 “外务之事,非苏秦不能解局。臣弟得知此情,使人寻他,不想他在三日前赴赵国去了。臣弟使快马追他,或能在他渡河前赶上。如果不出意外,旬日之内他或能回来。” “他回来能有什么用?”宣王一脸忧愁,两手按住额头,“常言道,兵来将挡,眼下缺的是御敌之将啊!” “臣弟所忧亦是此事!”田婴应和,“要是孙军师不走,该有多好!” “唉,还说这些做啥?”宣王轻叹一声,“依你之见,谁可以带兵?” 田婴连说三个名字,皆被宣王否定。 “要不,就让稷下令田文带兵吧?”田婴言语试探。 宣王没有应声,似是没有听见。 “田文虽说没有带过兵,但也跟从孙军师、田将军有过历练。再说,他结交甚多,稷下人才济济,也都认他,若是由他带兵,至少能做到知人善任。”田婴继续推荐。 见田婴绕来绕去,只为推荐自己儿子,宣王忍不住了,半是奚落:“相国以为是伐滕吗?是御宋吗?”加重语气,“统统不是,是虎狼之秦杀上门来!” “臣……”田婴面色尴尬,“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有一个人,”宣王几乎是脱口而出,“田忌!” 田婴苦笑一下,看向远处。 “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宣王盯住田婴,“秦王伐我,必用司马错为主将。在寡人心里,能敌司马错的只有一人,就是田忌!” “臣弟也想过田将军,”田婴接道,“只是,经过邹相国两番折腾,田将军的心伤透了,不会回来的!” “来人!”宣王叫道。 内宰进来。 “使人入楚,无论田忌身在何处,都要给寡人带回来!可转禀田将军,无论他要求什么,寡人全都答应,条件是,他必须回来!”宣王下达旨令,语气沉重。 因赵相肥义所请,也因在齐时间过长,苏秦有点儿想邯郸了,吩咐车马加快脚程,不过三日就到了宿胥口。 也是合该有事。这日宿胥口偏巧起了风浪,所有摆渡皆停。苏秦要求赶路,飞刀邹好说歹说,出高价寻到一个船家,刚刚踏上渡船,风刮得更大了,掀起滔天巨浪,且是顶头风。船工撑出数丈,船体剧烈晃动,在水中打转,马匹受惊,大声嘶鸣。船家死活不肯涉险,撑回码头。苏秦也不好逞强,只得在宿胥口寻客栈住下。 风却一直刮,时大时小,次日竟还下起暴雨来。风雨肆虐三日,于第四日停歇。苏秦他们刚要起渡,田文的家臣快马追到。家臣呈上田文的亲笔书信,说是情势危急,主公请他速回临淄。 苏秦的心揪起来,眉头拧成两只蜈蚣。 考虑到宿胥口是再好不过的信息收集地,苏秦让田文家臣先回齐国复命,说他随后就到。之后,苏秦吩咐返回客栈,使飞刀邹打探情势,自己关门闭户,静心思索应策。 傍晚时分,墨者陆续传来音信,秦国五万征卒已过虎牢关,正在向魏境进发。 毫无疑问,秦人不远万里强征东齐,这是一步匪夷所思的险棋,且也一定是出于张仪之谋。 张仪何以走出这步险棋呢?难道是他无子可下了? 恐怕是。 连横魏国之后,张仪密结庞涓两番折腾,先伐赵后征韩,不料尽皆折戟,且挫败他的皆是齐国。在襄陵陷落之后,于魏而言,向齐报复的机会完全丧失,魏王也必对张仪心存疑虑。张仪求请秦国出面,更多是出于维护他在魏国的地位。 显然,张仪也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齐宫立新,权臣内乱,三军无首,粮草无继,国库也在与魏国的两番大战之后损耗殆尽。换言之,齐国打不起仗了,齐国也打不动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一对一,秦国稳操胜券,因为齐国技击原本就不是大秦锐卒的对手,且没有筹策之将。于齐人而言,唯一的机会是等待援兵。谁是齐人的援兵呢?纵亲列国。纵亲国中,魏人肯定不是。余下四国是楚、韩、赵、燕。楚人吗?抑或是韩人、赵人、燕人?苏秦闭目,一个一个地思考,再一个一个地排除。 思来想去,齐国真还没有合适的帮手,即使有,张仪也一定会将之先行斩断,否则,他不敢也不会来走这步险棋。 就眼前形势判断,张仪完全拥有这个能力。楚人记恨项城,必乐观齐难,不会施以援手。齐国救过赵,赵人最有义务救援。但张仪早已结好中山,在魏与中山的南北夹裹下,赵国动弹不得。 能救援也应该救援的只有欠下齐国大情的韩国,且它又刚好卡在秦人东征的要冲。 关键是,韩王敢吗? 天色微明,一个概念油然而生。既然张仪敢走险棋,他苏秦为什么不敢? 苏秦分别写就几封密函,让飞刀邹使墨者分别转呈韩国公孙衍、赵国肥义、楚国陈轸三人,掉转车头返回临淄。 受命之后,司马错、车卫国紧急动员,选将调兵,筹备出征,公子疾、公子华则先行一步。公子华通知分散于列国的所有黑雕,将他们分作六个大组,分别配合东征行动,自己亲至魏国会合天香,于大梁城内设立黑雕分台,居中指挥。 与此同时,公子疾率领一支逾百人的使团车马,旌旗招展地越过周地,直入韩境,觐见韩宣王。 递呈国书与礼品之后,公子疾将秦惠王的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韩宣王,请求他允准秦卒借道伐齐。 韩宣王收下国书,安顿好秦使入驻馆驿,急召公孙衍与公仲入宫议事。 二人也已晓得所为何事,尤其是公孙衍,几天前就已接到了苏秦的密函。 “王上,”公仲直抒胸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借道伐国,臣就会想到虞、虢之事。唇亡齿寒,虞公借道,终归落了个亡国断祠,臣早晚想起来,背脊骨都是凉的!” 公仲没有明说反对,但言外之意是显然的。 韩宣王看向公孙衍。 “王上可以借道。”公孙衍喝一口手中的酒葫芦,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 身为国相了,公孙衍仍旧是葫芦不离手,时不时就喝上一口。 “哦?”韩宣王身体趋前。 “王上可知不借道的危害吗?”公孙衍再喝一口,放下葫芦,盯住宣王。 “请爱卿详解!” “若不借道,王上可有三大险处!”公孙衍侃侃说道,“其一,借道伐国,自古有之。既然事不关己,王上有何理由不借呢?其二,韩地与齐地远隔山水,韩地与秦地却是相傍相依。宜阳之南就是商於谷地,宜阳位于洛水之侧,洛水上源是上洛,今为秦人所有,宜阳之北是焦、陕、曲沃,焦、陕、曲沃之西是函谷道。函谷道在秦人手里,焦、陕等在秦之盟友魏人手中。其三,秦人早对宜阳铁炉垂涎三尺,正愁没个借口呢!” 韩宣王打个惊战,看向公仲。 公仲也是一凛。显然,他没想到这么多。 “王上若肯借道,却也有三大益处。” “哪三大益处?”宣王眼睛大睁,急不可待了。 “其一,成全秦人,封住他的口;其二,不得罪魏人;其三,坐山观虎斗,不定还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什么宝贝?”宣王追问。 “大则虎尾、虎腿,小则几颗虎牙,最不济也可捡拾几撮虎毛!” 宣王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吁出。 “敢问相国,”公仲问道,“秦、齐若战,谁能取胜?” “这个嘛,”公孙衍拿起葫芦,指指天,“要看天老爷喽!”连喝三口,“就战而言,无外乎三种结局,其一是秦胜,其二是齐胜,其三是皆不胜。”看向宣王,“就三个结局来说,无一不利于韩呢!” “秦胜也利?”宣王听不懂了。 “利呀!”公孙衍应道,“劳师袭远,必旷日持久。持久之战,兵器粮草必定吃紧,单是辎重这笔生意,王上想不赚钱也是难哪!” “要是他们不打呢?”宣王眉头微凝。 “不打更是好事呀!”公孙衍笑了,“天下苍生少些屠辱,王上难道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韩宣王长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听相国论事,真叫个痛快!” 昭阳是在秦卒跨过虎牢关之后才从韩人口中得知秦国伐齐的事。 昭阳初时不信,以为是韩人谣传。当细作探知秦国锐卒五万、战车千乘并大量器械辎重已经浩浩荡荡地路过郑城,开往大梁方向,昭阳始知所传不虚,哈哈哈哈长笑几声,使人召请陈轸谋议。 “敢问大人是何应对?”陈轸听完情势介绍,冲昭阳问道。 “这个……”昭阳吧咂一下嘴皮,“不是正在与陈兄谋议吗?” “轸晓得大人已有定策,说出来吧!”陈轸吃准了他。 “好吧!”昭阳拿出列国情势图,指图解道,“秦军东征,劳师袭远,必出全力,就算只出五万人,单是辎重就得另出五万人。齐无良将,不敢硬战,最明智应策当是坚壁重垒,闭门不战,待秦人气竭。若此,秦、齐必成僵持。秦、齐僵持,大不利于秦,秦必攻坚。攻坚必恃力,是以秦王会加派兵力,砸实前方。前方越实,后方越虚。在下之谋是,趁秦人后方虚弱,我可出重兵一举收复商於!” 啪啪啪,陈轸轻轻鼓掌,嘴角却是莫名一咧。 “陈兄?”昭阳盯住他。 “看来大人是铁心要帮齐人的了!”陈轸的咧化作笑。 “在下怎么会是帮他呢?”昭阳气恨恨道,“项城的闷气我还没出呢!” “秦人千里远征,必全力以赴,头与屁股不能两顾。大人乘人之虚,踢人屁股,这不是在帮齐人的忙吗?” “齐人管我屁事!”昭阳辩解,“秦人占我商於,逼我郢都,在下睡不着呀!今日予我这个机缘,千载难逢呢!” “睡不着觉的当是大楚之王,怎么能是大人呢?” “陈兄,你……”昭阳猜不透了,直直地盯住他看。 “轸以为,”陈轸和盘托出他的盘算,“商於是战略要冲,于楚来说,一定要收复。以大楚之力,以大人威势,如果大人真正想收,收复它也不是难事。不过,何时收复,怎么收复,由何人收复,于大人,于昭门,可就关系重大喽!” 听到关系昭门,昭阳沉不住气了:“快说,关系何在?” “商地诸邑是先楚王送给秦室的礼品,於地诸邑是商君从景氏口中夺去的,与大人你,还有你们昭氏,八竿子也是打不着。大人心心念念收复商於,收复回来也是人家景氏的地盘。既然是景氏的地盘,就当由景氏去收,大人您急个什么呢?”陈轸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 啜一口。 “陈兄是说——”昭阳抛砖引玉,盯住他,候他接话。 “就眼前大势,秦国堪称是西部恶虎,齐国乃东方雄狮。一虎一狮,先河西,后马陵,接力按倒了魏国这头笨牛。唉,老魏王这头牛是够笨的,因为他长的是一颗猪的心,伤疤未好就忘了疼,今又听信张仪这个长舌骗子,为虎作伥,促成虎狮斗这场天下大戏。既然是一场天下大戏,大人为什么不像在下一样,拿个厚草垫,寻个好地儿,摆上一盏茶水,摇个芭蕉扇儿,美美实实地看一场热闹呢?”陈轸再啜一口。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昭阳听进去了,沉吟良久,笑道:“陈兄看场热闹倒是不错,让在下这个舞枪弄棒的粗人也看热闹,真还憋不住痒呢!”倾身,压低声音,“陈兄,依你所断,这场热闹的结局,是虎咬过狮呢还是狮子咬败虎?” “这个得看天意了!”陈轸指指空中,诡秘一笑,“大人可请大巫占一卦。” “呵呵,”昭阳坐直身子,和他一个笑,“若请大巫就轮不上在下喽!不过,陈兄也不能让在下一直看戏吧?再说,这么大个事儿,大王又会怎么想?大王若是问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楚王所想当与将军一样,收复商於!” “若此,在下如何应对?” “轸已讲白了呀,平心静气,观虎狮之斗。若是虎胜,楚人可出项城之气;若是狮胜,大王可起精锐之师,在老虎屁股上咬它一口,收回商於。” 昭阳兴奋了,盯住陈轸:“如果都不胜呢?” “那就欣赏一场谁都不胜的好戏喽!”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一声长笑。 “听说郢都发生一件大事,怕是大人要笑不出来喽!”陈轸瞥他 一眼,啜茶。 “何事?”昭阳吃一惊,敛住笑,盯住他。 “郑克的女儿郑袖被靳尚献给大王,说是大王形影不离了!” “那又怎样?”昭阳显然晓得此事,冷冷一笑,“一个女娃子能奈我何?” “好吧!”陈轸斟茶,将一盏推给昭阳,“来,我俩喝茶。” 在向陈轸问策之后的第三天,昭阳接到怀王召请,由项城驰往郢都。 因有陈轸的提醒,昭阳没有着急入宫,而是先回府中,召集族人问询宫中诸事,尤其是郑袖。楚国后宫甚大,单是别宫就有十几处,几乎每天都有民间女子被选入宫,因而族人中谁也没有将一个入宫女子当回事儿。昭阳问询几句,见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于翌日晨起早朝辰光入宫觐见。 昭阳请求觐见时,怀王正在听琴,是郑袖在弹,琴声呜咽。 许是命运作怪,昭阳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日子,襄陵城破一周年,也是郑克父子阵亡周年忌日。 这个日子别人不会记得,即使昭阳也早忘了,但郑袖记得。 非但记得,且是铭刻在她的心上。 早在凌晨时分,鸡还没叫,郑袖就在被窝里哭起来了。怀王被她哭醒,仔细看她,见她仍在熟睡,晓得她是做伤心梦了。 怀王恶作剧起来,不去叫醒她,只在边上观看,希望听到她的梦话,好在她醒时打趣她。但郑袖只是哭,没完没了地哭,眼泪打湿半个枕头,却没一句梦话出来。 怀王大为失望,遂起身穿衣,走到户外练剑。 怀王练有半个时辰,一头大汗回来,见郑袖仍在睡,眼角仍有泪水,且是新流出来的。这就奇了,怀王把她扳起来,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郑袖早就醒了。 晓得是怀王,郑袖翻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腿窝子里。 “袖,”怀王轻轻拍她,“说说,做啥伤心梦了?” “忘了。”郑袖喃声。 “想起多少是多少,说给寡人听听!”怀王鼓励。 “臣妾真的忘了!”郑袖应道。 “那……给寡人笑一个。”怀王将她翻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郑袖非但没笑出来,反倒流出泪水。 “袖?”怀王觉得不对了。 “王上,”郑袖挣脱开,走到一边,拿起她带进宫中的琴盒,“臣妾为您弹一曲,好不?” “弹吧!”怀王坐在榻沿上,盯住她。 郑袖走到琴架前,坐定,抚琴不动,看向怀王。 “弹呀!”怀王催道。 “臣妾斗胆,请王上坐到席位上听!”郑袖求请。 怀王这才觉得失礼,走到席位上,正襟坐下,吩咐宫女点燃几炷香,闭目正念。 郑袖奏琴,奏的正是那日她在襄陵城门楼上所奏的乐音。 郑袖边奏边哭,泪水淌下来,一滴接一滴,滚落在琴弦上,再被震颤的琴弦激飞。 怀王听傻了。 怀王是个知乐的人,但郑袖所奏完全没有曲谱,只有悲怆与绝望。 郑袖弹出的不是琴,是她的心,是她的泪,是她母亲、她父亲和她哥哥的血。 怀王听哭了。 郑袖一直弹,一声声,一遍遍,从太阳升起到日高三竿,一直没有停下手指。 怀王一动没动,泪目,恭听。 早朝的时间到了。 早朝的时间过了。 众臣等不到怀王,使靳尚去请。 靳尚随从当值内臣来到后宫,远远听到这悲怆的琴声,晓得是郑袖弹的,也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靳尚紧步趋进。 郑袖仍在弹,怀王仍在听。靳尚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使当值内臣转告朝臣休朝,自己守在门外,一是防止外人打扰二人,二是防止郑袖因伤悲而过早讲出襄陵之事,反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