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在线阅读 - 第104 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 追千里痴子寻辱

第104 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 追千里痴子寻辱



    “衍以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邹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轲所闻,”孟夫子淡淡应道,“此乃天道运行,典出于《尚书》之《洪范》篇。就《尚书》所载,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为水,二为火,三为木,四为金,五为土。水可润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样变形),土可稼穑。润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穑生甘。人有五事,一为貌,二为言,三为视,四为听,五为思。貌宜恭,言宜従(从),视宜明,听宜聪(明白),思宜睿(智慧)。恭当肃(严肃),从当乂(安定),明当晢(光明),聪当谋(远虑),睿当圣(通达)。”

    《尚书》为上古之书,经孔子编纂,孟夫子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娓娓道来,不仅驳回邹衍将五行归功于己的两个“衍以为”,且又顺道讲出儒门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谓是一气呵成。

    场上学子纷纷点头,无不叹服孟夫子的博学。

    “呵呵,”眼见处于下风,邹衍深吸一口气,笑出两声,“夫子博览,衍叹服。《尚书》的确言及五行,但《尚书》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书》言及五行,却未言及与之相应的五色与五德,衍之五行则涉之。”

    “轲寡闻,敬请赐教!”

    “衍以为,”邹衍将话题拉向自己的近期发现,“五行相应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杀相从。五行运于天,五德运于世。”

    “请教先生,五德是如何运于世的?”孟轲眯起眼睛,以问捕捉战机。

    “帝王将兴,上天必有预兆。黄帝之时,有大螾大蝼现于世,土气胜,是以黄帝尚黄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时,草木秋、冬不枯,木气胜,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汤之时,水中现金刃,金气胜,是以汤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敛。及至文王,有赤鸟(凤)衔丹书会聚于周室社庙,火气胜,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

    邹衍显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几声长笑,“好一个五德运行于世!”

    敛住笑,盯住邹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为黑,天下列国,尚黑者唯有秦国,替代大周的当是秦国喽!”

    “上天玄机,衍不敢泄露!”

    “好一个上天玄机!”孟夫子占到支点,步步进逼,“黄帝行仁政,以仁德战败炎帝,方才一统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灾,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义,方为商汤所代。至于商纣,贼仁盗义,贤良或囚或戗,终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国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礼,天下重归秩序,历数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国人叛而杀之,平王东迁于洛,礼渐崩,乐渐坏,邦国争霸,陷入乱战。先生不察仁义,而以偶见天象诠释朝代更迭,实为牵强,不足论矣!”

    “哈哈哈哈,”邹衍报以更长的笑,“周公制礼,以王为天之子。河水出龙马,洛水出神龟,龙马载河图,神龟背洛书,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为之传。凤鸣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庆典;天降灾星,王必察过失。所有这些,难道不

    是你们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吗?”

    邹衍一击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时语塞,呼呼直喘粗气。

    场上爆出喝彩声,邹衍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声,抱拳,“子不语怪力乱神,轲亦不语。先生还有何问?”

    邹衍见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谦让,衍无问矣!”一个转身,趾高气扬,健步下坛。

    望着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气,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邹衍获胜激励了更多学者,此后一个时辰里,旗帜摇动,有争有辩,但火力均没达到前面几人,孟夫子尽皆轻松应付。

    两个时辰在激辩中过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却又无法脱身,脸上现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适时举起旗号。

    司坛人款款走到淳于髡处,引他上坛。

    见是祭酒登坛,众人晓得论坛结束,压场戏来了,无不兴奋。

    淳于髡大步上坛,揖道:“夫子果是博学,光头开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爱,轲得机缘受教,获益匪浅!”孟夫子回以深深

    一揖。

    “光头对儒门的仁义礼乐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门之礼,”淳于髡晃起脑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请教!”

    “先生请讲!”孟夫子抖擞精神。

    “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礼吧?”淳于髡设问。

    “是礼。”孟夫子应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侧,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着光头、拖着长音使出杀手。

    淳于髡问出的是涉及儒门的又一个悖论,众人喝彩。

    “先生好问!”孟夫子揖礼,“儒门之礼,下不违人伦,上不违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观,虽合人伦,却违天理,禽兽所不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应当施以援手,这是特殊情况下的变通。”

    孟夫子应对精彩,既解释了礼,又懂变通之道。

    众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 “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孟夫子妙对,众人叫绝。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轻轻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邹地,看来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贺啊!”

    “轲不敢当!”孟夫子揖道。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淳于髡转向坛下,声若洪钟,“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论坛结束,邹人孟轲学识渊博,才思睿智,言辞通达,主坛成功!”

    场上欢声雷动,众人皆起,旗帜招展。

    “贺喜夫子!”淳于髡转对孟夫子,笑意盈盈,“若无意外,要不了几日,夫子就当换个称呼了!”

    “敢问先生,轲该换个什么称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头,“髡将于今晚向学宫令提请聘任夫子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学宫令府张榜于稷下,三日内若无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联署反驳,学宫令就可具表报奏齐王,俟王命下达,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开馆立旗!”

    “诚谢祭酒厚爱!”孟轲拱手应道,“轲有一请,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请讲!”

    “轲来稷下,只为与方家切磋学问,取长补短,非为谋取先生虚衔。先生称呼,轲不敢当,祭酒美意,敬请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两只老眼紧盯住他,呆了。

    论坛散场,老丈先一步走去。

    苏秦追上,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远,苏秦不离不弃。苏秦身后约两丈开外是飞刀邹,假作行人。

    老丈没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门,走到郊外靠野处,在一个柴

    扉前面住步,回头看向苏秦。

    苏秦趋前,深揖:“晚辈叩见前辈!”

    “年轻人,你跟着老朽,有什么事吗?”老丈回个揖,看着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辈相貌奇伟,断非寻常之人,晚辈仰慕,故而跟从!”苏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长笑几声,“老朽度过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伟。说吧,年轻人,就冲你这句中听话,老朽许你讲三句。”

    “谢前辈厚爱!”苏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该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头。

    “这……”苏秦怔了,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句了。还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头。

    “晚辈姓苏名秦,洛阳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苏秦不敢再贻误最后一个机会了。

    “晓得了,苏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开柴扉,走进,反手关上,挂上绳子,踢踏着老迈的脚步走向堂门,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秦长长地“嘘”出一声,望着他将堂门反手关上。

    老丈后院,隐约传出群羊“咩咩咩”的叫声。

    “是个老羊倌!”飞刀邹走过来,小声说道。

    苏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远千里赶到稷下,煞费苦心开坛,却又拒绝已经到手的稷下先生称号,再一次轰动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个称号,还享受齐宫拨付的卿大夫待遇,且这待遇将随着门下弟子数量的增加而递增。

    苏秦与飞刀邹从郊外返回,见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号,你说这……”田文不及寒暄,开门见山。

    “祭酒怎么说?”苏秦问道。

    “听祭酒话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鱼,稷下是个小鱼塘,盛不下他。”

    “是哩!”苏秦点头,“如果只做学问,邹地、鲁地皆可。就开坛所见,孟夫子的学问已经可称方家了。你可禀报相国,听听他的。”

    “在禀报之前,在下想会一会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会他就是!”

    “在下想请苏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苏秦笑了,盯住他,“说吧,为何要我这个夫子同去?”

    “在这世上,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文独服苏夫子。”田文回一个笑,给出一顶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鱼,自当由苏夫子鉴定!不瞒您说,后晌开坛,其他都好,在下感觉不足之处只有一个,苏夫子您没有上坛。”

    “承蒙学宫令抬爱!”苏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回他个礼,压低声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苏夫子,会是个什么场面?”

    “学宫令若想看个场面,”苏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请一人!”

    “何人?”

    苏秦笑对飞刀邹:“邹兄,有请告老夫子!”

    飞刀邹明白苏秦指的是巨子,转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灯火辉煌。众弟子无不欢欣,爱意浓浓地簇拥在他们愈加尊崇的师父身旁,如众星捧月。

    这是一个属于孟门的吉日,尤其是对于孟夫子。大战告捷,当场婉拒稷宫祭酒正式提请的先生尊号,该当是他所度过的四十多年光阴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过后,万章与众弟子侍奉孟夫子洗过手,漱过口,将几案收拾妥当,围坐在孟夫子周边,纷纷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呵呵呵,”孟夫子正正衣襟,接过万章递来的水盏,轻啜一口,笑眯眯地扫瞄众弟子一圈,神态愈见慈祥,“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弟子先说,”公都子乐不合口,一脸叹服,“不瞒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学识渊博,今日不同了,啧啧啧!”

    “呵呵呵,”孟夫子听得受用,又笑几声,倾身,“说说,是何不同?”

    “夫子气宇轩昂,当关而立,虽有强敌万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诚大丈夫哉!”公都子“啧啧啧”又是几声。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复一句,盯住他,“你所说的,叫匹夫之勇!”

    “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转向众弟子:“你们有谁晓得什么叫作大丈夫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

    “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如孙武、吴起之流,能称大丈夫吗?”公孙丑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没有应声,看向其他人。

    “我晓得。”坐在角落的景子朗声叫道,“当世英雄,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苏秦、张仪、公孙衍之流,该叫作大丈夫了!”

    孟夫子看他一眼,仍未吱声。

    “佐百里之君,率蛮夷之众,筹策妙算,诛伐暴君,建立不世王业,如姜尚、伊尹之流,这个当叫大丈夫吧?”万章试探着问道。

    “你们所说这些,能称作大丈夫吗?”孟夫子正色敛神,逐一扫过众人,“你们难道没有学过礼吗?丈夫加冠,从父之命。女子出嫁,从母之命。女子嫁人,母送至门,总要训戒一句:‘到自个家后,须听从丈夫,毕恭毕敬!’由此观之,为妇之道,是以顺遂为正。丈夫之道呢?绝不是。什么是丈夫之道呢?居天下之广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声音激动,紧紧握拳,“得志,则与民偕行;不得志,则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大丈夫啊!”

    在场弟子无不为孟夫子的气概所感染,个个表情刚毅,拳头紧捏,豪情勃发。

    孟夫子又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公都子出去,见是苏秦、田文、告子、飞刀邹四人。

    四人中,公都子只见过田文一人,知他是这儿的学宫令,揖道:“孟门弟子公都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孟夫子在否?”

    “在。”

    “我这几位朋友诚望拜谒夫子,向夫子讨教学问,请禀报夫子!”

    田文说着,指一下苏秦三人。

    “田大人稍候,公都这就禀报夫子!”公都子转身进去。

    公都子刚一进门,旁边转出一人,朝田文揖道:“田大人,在下陈相, 奉家师之命,特从滕地赶来,诚望拜谒夫子,在此候有半个时辰了,能否偕行?”

    田文打量他,但天色灰蒙,看不真切面容,问道:“咦,你候有半个时辰,为什么不自己进去呢?”

    “我……”陈相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声音木讷,“我恳请来着,可……他们不让我拜见!”

    “为什么?”田文奇道。

    “他们……”陈相指一下自己的衣装。

    田文凑近细看,见他一身粗布,褐衣短装,肩后斜着一只斗笠,一副村野打扮,遂晓得原因了,看向苏秦。

    苏秦扯一把陈相袖子,让他站在自己与告子之间。

    几人刚刚站定,院中火把亮起来,孟夫子偕众弟子迎出。

    相见礼毕,孟夫子与田文并肩走在前面,告子跟后,再后陈相,最后苏秦,飞刀邹守在门外。

    因空间不够,孟夫子只留下万章、公孙丑与公都子三人,其余各回房间。

    孟夫子主席,田文陪位,告子、陈相、苏秦三人分别坐于客席,万章三位弟子侍立于侧,为客人奉茶。

    灯光下亮多了,孟夫子方才看清楚苏秦三人,审视他们的衣着。

    苏秦没穿官袍,是士子衣,倒还干净利索;告子衣褐,但墨家的短襟换作长襟了,也还中眼;唯有陈相,一身农家打扮,尤其是背后那个斗笠,像是刚从田里收工似的。

    见孟夫子审视,田文逐个介绍,先指向告子:“这位是告夫子,与夫子一样,刚到稷下,也是饱学之士。”指陈相,“这位士子叫陈相,慕夫子大名,特从滕地赶来拜谒!”指苏秦,隐去他的身份,“这位是苏子,洛阳人,饱学之士!”

    在田文介绍时,孟夫子微笑盈盈,与三人一一打过点头礼,末了看向田文。

    “夫子学识渊博,开坛圆满,所恨时光不待,尚有众多学士想与夫子切磋而不能,”田文指三人笑道,“三位学士皆是田文友人,与文议起夫子学问,皆有求教夫子之心。是文性急,候不及明日,直引他们前来拜谒!”

    “轲久居僻壤,孤陋寡闻,此来稷下,为的正是向各位学士、各位方家求教学问。”孟夫子逐个看向告子三人,拱手,“孟轲不才,求请诸位方家赐教!”

    “在下告不害,”见孟夫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告子拱手,“后晌在论坛上聆听夫子高论,甚是敬服,尤其是夫子所论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堪称妙论。在下想求教夫子的是,天下为何溺水?”

    “天下溺水,是因为失去人性。”孟夫子应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人性?”

    “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道?”

    “仁义。”

    “仁义何以成为道,成为人性?不害愚昧,请夫子详言。”告子倾身问道。

    “轲以为,”孟夫子侃侃说道,“人在初生之时,本性良善,皆有四心,分别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谦之心、是非之心。恻隐之心,发端于仁;羞恶之心,发端于义;恭谦之心,发端于礼;是非之心,发端于智。因而,仁义礼智四德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也即人性。然而,自春秋以降,礼崩乐坏,人性堕落,善恶不分,人人以征伐为荣,天下是以动荡不安。”

    “在下以为不然,”告子应道,“人之本性,犹如杞柳;仁义,犹如桮桊。由人之本性生出仁义,就如用杞柳来做出桮桊,是要靠外力强制的。人生之初,利欲当头。初生婴儿,不利于己则啼,利于己则乐。由此观之,天下之人,生而好利,生而多欲。因有耳目之欲,才有声色犬马。至于仁义礼智之心,实为后天养成。是以圣人治世,必制礼仪、道德、律法,使人性渐渐归化,远离本性。”

    “夫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夫子血气上来了,盯住告子,“您是顺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还是逆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杞柳之所以能够制作成桮桊,是因其拥有制作桮桊的本性。假如杞柳没有这些本性,您能将它们制作成桮桊吗?如果是逆着杞柳的本性来制作桮桊,与逆着人的本性来生出仁义有什么两样呢?使天下之人皆来为祸仁义的,必定是夫子您的这些言论!”

    在场诸人,包括万章等几个弟子,显然没有料到孟夫子会对告子扣上这么大的帽子,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是诛心之论。

    “夫子息怒,”告子先是震惊,继而淡淡一笑,拱手,“我们就事论事如何?”

    孟夫子显然也觉得过分了,回个微笑,拱手回礼:“敬请夫子赐教!”

    “我们依旧回到这个本性上。”告子揪住原话题不放,“在下以为,人之本性犹如湍水,决于东方则向东流,决于西方则向西流。本性就是本性,不能分作善与不善,就如这湍水一般无二,引之向善,则向善;引之为恶,则为恶。”

    “好吧,就说这道湍水。”孟夫子应道,“湍水奔流,的确不分东西,但它难道也不分上下了吗?人性之善,犹如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日之水,受击打而溅起,可以过颡(额);若是阻其通道,强力引之,它还可流到山顶。然而,这是水的本性吗?不是!是外力在改变它!人性之所以为恶,之所以变作不善,不是因为本性变了,而是因为有外力强加!”

    孟夫子辩出这番话来,告子有点儿头晕,觉得对手似乎跑题了,又似乎没有。

    “看来,”沉思良久,告子笑道,“在下与夫子的差异是在对本性的理解上。在下以为本性就是本性,没有善与恶,只有利与欲,导之使善则善,导之使恶则恶;夫子以为本性为善,使外力导其向恶的,是不?”

    “就算是吧。”孟夫子应道,“轲想问的是,什么是本性?”

    “与生俱来的秉性谓之本性。”

    “若此,”孟夫子追问,“白就是白了吧?”

    “正是。”

    “若此,白羽之白,就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就是白玉之白了,是不?”

    “是。”

    “若此,犬之本性就是牛之本性,牛之本性,就是人之本性,是不?”

    “这……”告子苦笑一声,看向苏秦。

    苏秦似乎没有看见,只是二目微闭,专注于聆听。

    就争论看,两位夫子各执一端,亦各有所指。在孟夫子看来,告子所谓“性”是先天惰欲的论点是不对的,因为,吃与睡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牛的本能,如此,人与牛有何不同?人性若是仅停留在本能的“情、欲”上,就显得肤浅了。如同“白羽”“白雪”“白玉”等物,虽然都有个“白”字,但“白”是外在特征,不足以表达各自的本质属性。换言之,孟夫子认为,在与生俱来的“情欲之性”之外,人“性”中还当包含“道德之性”,也正是由于这个“道德之性”,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这个“道德之性”,就是孟夫子之前反复强调的与生俱来的“仁义”二字。

    告子显然体悟到了,直入主题:“饮食、男女,皆为本性。夫子所言之仁,为内在,非外在;夫子所言之义,为外在,非内在。”

    “为什么仁为内在、义为外在呢?”孟夫子盯视告子。

    “内在为心生,由内而生,如仁爱;外在为表现,由外而现,如行为。”告子应道,“譬如说,我们尊敬长者,是因其年龄长于我们,而不是我们从内心深处敬重他。我们称白色为白,是因其外表是白色的,而不是指它的内在质地。”

    “外表之白与白马之白有什么不同呢?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又有什么不同呢?尊重一匹老马与尊敬一位老人的差别又在何处呢?是长者有义呢,还是尊重长者的人有义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这么说吧,”告子进一步解释,“若是我弟我就爱他,若是秦人之弟我就不爱他。我是否施予爱取决于我自己的内心之情,是故仁为内在。我尊敬年长的楚人,也尊敬我自己的年长亲人。我是否尊重取决于对方是否年长,是故义为外在。”

    “爱吃秦国人的烤肉与爱吃自己的烤肉有什么不同吗?以此推说去,难道说爱吃烤肉的心情全都是外在的吗?”孟夫子又是两句反问。

    这两句反问显然是在转移论题了。

    见孟夫子这般不顾立论,出口就怼,左右皆驳,多有强词夺理之嫌,告子皱下眉头,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是半眯眼睛,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告子吧咂几下嘴皮子,苦涩一笑,闭上眼睛,不再置言。

    孟夫子也不想再与告子交锋了,目光移向陈相。

    陈相正在忖摸两位高手的对话,没有注意到孟夫子的目光。坐在他身边的苏秦用脚尖轻轻顶他一下,见他看过来,朝孟夫子努嘴。

    陈相抬头,见孟夫子仍在看他,紧忙拱手:“晚生陈相,素慕夫子大名,听闻夫子至滕,前往拜谒,不想夫子已回邹地。晚生赶至邹城,又闻先生来这稷下了。晚生遂又赶赴稷下,终于得见夫子,幸莫大焉!”

    “呵呵呵,”孟夫子笑出几声,回个揖,语气和蔼,“陈子辛苦了!”

    趋身,“陈子不远千里追来,可有教轲之处?”

    “我……我……岂敢……”陈相一时情急,竟说不出话来。

    “呵呵,那就随便聊吧。”孟夫子直起身子,“陈子是怎么晓得我这个老夫子的?”

    “先师陈良对夫子甚是敬佩,屡屡提及夫子大名……”

    “哦,你是陈良的弟子呀!他可是儒门大家,我与他见过一面,学问、见识在宋国首屈一指,无人可及呀!”孟夫子猛地想到什么,趋身,“方才你说先师,陈良他……”

    “先师于五年前过世了。”陈相语气沉痛。

    “唉,真是可惜!”孟夫子轻叹一声,看向陈相的褐衣短衫,“哦,对了,你既是陈良的弟子,为什么不着儒服?”

    “我……”陈相嗫嚅一句,勾头,“是这样,先师走后,相与弟辛无着落处,听闻滕公为贤君,行圣人之政,遂至滕地,愿为滕民。滕君赐我们田宅,相待甚善,向我二人举荐楚人许行,说是许子由楚地而来,擅长神农之学,善于耒耧耕种。我兄弟拜谒许子,相见甚笃,

    就……改拜许子为师,事稼穑耕耘了。”

    背叛师门是欺师逾礼,大逆不道,孟夫子火气上来了,但有碍于学宫令及两位客人,不便发作,勉强压住,语气转冷:“你这寻我,没有什么事吧?”

    “有有有……”陈相急切拱手,“晚生是为滕君而来。”

    “哦?”孟夫子问道,“滕君怎么了?”

    “就晚生所察,滕君确为贤君,可惜仍旧未懂贤君治国理民之道。晚生得知夫子与滕君相善,此来是想请求夫子劝劝滕君,让他明白这些道理,与民同乐。”陈相一脸真诚。

    “你且说说,滕君何处不贤了?”

    “贤君当与民同耕,同食,自食其力。然而,滕公未曾稼穑,却仓满库盈;未曾狩猎,却獾悬鹿陈。这是损民肥己,怎么能称得上是贤君呢?”

    陈相千里追来,为的却是这档子事儿,且一脸真诚。莫说是孟夫子,即使苏秦、告子与田文,也是醉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夫子,看他如何应对。

    孟夫子略一沉思,倾身,盯住陈相:“在你眼里,何人为贤?”

    “神农氏。”陈相应道。

    “轲非问古人!”

    “楚人许行。”

    “甚好。”孟夫子问道,“许子是自己种粟自己吃吗?”

    “是的。”

    “许子是自己织布自己制衣然后才穿衣吗?”

    “不是。许子着布衣。”

    “许子有冠吗?”

    “有。”

    “什么样的冠?”

    “没有染色的冠。”

    “许子的衣、冠是他自己所织、自己所缝的吗?”

    “不是。是拿粟换来的。”

    孟夫子总算绕到点上,倾身:“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自己缝呢?”

    “顾不过来,许子太忙了。”陈相应道。

    “他忙什么?”

    “许多事,主要是耕种。”

    “许子是用釜、甑烧饭,用铁犁耕种吗?”

    “是的。”

    “这些釜、甑、犁、铧等物全是他自己制作的吗?”

    “不是。拿粟换来的。”

    “拿粟来换器械,就不能说损害了陶匠、铁匠;反过来,陶匠、铁匠拿器械来换粟,难道就是损害了农夫吗?许子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些陶器、铁器呢?许子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制作出来存在家中以备随时取用呢?许子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前往百工那儿交换呢?许子为什么不怕这些麻烦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气势如虹。

    “百工诸事太杂乱了,人不可能既耕作又做百工。”

    “这就是了,”孟夫子侃侃而谈,“既然不能同时既事百工又事耕种,难道就能同时既治理天下又耕作田园吗?官员有官员所务,百姓有百姓所务。方今之世,一人之用需要百工之务,如果每一件东西都要自制自用,那就是让天下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方今之世,重在协作。

    协作须分工,分工有不同,有人要劳心,有人要劳力。劳心之人要治理劳力之人,劳力之人要接受劳心之人的治理。接受治理的人要供养治理的人,治理的人则自然而然地接受供养,这是天下共识。譬如说,在尧帝时代,天下阻塞,洪水横流,泛滥成灾,草木茂盛,五谷不丰,禽兽逼人,民不聊生。尧帝忧心忡忡,推举舜来治理。舜令益用烈火焚烧山泽林木,驱走禽兽,令禹疏通九条河道,使济水、漯水东流入海,使汝水、汉水、淮水、泗水汇流入江水,从而使中国之地丰衣足食。当其时,禹在外奔波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即使想耕田,他能耕吗?”

    “不……不能……”陈相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孟夫子越说越激动,不及陈相说完,再度开示:“后稷教民稼穑,使民掌握种植五谷的技艺,百姓从此衣食无虞。然而,衣食无虞、居有所并不等于受到教化。人无教化,与禽兽何异?圣人为此忧心,使契为司徒,教民以人伦之道,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尧帝说:‘慰劳他们,安抚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庇护他们,使他们得自在,使他们有德行。’圣人为民操劳到这个程度,能有空闲耕种吗?”

    陈相勾头,不敢吱声。

    孟夫子却是没完,目光从陈相身上移开,伸向远方,声音近乎颤抖:“尧帝所忧的是得不到舜,舜帝所忧的是得不到禹和皋陶,农夫所忧的,则是种不好百亩稼穑。给人钱财叫惠,教人行善叫忠,为天下物色贤才叫仁。所以,将天下送人,易;为天下觅才,难。孔子说:‘尧

    之为君,伟大啊!只有天是最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恩之浩荡,百姓难以言表。舜也是个了不起的君哪!巍巍乎拥有天下,却从未想过占有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不需要用心吗?他们能把心思用在耕种上吗?”

    孟夫子将一连串的大帽子砸在陈相身上不说,这又搬出尧、舜二位圣帝,把在场的几人砸晕了。尤其是陈相,本为求请夫子而来,不想却动了夫子的肝火,引出一连串的雷霆之问,整个蒙了。

    孟夫子却是未完,狠话还在后面。

    “轲只听说华夏教化蛮夷,未曾听说蛮夷教化华夏。”孟夫子提高声音,语气改为训示,“陈良本为楚人,北上宋地,习华夏之学,得周公、仲尼之道,精研之深,即使北方学者,也少有超越他的。而你呢,与你兄弟师从于他几十年,师一死就背叛师门,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当年孔子谢世,众弟子守孝三年,方才收拾行囊,向子贡揖别时,众弟子无不相对悲哭。众弟子走后,子贡返回孔子墓地,又为先师守孝三年,方才离开。后来,子夏、子张、子游等认为曾子有孔子之德,欲以尊敬孔子之礼来尊敬他,曾子婉拒。可你们呢?听信一个饶舌南蛮来诽谤先王的圣贤之道,背叛师门,从他学艺,与曾子是天壤之别啊!轲只听说幽谷之鸟往山顶之上的高树飞,未曾听说它们由山顶高树飞往幽谷。《鲁颂》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连周公都要惩罚的南国楚蛮,你们兄弟竟然认可他的学问,改拜他为师,这难道不荒唐吗?”

    话至此处,众人才算明白,孟夫子说来道去,目的是在数落陈相兄弟欺师叛门、大逆不道之罪,顺便歌颂尧、舜二圣帝,张扬儒门鼻祖孔子的美德。

    陈相是个实在人,千里追贤,一腔热诚,未曾料到换来的竟是这般苛责,沉默良久,轻声辩解,声音几乎听不到:“从许子之道,则市场买卖无二价,童叟可无欺。布帛定价依据长短,丝麻定价依据轻重,五谷定价依据多寡,鞋子定价依据大小,这些才是真正公平合理呢!”

    “唉,”孟夫子长叹一声,“看来你是真正执迷啊!物品之间,质地不同,价格自也不同,或差一倍五倍,或差十倍百倍,或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等同起来,难道是想搅乱天下吗?譬如鞋子,若是只按大小论价,怎么交换呢?有谁还会用心花时去做鞋呢?若从许子之道,你们只能引领大家走向虚伪,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在孟夫子强大的气场面前,原本木讷的陈相越急越不会辩,勾头不再吱声。

    孟夫子显然仍未尽兴,二目锁定陈相,正欲乘胜追击,苏秦咳出一声。

    场上目光纷纷转向苏秦。